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古见有希子从睡梦中惊醒。

真是好闷热的一个夏夜,这屋中的空气热得令人简直无法入睡。被这热气包裹着以至艰于视听的有希子烦躁地扯开了腰带,裸着身子去推窗户。

一打开窗户,外边的清新空气便涌进了这六叠长的榻榻米内。虽然也是很热,但好歹不比这闷在房间里的热一般使人难受;更不会让人有艰于视听之感。

有希子闷闷地一只手耷拉在窗框上,一只手托住下巴沉思着。适才睡醒的头脑仍是一片灼热的混沌,她得细细地想些事情才能让自己清醒一些。

有希子于是想到了白天发生的事。

等了一会之后,龙一的朋友便回来了。据他所说,米山确乎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他所提到的家中情况也完全属实。在反复商议之后,米山直哉带着少年少女去了他家修养,龙一和他的弟兄们轮番去他家盯梢。禅师在这些日子里也注意观察一些社会上的变化,免得突发些事端乱了阵脚。

而有希子自己则感觉什么都没做,一切都已结束了。

白日时充盈了她胸膛的那种快意和轻松是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但自从那些人走后,她便感到自己的空无的内心再度为一种哀伤与孤独所笼罩;至入夜后则更甚。对于这件事情,有希子完全不知所措,也完全不抱有很大的情绪;只是漠然地接受了这种空虚感的反复,就像十多年以来她一直做的那样。

感受着在脸上拂动的热风,古见有希子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想,再怎么样折腾,自己的生活也是一成不变的。会见那些有权势的大人物,用学来的那些礼仪糊弄着谈话,应付着空虚无聊的时间;也就如此之类罢了。

唉。

有希子被自己的叹气声吓了一跳。她左右环顾了一下,只看见房间内的一片黑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仔细想想,根本就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嘛。有希子奇怪地想到。

明天又将是很繁忙的一天吧。

有希子打了个哈欠,也不打算穿上衣服,就将窗轻轻推上,一翻身滚回了被褥上去。窗外,干热的夜风扫过寂静的街道,帝都在这夏夜的摇篮中沉沉睡去。

……

在这炎热的夜晚,总有几户人家的灯火是亮着的。那些幽灵般的昏黄的灯在夜中飘忽不定地闪烁,有些已经彻底熄灭。

而有一些还亮着。

左井武右卫门静静地跪坐在草席上。他的左眼已经涂上了草药,用简单的布条包扎了伤口。

房间内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矮桌,三块坐垫,几根备用的蜡烛;此外几乎别无他物。

对了,还有一柄道刀。那刀正端正地摆在右卫门腿上,与沉寂的空气一同融在了黑暗中。

左井武右卫门正在打坐休息。这家府之中,除了他与三个仆人以外,基本上无人光临。如此清净幽寂之地,是很难于这京中寻的。

唯有于无声处细细摸索,方能琢磨那至深至高之理。剑道如此、人生亦是如此。左井武右卫门一直信奉着父亲的教导,直到今日都保留着独自打坐修行的习惯。

可今夜,他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指引他思索至高之理的力量。往日里,即使身处荒原,他只要将身一坐,阖眼凝神便能找到那种畅快的感觉。而现在的他却是强压着心中的火气,逼迫自己耐下性子继续坐下去。

左井武右卫门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他咬紧牙关、蹙紧眉头,太阳穴旁的青筋暴起,神似那般若修罗之像。咋呼一声风动,左井武右卫门暴怒地大喝一声,抓起置于腿上的长刀,连着刀鞘砸向了面前的桌案。

怦然一声爆响,那稀罕的梨花木制矮桌被砸得裂成两半,各向一边地上倒下了。那巨响似是将地摇了三摇,惊醒了无数梦中的睡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的长廊上由远而近地传来。一个持刀的人影仓皇地跪坐在门外问:“左井武大人,您有何吩咐?”

家丁跪伏着等待了片刻,却未闻屋内有声。只听得蜡烛哔啵烧着的响声,以及男人野兽般沉重的呼吸。

“左井武大人,您有何吩咐?”家丁只打算再问这一遍了。自今日傍晚时分到现在,左井武右卫门都没有召见过仆人。他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内,甚至拒绝仆人把饭菜送来。

想必是今日正午发生的那件事吧?

家丁想着,略略回忆起其他仆人告诉自己的一些片段。据闻,今日正午行刑时分,有一少年劫走刑犯,随后于逃窜途中与左井武大人打斗,偷袭得手了去。左井武大人回宫中处理好了伤口,怒吼道要将那毛贼杀头,气得又是呕血又是打砸东西;好不吓人。

家丁回过神来,依然不见左井武右卫门有答复。

“那么,大人,您好好休息,有事随时吩咐便是,小人告退了去。”

家丁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被蜡烛照亮的障子门外。左井武右卫门依然愤愤地咬住牙,暴怒地颤抖着。他的牙齿发出可怕的摩擦声,简直让人怀疑那口牙会因为难堪重负而在下一瞬断裂。

左井武右卫门将刀握紧,重重地重新坐回到原位上去。他再次闭上眼,忍受着左眼处传来的麻痒和刺痛尝试再次开始打坐。但是,一股无名怒火在他的心头炽热地烧着、烤着、叫嚣着;那无名的焦虑感怎么也不能从他的脑中抽离出去。终于,左井武右卫门再度咆哮一声,狠狠地一拳砸在地板上,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似的瘫软在了草席上。

这回家丁们一起赶到了左井武的卧房,齐刷刷地跪伏着,询问他有何吩咐。

左井武右卫门依旧懒得搭理他们,只是无神地看着自己右手中握着的长刀,脑中一片空白。

突然,门外响起了一个仆从的声音:“左井武大人,您若是不适的话,我们这就去准备开水和清酒,您可以去休息一下。”

啊……开水……清酒,是要去泡澡吗?

左井武右卫门愣愣的想着,喉头动了一动,但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门外的三人好像互相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先前来看自己的家丁说:“那么,我们这就去准备开水和清酒,还请您稍事等待。”

很快,四下重归寂静。炎热的夜中,有那么一两只蟋蟀在低鸣。

左井武右卫门把刀握紧,猛地一躬身便从地上坐了起来。他呆坐了好一会,然后伸手摸了摸包扎好的左眼,无言地垂着头看着眼前的草席。

左井武右卫门根本无法理解。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武力在整个幕府军中都算是翘楚,哪怕第一席武士织田将晖都须在与他打斗时绷紧神经全力以赴。自己的剑术是跟着著名的明镜止水流大师獒仓义之学成,乃是当之无愧的义之大师的首席弟子。这整个平城京之内,按理来说是不会有人能与他比肩;今日冒出来的这一小子,居然能单手扛住他的全力一刀?!

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左井武右卫门来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灾难。

是啊,这是一个永远无法犁平的伤疤。无论时间如何流逝,这个可怕的回忆会像打在刑人身上的烙印一样,永远都隐隐作痛。这天底下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左井武右卫门输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毛头小子!!!

不!难道我生气只是为了这个吗!!?左井武右卫门忽然又被自己的情绪点燃了,他恼火地想着:我输了,但我输得心不甘情不愿!他是如何赢的?居然是用炮仗砸人脸上赢的!!!这是流氓地痞才会干的下流事,一介堂堂武士剑客,恁地会干出这种厚颜无耻的事情来!?

“我不服啊!!!我不服啊!!!!”左井武右卫门疯了似的狂吼着,惊起不知何处的几声狗吠。

“呦,这么大火气?”

左井武右卫门被这一声调侃给吸引了注意力,只是惊异地瞪大了一只右眼,也不说话。

“打扰啦。”来人轻快地拉开门,见着室内一片狼藉,不由得惊呼一声“真乱”,然后拣着一块干净地方就地坐了。

左井武右卫门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个身材姣好的年轻女人,哑着嗓子问:“你来做什么?”

女人翘着一双长腿,一只穿了袜子的脚在空中画着圆圈。

“来看看你啊。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打败,很不服气吧?”女人满不在乎地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拿着一块苹果糖舔着。这女子也是很有姿色的美人,说话做事却偏有一份妖艳神秘之感。在她面前,左井武右卫门竟然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老子根本就没有败!那小子使诈,行些偷奸耍滑的功夫,如何能算是赢了我左井武右卫门!?”左井武右卫门艰难的低吼着。

“你的嗓子都快喊穿了,快别喊了。”女子不屑地瞧了一眼这个愤怒的大个子,一双丹凤眼儿抹了殷红的眼影,那眼角仿佛能伸进鬓里去。

“若是恼火,你自去练剑习武便是。男子汉大丈夫,何来的道理给你半夜扰人清梦?老娘可是被你给吵醒了,特意从屋里赶来骂你的。”

左井武右卫门愕然地看着她,好一会才痴痴地低下头,嘟囔了一句让人听不清的话句。

“那么,你快些冷静下来罢。”女子冷冷地笑着,用手抚着自己的长发站起身来。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然呢?要是不好好休息,皮肤可是会变糙的。”

左井武右卫门也满不耐烦地盯着女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死你个扒屎的贱骨头,滚回你的安乐窝中去罢!”

“呵呵,幕府军的狗蛮人,老娘我不屑于拿你当练刀石!”

说着,女子将糖咬了一口,侧着身子瞟了一眼右卫门,飘摇地转身就要离去。

“贱人!你当真是只找我来说这些屁话?”左井武右卫门还是不大信地追问道。

“哼,把你那满口脏话的臭毛病改过来再说罢,小阴人!”女子张扬地骂回了一句,一脸鄙夷地扭过头走了。

左井武右卫门根本无法理解这女人此行的用意,一个人傻站在原地,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正巧这时候,那家丁也来了,倒是很淡定地告诉他水已经烧开了。左井武右卫门干脆不想这些,很无奈地去泡澡了。

且说那女子走到左井武家门口时,极轻巧地弹起身子,几下蹬着墙壁窜到了屋檐上去。她那一身玄衣在夜中藏得很好,几乎无法让人辨出其身形。

女子坐在瓦墙上,两腿耷拉在空中摇晃着,很一副轻松的模样。她一手撑着墙沿,一手拿着糖吃。月亮缓缓地从乌云中破出,照亮了小小的一方天空。

“左井武右卫门与一少年交手,因少年使暗器而败……”女子喃喃地斟酌着字句,似乎是在琢磨着该怎么形容才合适。

“少年逃入巷中,欲藏于貉玉屋……后有人送之往一兵士屋中去,遣人轮番看守……无懈可击。”她的口中所述,居然竟是今日所发生之事。而龟田龙一他们自以为安全的时候,竟然有这么一只眼睛在暗暗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很好。这么说就够了。” 女人长舒了一口气,一口吃下最后一点糖块。她用力嚼碎坚硬的糖块,那些甜腻的糖在她的口中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吃完之后,女人轻轻跃下墙头,只发出一丝石子踢开的声音便已着地。借着高大的屋舍的阴影盖着,女人走进了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