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井武右卫门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按着刀柄走在宽广的大街上。街边的路人们好奇地打量着他身上披挂的铠甲,以及他用绳子绑住双手的那个人。

这时是上午十一时一刻。雨已经停了好一会了,太阳光强烈得足以将地上的水洼晒干。

顶着这恶毒的阳光行进着的两人沉默地经过沉默的街道,忍受着成百上千人的、比阳光更加灼人的目光;仅仅是行进着。

“那两个是干什么的啊?”

“武士啊。看样子是抓犯人回来了。”

“要杀头吗?”

“大抵是罢。唉,这个犯人怎么这么秀气?”

“哪家的女娃?好漂亮啊。”

“唉,做错什么事了么?真是可惜。”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

纷纷的议论声如蚊吟般在盛夏的空气中躁动。对此,左井武右卫门并无任何反应。他身后的少女就像一头温顺的畜生一样俯首行着,没有任何反抗。

路过的斑璋院禅师正在外出散步时看到了这一幕。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一幕像极了年末赛会时,农夫牵着献祭的牛羊去宰杀的场景。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一声祈祷正是出自他之口。站在他前面的一个木匠打扮的男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无所谓地回过头去了。

斑璋院智明看着在众目注视下行进的二人,不禁有了想上前去问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的欲望。这么想着,他将手提了提袈裟的下摆,快步向二人走去。

正当他要走出人群时,一只大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肩膀。斑璋院略略被这惊人的手劲给捏得疼了,低低地吸了口冷气。

“哎,大师,您别上去凑这个热闹啊!”

斑璋院疑惑地转身,看着这个身材高大、须发蓬乱的男人。

此人乃是京都里出名的流氓混混,名叫龟田龙一。传说这个男人是京都里所有扒手、小流氓、打架闹事的混混的首领。此人曾奇迹般地六次逃脱官府的军队追捕,以至于官府军队为之专门设立了一个巡逻队来每日追踪此人的行迹以随时准备捉拿他。

而此刻,龟田龙一正大摇大摆地穿着一身干净浴衣、外罩一件短褂地出现在了大街上。

“你不是那个闻名帝都的流氓地痞龟田龙一吗?这么招摇,是要被抓去的。”斑璋院不屑地嘟囔道。

“不是!您也知道俺是天下闻名的大侠龟田龙一,怎么能嫌俺今日碰巧有身干净衣服穿就数落俺地呢!”龙一的口气听来确实很有几分自信。

“什么大侠,不过是吹牛皮的小混混罢了。”

“哎呀!您这……”

“不必多话。你找老朽是有何事?言毕且去。”

“哎!您这……唉!这位大师,您可是不晓得,这被抓的女人,可是犯了大事的呵!”

“哦?”

“嗨,您且听罢!传闻这女子乃是山林间的狐仙所化,前几日去宫中行刺将军大人未遂,便出逃。这不,那官人将此妖孽收纳归案,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呵!”

“这世上少些你这样的地痞流氓,才是有些朗朗乾坤可言。”

“哎!噫!您不必这样罢!俺就是说,哎哎哎您别走嘛!!”

斑璋院猛一振袖,举起手中的手杖在龙一天灵上一敲:“去哉!不必多言,扯淡之类的话是不兴说的!”

龙一抱头喊疼的这当儿,左井武已然带着那女子走远。

“您看!这人都已经走远了,您也追不上去了!”龙一大声嚷嚷道,也不顾有许多人正回头瞧着他一事。

“还不是你纠缠不休!”斑璋院颇恼火地再次用手杖敲了一下龙一的脑袋。龙一被敲得怕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开了去。

“您还是大师呢!居然拿手杖敲人脑袋!真是的,佛祖大人才不会原谅您呢!”龙一居然一直用着敬语,这倒是令斑璋院怎么也反感不起来。

“行,你过来。”斑璋院看着龙一疑虑的样子,不由得将手杖拄在地上,说:“我不打你,过来。”

龟田龙一这才谨慎地挪了过来。

“兔崽子,我问你……”

“什么兔崽子!俺可是……别打!我我我我知道了,兔崽子!俺是兔崽子!”

“我问你,你这消息是怎么听来的?”

“阿?哦,是有在幕府里做官的大人告诉了他的家臣,我去见那家臣行贿时听他说地。”

“难怪抓不到你!你这恶棍是与官府勾结了,才可以六次逃掉追捕的吧!”

“阿,那可不……别!别!别打我!”

斑璋院还是敲了一下龙一的胳膊肘,疼得他又开始鬼哭狼嚎。

“喂!别嚷嚷!想让人把你抓去么!”斑璋院正色怒道。

“哎哎哎俺知道俺知道!您收手!收手!”

“我知道。”斑璋院哼了一声。“你该感谢我。我没有在你叫住我的时候马上就告诉所有人你是龟田龙一,已经是很宽容你了。”

龟田龙一不情愿地点头认错了。

“不过,我也听说你经常资助贫困人家,把偷来的钱财和大米送给那些农户,是吗?”

“那可不!俺可是天下闻名的大侠龟田龙一啊!”

斑璋院头疼地扶额叹气。半晌,他才问了一句:“那么,你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么?”

“什么?哦,行刑是吧?当然是皇居前头啊。那边不是有一个处刑的空地么?”

“啊,居然要去那种地方吗……”斑璋院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阿,怎地了?”

“莫事。呜呼!南无阿弥多婆夜,地藏王菩萨保佑!”禅师微微叹气,低头念道。

与此同时,左井武右卫门已经携着那少女到了龙一所言的那处空地前了。遇见这在路中央走着的两人,不少行人纷纷让路,生怕会挡路惹事。

左井武右卫门在心中重重地舒气,想着这苦差事总算是要到头了。

遥遥地已经可以看见,那原本空旷的刑场上有些黑影在晃动。在灼热的阳炎下,摇晃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石子的气息。

左井武右卫门很放心地侧过头去,用余光瞟了一眼少女的情况:看不见她的脸,但是非常老实。想必,她的脸上已经不再有什么表情的吧。

人之所以会在临死前呼喊激动,想必是因为那人尚觉着自己能有生存的希望罢。可若是这人已经必死无疑,那再有情绪就不必要了。这好比一开始就知道棋局尚有胜机的棋手,再怎么努力也定要追寻那胜利的光影。可如果这棋局不存在任何希望,挣扎也便无了意义。

是的。放弃挣扎就好。喜怒哀乐,皆不过如此;人生在世,亦不过如此。

想着这些琐事的时候,那最后几步路也终于走完了。诀别之时已至,这是最后留给这个女子的时间了。

右卫门看着那巨大的刑木和斩首刀,以及铁棍、炭火等物,已经猜到了这个女人的下场。

真是可惜。

想着,左井武右卫门感到一阵空无。是啊,真是一阵空无。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都没有。

真是可惜。

低沉的吟诵声开始了。几个披白袍,戴高帽的巫师踱来,恭敬地向右卫门行礼致谢。所说的辛苦之词,也不过是充满了焉哉乎也的屁话,不听也是不碍事的。

“这人已经到了,净化的事你们去做。将军阁下的使命我已完成,在下先行告退。”语毕,左井武右卫门双手抱拳谢了,便转身扶着刀柄预备离去。

那些巫师和兵士们也不管自己,只是忙着将那女子手上的绳子除掉,再换上白布和奇形怪状的饰物去。左井武右卫门也不看前面的路,自顾自地走向人群中去。

手执文书、头顶黑长帽的文官立在刑台的阴影下,忍受着炽热的太阳抬手揩汗。几个肌肉如钢筋般的男人打着赤膊,手执麻绳与长棍候在一旁。不言、不怒,像铁打的一样。

这时,太阳已然升到了正空。那刺眼的阳光照在干热的沙地上,滚烫的地面令人几乎无法忍受。几乎全帝都的人们都到了这一方小小的刑场上来,就预备看这罕见的一次处刑。

不远处,在一座华盖之下,由侍从们伺候着的九条廉胜将军正观望着这场行刑。

手执文书的文官的脸上流出了一层油汗。他的嗓音忽地在炎热的空气中响起,那是一声庄严的呼告:“将军~~~~有~~~~令~~~~呵!~~~~”那拖沓的声调装进了所有人的期待和恐怖。

他怒目圆睁,脸色狰狞,用夸张的官腔继续:“有罪人~~于前日酉时三刻呵~!欲刺将军~于殿下。其刺未遂~~乃仓皇逃也去~~将军大恩~~赏其以净化之礼~~于大正六年六月十四日~~于此执行!钦~~~~此~~~~!”

不管怎么说,那所谓净化之礼乃是雅言。说得更明白一点,那就是杀头焚尸的酷刑。当代将军重刑罚之事早已为民众所知,其遮掩修饰之辞也不过是撑撑场面的漂亮话罢。然而真当听闻此言于文官口中说出时,群众也很是惊慌。

文官接着大声喊道:“午时~~已~到~~~~!”

左井武右卫门躲在人群之后,拣一处阴凉地方立着,低头沉思不知何事。他哀哀地叹了口气,心想终于还是要行刑了。

众人这会儿终于留心去注意那被缚在刑架上的女子,纷纷好奇地抻头去看。只见得那女子面若寒霜,朱唇似血。她一低头,那一张俏白脸蛋便藏在一头乌发下。此般绝世佳人,竟要死于这可怕的斩头之刑下,想想真叫人大悲大哀、惋惜不已。

阳光烧着。烧着这干裂的地,这执刑的人,这领死的人。干涸的空间里,只有一两阵呜咽的风在抽泣,泣得人一个无限叹惋啊。

终于,两名壮汉各执那女子一条胳臂,将她从刑架上解下,压着她那无力的身子跪伏在了处刑台上。断头枷已经摁在了脖颈上,在执刀行刑的那人眼中,映着的将是这女子在阳光下的白嫩后颈。

刽子手藤堂鬼方双手执起一柄堪称怪物的巨大砍刀,吃力地将其立在身侧。随后缓缓地提起,将其高举在脑后。他充分地展示着自己身为处刑官的恐怖与彪悍,用最瘆人的姿势高举着砍刀,只等一声令下便将那女人首级砍下。

华盖那边传来一个手势。

于是众人知道,这个女子的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执刑!”围在处刑台周围的兵士、后备人员、巫师、预备行刑手、文官、武官一齐喊道。那声音洪亮得能震飞地上的沙尘,掀起一场风浪。

就在这时,一个人推开了站在他身前的人,快步跑向了处刑台。

台下的兵士发现了这人,可是他们没有阻拦。事后再将其擒住也不迟。

那人从袖中抛出了一些东西,急速地冲到了第一个兵士面前,拔刀斩下了他的头颅。

一阵爆炸声如霹雳乍惊,震痛了众人的耳膜。那是炮仗。

在烟雾缭绕中,行刑被阻断了。台上毫无准备的藤堂鬼方惊呆了,他的两个副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打得措手不及。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

刀光闪烁,藤堂鬼方还未看清是谁,便已被一刀抹下了头颅。

他的两个副手也是如此。

原本布阵整齐的文官、武官、兵士、后备人员、巫师、预备行刑手都仓皇得不知如何是好。那炮仗还在鸣响,他们甚至不能从这突然的攻势中脱身,只得躬下身子自卫。

群众早已乱作一团,正四散逃乱。愤怒的骂声从华盖那边传来,一句诏令通过将军之口喊出:“扰乱行刑者!!!杀无赦!!!”然后是一阵愤怒的咆哮。

左井武右卫门愣一愣,马上反应过来。

他拔刀,斩向那个抱着女子跑来的人。

刀锋相接,尖锐的爆响从刀身上响起。

左井武右卫门怒喝一声,双手执刀大力劈砍而去。那人艰难地一手执刀挡开,一个转身又要逃走。

“还想跑吗!!!”左井武右卫门一声怒斥,又是双手执刀破风斩去。转身逃窜的那人防不住这一刀,抱着女子一个侧身滚开了好几步远。右卫门一刀接着一刀地向那人斩去,逼得他勉强躲闪,根本无力从地上站起。

只要拖住时间,官军总会过来的。左井武右卫门的想法无比精确而简单。

“吃我一刀!”右卫门忽地单手劈砍下去,另一手从腰间拔出一把肋差,猛地丢向那正要躲闪的人。

果然,那人未能料到居然会被封住退路,在正要闪开的时候被那肋差刺中了右腰。他闷哼一声,原本要起身的力气已尽数散失。

左井武右卫门心想这人已经无路可逃了,最后怒吼一声,将刀对准他的脊背斩去。

忽地一声爆鸣,他势大力沉的一斩竟给一刀斩开。那力道之大,尽可以将他打退。

什么人?!

左井武右卫门惊讶地看去,只见那人已站起身子,扛起女子开始艰难地逃跑。

啊啊啊啊啊啊!!!!!

左井武右卫门感觉自己身为武人的尊严受到了践踏。

竟被一个毛头小儿挡下了自己的全力斩击!!!?

左井武右卫门气得大喝一声,执刀再次追了上去。而这时,被打乱了节奏的官兵已经从那偷袭中摆脱,开始了全面的追捕。

左井武右卫门全力奔跑着,剧烈摩擦的鞋底传来了炽热的痛感。论脚力,他自信不比当朝第一大武士织田将晖要差。

短短的三四秒间,左井武已经追到了离那人仅剩数米的程度。正当他要挥刀而下时,他看见了那人怀中抱着的少女的眼睛。

她在看着自己。

左井武右卫门走了一瞬间的神。

而这一瞬间,已经注定了很多事情。

左井武右卫门在那女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片令人难忘的空无。她那墨色的、映着炽热的街景与他狰狞的凶脸的瞳中,竟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杀人无数、看淡生死如他,也从未在人生中见过那样的感情。

那是一种纯粹的空无。他说不清那里面是不是有着悲伤。或许,要使那情绪化作语言,是一件无理之事吧。

就好像在对人说:“为什么是这样啊?”

是啊,为什么是这样啊?

完全搞不明白。

回过神来,左井武右卫门被一阵炮仗炸响的冲击给刺伤了眼睛。他被一串炮仗砸到了眼睛。即使坚强刚毅如他,也有着脆弱的部位。

“啊啊啊啊啊!!!!!”左井武右卫门愤怒而狂躁地咆哮着,像一头受伤的凶狮一样孤独。

他的猎物从自己的眼前逃掉了。

“无耻啊!!!无耻啊!!!无耻啊!!!”左井武右卫门狂怒地呐喊着,那惊天动地的吼声即使远隔百里也能清晰地让人听见。

官兵赶到之时,只见得左井武右卫门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他的左眼已经血肉模糊。

于是,这场未能完成的行刑将成为全部经历者人生中最难忘的回忆之一,永远无法消散。而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更是一片永远降下雷雨的乌云;将永远成为他们枕边的梦魇。

左井武右卫门下次再见到这个人时,也就是这二人的死战之日。在那之前,他将一直被自己失手的惨痛回忆所折磨,不得一日安宁。

……

却说那人跑到一处无人的巷子里,将女子放到地上后,猛地一刀劈在了一处木板围起的墙上。这响动并未惊扰到什么人。

他抱起因为受到太多惊吓而再度昏迷过去的少女,摇摇晃晃的走进了这墙内。

“呀!”

一声惊呼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一个脸色惨白的女人惊恐地看着自己和怀中的少女。

“闭嘴。”他举起刀,对准了那个女人。

“带我去你的房间。不许拒绝。”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四肢一僵,昏死了过去。

女人被吓得瘫倒在了地上,一时半会也没回过神来。

这会,已是正午十二时过了一刻。在短短一刻钟内,全帝国人民的命运已经被这次意外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