“花落无法恢复,破镜无法重圆~虽妄执瞋恚,也只能~回归鬼神境界~~~我身受苦受难,修罗地~之涛涛白浪~~~以业~因~~也~~~”

那乐声应和着轰鸣的鼓声响着,在一阵阵迷离的烟雾中显得格外悠远。舞人头戴面具,如醉如狂,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地念叨着令人迷乱的语句。那一阵阵助乐的低吼声如浪潮般翻涌,似是真有大海的回声在人们耳边回荡。

一阵阵鼓声密布,徐徐地加快、加快、再加快;最终汇成一阵无比疯狂的旋风,将人的心、耳、魂给卷起,高高地带至空中一阵;究竟还是徐徐地弱了下去,以至于重归寂静。

“好!”

不知谁带头高呼,然后便是一阵掌声以更宏大的气势碾压向戏台。那戏台边上的蜡烛在摇动的空气中剧烈地抽搐、仿佛随时都要被熄了去。

“昨天的事,听说了吗?”

“知道。听说是一小儿截下死刑犯,携之出逃的事。”

“对头。听说那女是犯了刺杀将军之罪名?”

“目前看来,正是如此。”

“你不觉得其中有何蹊跷?”

身披羽织的男人扭头看向他,又无所谓地重新看向戏台。这会正是幕与幕之间的歇息时间,戏台上正在演着狂言。

“不觉得。丝毫不觉得。”

隔壁座的男人双手抱胸,一双大眼炯炯地直视着台上,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看剧。

“我觉得有鬼。”男人斩钉截铁地说。

“哦,那你去问问便是。我还有生意要谈,没兴趣瞎掺和。”

那男人从坐垫上起身,顺手拍拍屁股:“那么我先走了,你慢慢玩罢。”

“再见。”

“嗯,再见。”男人向他略略低头行礼,然后绕过其他坐着的观众走了。

男人一声不吭地看着剧,但眼神确是只盯住了戏台上的一个地方呆呆地看着,并没有留意此时在表演什么。他不知道,这看戏的人中也有许多人如他一样,此刻也正在看着某一处地方发呆。

此人正是米山直哉。今日巡完街后,他四下转悠着,不知觉间瞧见此处搭起棚子正在演戏,于是便凑热闹前来看看。方才与他对话那人乃是小野寺,一个做生意的小商人。二人原本是好久不见,可今日碰巧一遇到,便随口扯了一会闲天。

听那小野寺说,近来幕府军与虾夷人的战争进入了间歇期。军队在虾夷岛上驻营后,暂时和缓了对岛上山民的进攻。而那些野人也很出乎意料地不再向军队发起偷袭了。这么一来,本是很紧张的贸易又渐渐有了恢复的势头。据小野寺所说,他最近在偷运一些陆奥酒和瓜果饮品到虾夷岛去,而且已经提前拿到了些资金。

这么看的话,如果不继续打仗,好像还是有机会可以去别的地方看看的啊。

米山直哉用手摸着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摸了一会以后,他嘟起嘴好让那种扎手的感觉更清晰一些。狂言已经演完了,然后便是又一波演员上台演着新戏。可是,米山直哉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并没有心思去听戏了。

啊----对了,那小子还在家中睡着吗?他想,又把摸胡茬的手放在了腿上,用另一只手去摸下巴。昨日午后,大约下午十四时,他与龟田龙一合力带着那少年和少女去了自己家里。妻子和孩子正在午睡,所以并未发现什么。龙一和他的弟兄不敢久留,只说了会不断派人来盯梢,便仓促地走了。黄昏时分,果然就有两个叫花子一类的人闯进了他家,大声问那两个孩子怎样。在得到回复以后,便马上前往他们所在的房间去守着了。

米山直哉回想起来,竟然觉得那两个乞丐的躬身的背影是如此高大。他们像是伺候贵族的下人一样伺候那两个昏迷过去的孩子,甚至没有任何怨言。这真是件怪事。

“你们今晚就睡这房里?”米山直哉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又不是没睡过冷地板?”一个年纪大些的乞丐懒得看他。

“有的睡就不错了,您也快去歇息罢。”另一个看上去才十八九岁的小乞丐蜷着身子跟他说。

这个画面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挥之不去。

究竟是什么让这群小混混如此心甘情愿地去伺候两个完全陌生的小孩子呢?米山直哉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不过话又说回到那两孩子身上,米山直哉想知道这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米山直哉默默地从坐垫上起身,拿起放在身边的钢盔和佩刀走出了棚子。一个正愁没座位的观众赶忙抢着扑到了那团还是温热的坐垫上,胜利地坐在坐垫上挺直了身子。

米山直哉向着家的方向走去。此时是上午十点左右,太阳已经早早地升到了正空。感觉头被晒得发烫的直哉摸了摸自己杂乱的头发,随手摆弄了两下后就戴上了头盔。街上的行人很多,似乎昨天那起惊人的事件已经失去了影响力。

米山直哉忽然想到,世界上是不是有很多事情也是如此呢?人生毕竟是枯燥无聊的,偶有一件平常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就像是在白饭中加了一滴酱油或者芥末,使这饭陡然生了滋味。但是,吃完这沾了一滴酱油或是芥末的饭以后,其他的饭又是一些白饭了。

真是无聊啊。

米山直哉于是又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其实也不过是一碗加了些盐和芥末的白饭罢了,真是又怪又难吃的一种搭配。那些已经逝去的、但曾发生在他人生中的事件早已被遗忘得七七八八。无论苦涩也好、酸辣也罢;最终都是为了忘却而献上的挽歌。生命自出生那一刻起便一刻不停地奔向死亡,就如黄昏时玩耍的儿童一定要回到母亲的怀抱中去一样。人生也不过是时间尘埃中的一粒更小的尘埃啊。

想到这里,米山直哉打了个寒战。真是奇怪,在这样热的天里,他居然会打寒战。

这股寒冷是从哪里来的呢?顺着根源摸索而去,米山直哉惊讶地发现那是自心底而生的一股寒流。那股冷气几乎要冻住了自己的血管,以至于让他难受得两眼发黑。

原来自己也是一碗白饭啊。米山直哉失神地想着,出乎意料地叹了口气。

在胡思乱想的这当儿,他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前。在门口洒水的仆人良介看到了他,连忙招呼一句:“啊,直哉老爷,这么快就回来啦?”

米山直哉险得走过了家门,这才回过神来看一眼良介,慢一些点头说:“啊,今天巡视的工作做完了,就先回来吃饭吧。”

良介看着他:“啊?老爷,我们还没来得及做饭呢,您这么快就要吃了么?”

米山愣一愣,又改口道:“啊……这样啊,那也罢,我去休息一下。你和阿吉忙完了去帮我做下炊罢。”

说完,他直直地回屋去了。良介很疑惑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总觉得老爷今天是不是找个借口偷偷溜回来睡午觉的。

米山直哉走进中庭,只见得小女文音正坐在走廊上绣花。听闻脚步声,文音抬头看向直哉,浅浅地笑了。“今天回来的真早呀。”文音柔柔地问道。

“是啊,今天做完巡视了嘛。”直哉温柔地笑了。虽说他这人看上去粗犷,实际上却是很心细的一个男人。但是,如果要将他心里那份柔情放到脸上,那却让人感觉像是一头狮子在对人咧嘴笑呢。

文音点点头:“啊呀,那可得赶紧去做饭了。您先歇会,我去准备柴火……”

“不必不必,让阿吉他们去做就好。你穿的一身白衣,要是给弄脏了很难洗干净啊。”

文音于是又柔柔地笑着,两腮起了两个不浅的酒窝。她一身素白打扮,很与自身偏白的肤色很相衬。米山直哉看着自己可爱的孩子,不由得又傻傻地笑了。

“妈妈去哪里了呀?”

“妈妈啊,妈妈去卖鱼的克己叔叔那里了。”

“又去帮忙了啊,真是好热心啊。”

“妈妈每次去都可以少花些钱带鱼回来的,那鱼您也喜欢吃,不是吗?”文音戏谑地说着,穿着木屐的赤脚趾头可爱地绞着。

“是是是,哈哈哈哈,瞧我这人,什么都能忘啊。”米山直哉继续着温和舒适的对话,感觉即使是这热得让人要融化的天气也不会让自己心烦了。

好吧,饭中也是会有一些糖或者菜汤的。米山直哉走到女儿身边站着,静静地看着立在院子中央的那颗柳杉发呆。那颗柳杉好像是自己的祖父还小的时候就种下去的,到他这一辈,已经有了及其浓密的树冠,可以遮蔽一方土地了。

对了,我要干嘛来着……米山直哉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无言之中,文音已经做好了一处图案,正拆下多余的线头要做另一处。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一眼父亲,这才提了一嘴:“爸爸,您的那两个客人今早醒了,您要去见见他们吗?”

米山直哉这才想起来这件事情,不由得肯定自己的想法,以为现在真到了什么事都能忘的年纪了。

“啊……哦对对对,我这就去,这就去了。”

米山直哉于是告别了女儿,走向了昨日安排他们住下的房间。门内有一些隐约的说话声,从外面听来,隐约的听不清楚。

“我进来了。”米山直哉推开门走进了屋内。

屋内的光线很暗。两人都已经醒了,趴在床上的少年没有理会他,而少女则是坐在地上发呆。两个照顾他们的乞丐看见直哉,相互商量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一个时辰之后会有人来继续照顾他们。”年老的乞丐说完就走了。

米山直哉看着这两个孩子,莫名有了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

“都醒了啊?你们饿吗?”

两人都没有什么反应。

“哦,那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求吗?”

少女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少年则是咳嗽一声,斜眼乜着他。

“嗯?什么?”米山直哉看见少年的嘴唇在动,可又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于是把耳朵凑了过去。

“把刀给我。”少年的声音极其虚弱,几乎一阵蚊吟都能比他发出的声音要大。但是他的咬字居然十分清晰,这令米山直哉感到十分敬佩。

“你的刀我给你收起来了。你放心吧。”米山直哉对他说。

少年与他对视了一会,然后一言不发地移开视线了。米山直哉看着这个少年,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比较好。

“那你呢?有什么问题吗?”米山直哉看向坐在地上的少女。

少女摇头否定了。

唉,这两个孩子都还没恢复过来吧。米山直哉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提高嗓门说:“你们这几天好好休息,之后的事情我们帮你们想办法解决。没事,只要离开京都,你们都会有自己的办法生存下去的。”

说完,米山直哉很快地走出房间,关上门了。少年听到米山直哉正吩咐仆人经过这里时要注意小声行动,不打扰客人休息。

“他走了。”少年说。他的嗓音并无不寻常之处,与方才极度虚弱的状态完全不同。

“嗯,您继续说吧?”少女抬起头看着少年,一双漆黑的眸子中满是期待。

“昨天半夜,我们说明白怎么办了,对吧?接下来的几天,肯定都会有人来照顾我们。我们要继续假装身体不适,不在他们面前讲话。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声说话。”少年冷静地分析着:“因为我昨天把你从刑场上救下来这件事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官府所忽视的,所以我们的活动必须十分谨慎。我们要依靠这些大人的力量去行动,然后做我们要做的事情。”

“这就是您说的……推翻幕府统治?”少女懵懵地看着他。

“对。我们要推翻幕府统治。”少年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句可以让人掉脑袋的发言。

“我们的行动迟早要浮上水面,但在这之前,我们要忍耐,要等待。你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可以了。”

“我记住了,但是,为什么?”少女还是捺不住好奇心问道。

少年将视线转移到她身上,少女被吓了一跳,马上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膝盖了。

“对不起,真的不能现在告诉你,我怕出麻烦。”少年叹了口气。

少女没有回应,而是偷偷抬眼看向少年----他的侧脸冷峻而硬挺,绝对可以说是帅气或者英俊的那一种。那张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那种面无表情已经表达了他的全部情绪。

少女根本不懂这些。她把头更深地埋进膝盖里,悄悄地感受着有些硬的膝盖顶着脸颊的触感。

少年忽然对少女说:“你的名字叫什么,还记得吗?”

少女吃惊地慌张着该如何回答,好半天都没有抬头去看他。略略沉默了一会,少女摇摇头表示不记得了。

“我就知道。”少年反而很放松地叹了口气。少女很惊讶地想着,为什么不记得了反而会更好呢?算了,她想不明白这些。于是,她将脸蛋在膝盖上蹭着,借以摆脱这个问题的束缚。

“稻垣宫之。”少年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叫我稻垣或者宫之助都行。我该怎么称呼你?”

少女紧张得不敢把头从膝盖中抬起来了。

稻垣……是普通人家的姓,但是很好听……嗯,宫之,宫之……是住在豪华的宫殿旁边吗?那肯定很有钱吧……少女想着,呆呆地在心里念着这四个字。

“我该怎么称呼你?”少年又问了一遍。

少女被吓了一跳。她好半天才敢抬头看少年一眼。少年正瞧着她,并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不知道……随您喜欢吧。”

少年很苦恼地绷紧了脸,低下头开始想该怎样称呼她。

“那就叫你千羽好了。”少年吟道,“千羽夕海过,百思心中老。这样不错。”

“哦,千羽,千羽……”少女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名字,然后偶开始小声地念诵起这两个字。千是数词,指很多很多;羽是鸟的意思,那么,千羽就是很多很多的鸟……

“那很多很多的鸟,要飞到哪里去呢?”少女问道。

少年将脸贴在冰凉的草席上,看着少女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想了很久,但是没有说话。少女也不焦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一种这一幕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的错觉。仿佛有着前世这种东西,眼前这一幕已经在轮回中重复过了不知多少次。

“要飞到明天去。”少年低声说。“明天一定会很好,但不是现在。”

少女半懂地点头,念叨起明天这个词。

稻垣想着,明天其实也是很虚无缥缈的一样东西。自己只是把一个完全空无的幻想作为名字给了少女,而她已经忘记自己本来的名字。但是,如果非要说的话,她也不应该记得自己的名字吧。就好像人生一样,本就是一阵空无的幻梦如雾般在时间的荒野中飘荡,风起了,生命就随之逝去。

突然厌烦了自己的这种行为。稻垣宫之抿唇想到。

“吃午饭了啊!”

米山直哉的半张脸探了进来,吓了少女一跳。少年看着直哉端着的盘子,心想有可能的话也要从这些大人口中得出一些他需要的情报来。

“怎么,不喜欢吃海带吗?那就吃虾吧,今天做了很多虾……”

稻垣的表情变得无比难堪。米山直哉没有注意到他,只是兴致勃勃地看着与自己的女儿年岁相近的千羽小口吃饭。

我讨厌海鲜。

怀着想吐的心情吃完了一只虾之后,稻垣宫之觉得这将会成为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