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清晨,京都下起了小雨。

砖瓦披盖着的屋舍之下,雨水已经打湿了门前的土地。街道上的沙土和尘埃被雨水清理得一干二净,想必会使打扫的工作方便很多。

大约是上午九时,雨渐停歇。天空中的云翳厚厚地压下来,似乎压弯了百千个屋顶。一些麻雀之类的鸟禽在屋檐上驻脚,东张西望着打量雨后的世界。

这会,大部分人已经起床开始工作。田间的农夫赶着牛耕地,工地上的劳工唱起工歌。

白濑我村已经拉起了风箱,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他蹲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一只手耷拉在膝头,一只手端着烟枪吸着劣质的水烟。

街上逐渐热闹了起来。来来往往的人们在各个屋檐下忙碌,对此我村看得津津有味。他把擦汗的头巾半缠在胳臂上,以备工作之需。

屋里,大儿成也业已烧好了柴火,正在从仓房里搬出钢条和铁块之类。妻子正在给小儿拓之喂奶,她哄着孩子吃奶的同时摇晃着扇子扇风。天气正在逐渐变热,很快就要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

打断我村享受早晨的人礼貌地说了一声“打扰了”,这使得我村意识到自己的生意来了。

“何事?”我村咳嗽一声,抬头望向来人。

“我来挑一柄趁手的武器。”来人说道。

我村着实有些惊讶----他面前的这个人有些不自量力,居然觉得这个年纪可以出来挑武器耍耍。

“娃娃,你是哪里来?”我村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并不很认真地搭话道。

这个孩子确实太年轻了----看上去完全是十六七岁的光景。他身上穿着平素的米色和服,披着一件不大亮眼的乌色羽织。脚上穿着袜子倒是很难得见,且有着一双不错的草鞋。

想必家中有些钱吧。我村闷闷地想着。

“我从长洲来。”少年答应道。

“哦,长洲啊,那离这里很远啊。你是坐车来的吗?”

“不,我是走路来的。”

“啊……真厉害啊,小小年纪能走这么远,你是要做什么来的啊?”

少年无语。他墨色的瞳中映着我村干瘦的脸庞。

“我来见见世面。”他最后说道。

我村豁地点头----原来如此啊,想必是长洲哪个地主家的大儿子,被赶出来闯荡的吧。

“这样啊……你要挑武器是吗?那很好,老子这里卖的东西可是绝世少有的好货。就连官府的御用武人都从我这里买家伙呢。”

少年颔首。他不像常人一样把头发绑成髻的形状,而是用一条小绳子绑起来垂在身后。这个打扮在当今世道十分少见。

我村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用烟枪指着屋里挂着的一些武器:“自己看吧。看上哪把告诉我就行。”

少年无言地打量着那些在屋顶的阴影下沉默的兵器,像是观摩天照大御神像的和尚一样静默。末了,他摇了摇头,平淡地说:“抱歉,看样子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村惊愕地看着这个出言不逊的毛孩子。

“哦?要求还挺高啊?老子店里的家伙人家抢着都要不到呢,我看你是个旅者给你点面子,你还觉着自己能耐了不是?不要滚!小毛孩子玩什么刀枪剑戟的。”

“我想看看你放在楼上的那些东西。”少年平静地回应道。

我村的心中骤然一惊。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确认没人听见以后才捏着嗓子嘀咕道:“你这小毛孩哪听来的话?”

少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毫无惧色。

我村的背后有些发毛。他的喉咙有些干涩,于是他动了动喉结咽了口唾沫。熙攘的人群在此刻完全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倒是少年那令人恐惧的平静脸色让他深感不安。

“好吧好吧……老子管你是哪听来的……来!进来!在外边站着干什么。”我村半推着他走进了屋内。进门以前,我村不安地回头张望了一圈,确认无人关注才放心地走进了屋内。

这当儿,成也正抱着一捆柴火,预备待会做事时用。他将捆好的柴火丢在风箱旁的地上,揩了把汗。就在这时,少年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路过,引起了他的注意。

成也看见了跟在少年背后的我村,连忙说:“父亲,这个孩子是哪里来的?”

我村很尴尬地移开了视线,然后哈哈地敷衍着说:“哈哈哈,啊,这不是……来客人了嘛!我去招待一下,成也你记得把柴火加一点进去啊!”

“哦……”成也讶异地嘟囔着。他蹲在地上拾起一些木柴丢进风箱里去,一边丢还一边想着这个小孩子是来做什么的。

少年走到了客厅里,略微站了一会便屈膝坐下了。我村一边倒着已经沏好的茶一边在心里犹疑着,琢磨这孩子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放在楼上的那些东西的。

不一会,我村将茶端到了少年面前,招呼他喝茶。少年略略颔首,以右手执杯,左手举袖护住脸,优雅地抿了一口茶。

看这动作!绝对是哪家大地主的儿子!我村在心里得意地确认了自己的推测。

我村啜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用恭敬的声气说道:“这位客人,方才我有些激动,您可千万不要见怪啊,哈哈哈。”

“这边才是,出言不逊,失礼了。”少年也恭敬地低头回礼道。

我村用汗巾擦了擦脸,颇有些不自在地又咳嗽了两声。听着内屋传来的妻子哄小儿吃奶的歌声,我村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啊……那个,哈哈哈,您别嫌弃我啰嗦,我还是想问问;您是为什么知道我楼上的那些东西的?”

少年无言。他的白蜡似的脸孔是面具那样的无表情,让我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

“有什么不方便的吗?好,好,那不提这个,哈哈哈,客人有需求,我就不管那么多了嘛,哈哈哈,我真是多事,让您见笑啦!”

少年仍旧无表情,只是低头应和着。

我村感觉自己的胃有些胀痛。真是奇怪,有必要这么紧张吗?我这是怎么了啊?哎呀,快给我想些话说出来啊!……

在纠结的情绪中,我村没有听见少年说了什么。

“……啊?您说什么?”我村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十分呆滞。

“我是说,您可以带我去楼上看看吗?”少年重复了一遍我村没听到的问题。

“哦,可以,完全可以,哈哈哈。呃,不过啊,您是不是也出示一下特许文书啊?咱们办事,也讲究一个流程嘛。”

少年一愣,然后缓缓地摇头。

我村看着少年一副困惑的样子,心想这孩子原来是有表情的啊。

“我是说,官府发的文书,就是特许您来查看我楼上的东西的文书。”我村语气平缓甚至亲近地说道。

少年的眉头极快地皱了一皱。他很果决地摇头道:“万分抱歉,我不知道有那么回事。”

啊?

我村也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这就不对了啊……你既然知道我在楼上放的东西,又怎么会没有官府特批的文书呢?”不知不觉间,我村说话的语气又变得强硬起来了。

少年低下头,静静地凝视着瓷杯中琥珀色的茶水,一言不发。

我村听见风箱呼呼的响声,还有木柴在火中烧的旺盛的噼啪声。真是一种奇怪的安静啊,简直安静得不像话。

“你,不说话是怎么?嗯?不是说要去看看楼上的东西吗?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不知道的话又是听谁说的?没有特批文书,还敢来这里胡言乱语,你这样真是很无理啊小鬼?”

“发生什么事啦?”妻子的声音在内屋响起。可能是刚刚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吧,让她听到了。我村淡淡地想。

“没什么事,教训一个小屁孩罢了!”他粗鲁地应付道。

“小孩?谁家的小孩啊?”妻子追问道。

“哼,恐怕是哪个大地主家的傻儿子吧!”说完这句话,他感觉心中更有底气了一些。

妻子不做声了。内屋里有传出了她清浅的哼唱声,小儿正安静地吃着奶,没有哭闹。

我村挺直腰板,将注意力转移回少年的身上。

“喂,你说话呀?不能作出解释就赶紧滚吧!我可没空陪你胡闹!”我村用力地一挥手,做出赶人的架势。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然后从和服的内兜里摸出一个小物件,轻轻放在桌上:“这个东西,您可以看看。”

我村不屑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装腔作势,然后老不耐烦地凑过去打量起那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一个小的钱币。

嗯?

我村看着那个钱币,忽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他一把从桌上拿起那块硬币,用手指摩挲这黑乎乎的硬币的表层。一番摸索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指摸到了一条裂缝一样的东西。我村狐疑地瞧了一眼少年----面无表情。

“真是麻烦。”我村用手指甲撬着硬币边缘的那条小缝隙,猛地一使劲,忽地只见那硬币分成了两半,倒吓得他差点没能拿稳这个小东西。

当硬币里面的东西掉出来之后,我村忽然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居然那样跟这个小孩子说话。

硬币里藏着一个更小的钱币。那是一枚纯金打造的钱币,上面刻着四个蝌蚪般难认的古字。一般人可能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字,但他白濑我村可不是泛泛之辈。作为常年与幕府军队打交道的传奇匠人,他很清楚那金币上的九州文字是什么意思:

武运昌隆!

天啊……这个金币,恐怕是天皇陛下赐给哪个大人物的礼物……拿着这东西的人,相当于有着天皇的特许令,可以在国内随意杀伐……

我村吓得几乎要晕过去。

少年微微附身看着脸色惨白的我村,很关切地问了一句:“您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村的身子猛地打了个寒战。

真是安静啊。我村想着,这才发觉自己的上下牙齿正不住地打战。

“啊……没事……”我村感觉自己的嗓子不像是自己的了。

费了好一会功夫,我村才勉强缓过神来。他喝茶的时候,手正剧烈地颤抖。险得要将茶洒出来时,我村终于忍不住了,他几乎是蹒跚着爬到少年身边,扯着嗓子艰难地说:“这位大人!您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啊!我真不知道您是有着陛下的信物啊!我不能让白濑一族的锻刀术在我这一代消失啊!至少、至少等到我的成也学会了再杀我吧!?大人,求求您了……”

“您这是做什么?”少年奇怪地看着他。

我村愣了一会,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对啊,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村咽了口口水,从地上坐起身来。他仍旧未能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心脏正在剧烈地搏击着胸膛。

冷静……冷静……对啊,我这是做什么?我明明什么事都没干,为什么要怕啊?我可是全国第一的神匠,幕府的军队还仰仗我来提供兵器呢!我在怕什么啊?

我村马上拾起了他作为匠人的尊严。

只见我村痛苦地深吸一口气,以无比恭敬的姿态向少年磕头道歉道:“啊……真是失态了。让您看到我这个样子,真是万分抱歉。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也不想我族这传了十九代的锻刀术就结果在我这一辈里。如果方才我的发言让您恼火了,请随意惩罚我。但是,请等到我的大儿,成也,学会了白濑一族的锻刀术之后再说。真是万分抱歉。”

这每一个字,都是从肺腑中发出。流畅自然、高傲庄严。转眼间,吸劣质水烟的颓废老头变成无限尊严的第一神匠,卑躬屈膝白濑我村变成了无所不能的“鬼手我村”。

少年也磕头行礼。自始至终,他都十分沉默,从不讲一句废话。

“那么,就请您随我去楼上看看吧。那里藏着老夫毕生的心血。”我村说话的声调变得严肃而正式,就连那懒散的眼神也骤然变得具有几分帝王的威压。

在整个帝国之内,再无人能在锻刀术上与白濑我村相比拟。在炼器铸剑这一方面,他就是绝对的帝王。

少年颔首起身,随之上楼去了。拓之在内屋睡着了,妻子正在做着纺织。大儿成也并未听到客厅里的吵闹声,他正取出钢铁准备锻造。

我村领着少年上到二楼,轻手轻脚地拉开了有些破旧的障子门。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面向少年。

“这就是您想看的东西了。请您好好欣赏吧。”

少年看着眼前的东西,不由得也显出了一副惊愕的神色。

刀。

全部是刀。

放眼望去,整整六叠的房间内,全部都是闪烁着森寒气息的刀。太刀、打刀、胁差、短刀、薙刀一应俱全。无一例外,都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鬼气。

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描述的恐怖。我们姑且这么称呼这种感觉。即使是在最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也远不及直面这些刀具一般恐怖。这些就是白濑我村倾尽一生心血打造的白濑一族的特制刀具,即使不触碰也能感受到阴厉的呼啸声的斩鬼之刀。

少年低头,也深吸了一口气。他也不敢直面这些可怕的刀刃。

我村谨慎地观察着他的变化,心里暗自评议着这个少年是否有资格握住这些刀中的哪怕一把。

少年沉默着,一直沉默着。我村则等待着。他在等这个少年的崩溃。

曾经有一个幕府来的武士,人称其堪徒手杀牛、单臂擎柱。那九尺高、身形仿佛能遮蔽天日的武人自满地要求从我村这里挑一把亲锻的武器,却在看了那些刀剑以后被那鬼气给活活吓死。

自那以后,再也无人敢说能在锻刀方面与我村相衡。甚至有坊间传闻称,我村将灵魂卖给了阎罗王,请求他将恶鬼的魂灵附在刀上。这一说曾掀起巨大的风浪,最终还是被将军一手压下才无人再表。

我村冷冷地看着少年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直至他的嘴角开始抽搐。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孩子走向崩溃,却不打算出手阻拦。

“这世上能拿起我白濑我村亲手打造的武器的人,绝不逾百人。”我村长长叹道。

少年我的眼光开始变得空洞。我村看得很清楚,这个人也要完了。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少年忽然浑身打了个激灵。他不紧不慢地走到那些刀剑中间,捡了一把用鞘装好的太刀。

我村几乎惊讶得要再度昏过去了。

这不可能!

我村用汗巾捂住嘴,痛苦地咳嗽着。松开手,他愕然发现那汗巾上沾了红斑点点。

他咳血了。

“就这把。”少年说。

我村开始怀疑自己作为第一神匠的尊严。怎么?你白濑我村打了一辈子的刀,呕心沥血做出来的斩鬼之刀,居然被一个小娃娃给轻松拿起?!

不,等等,他怎么可能会有拿起那刀的意志?

我村脸相狰狞地看着少年,敬畏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您是何方神圣?”

少年没有看他,只是把方才给他看过的那枚金币掏了出来,放到了他的手上。

“我喜欢这把刀。它叫什么名字?”

我村一愣,看了一眼少年手中握着的那柄刀。这柄太刀长约四尺,刀柄用黑檀木制成,黑色的柄卷缠绕其上,细致的做工足以使人称奇。

“白间弥蟾光。”白濑我村苦笑道。“为了打这柄刀,我可是险些烧掉了一只手啊。”说着,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给少年看。那只右手格外的瘦,上面满是可怕的疮痕和烧伤后愈合的皮肉。

“你居然一上来就要带走我最满意的宝贝之一,真是好大的口气……哈哈哈,拿走吧。她归你了。”

“她?”少年疑惑地看着这刀。

“是的。她一开始可不情愿了,我还是求着跪着才把她打出来的。”我村的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很令人幸福的往事。“你真是个会挑刀的好手啊……拿走吧。她归你了。”

少年很意外地看着我村,然后默默地点头,将刀缓缓地出鞘。

白间弥蟾光的刀身接近全黑。但是不知为何,总有一道寒光从刀刃上反射出,令人感觉诡异而妖艳。少年右手持刀,对准左手小臂划了一刀。

眨眼间,一道血痕从刀划过的地方浮现,然后变成扩散的血痕和加深的创口。三四秒之后,那伤口开始快速地腐烂。

“你疯了吗!不要被那把刀划到!”我村惊讶地狂吼。少年冷冷地瞧着自己的左臂上的伤口,看样子毫无波澜。

我村急得眼中布满血丝。他怒斥一声:“蟾光!停下!”

诡异的是,那伤口马上不再开裂腐烂了。

“你这莽夫!你是在拿你的命来试她的胃口!”白濑我村抓着少年狠命地骂道。

少年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左臂,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我村气恼地一把松开了少年,大声嚷嚷:“好啦!快滚吧!不要拿自己试刀!她还不熟悉你!”

少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紧接着,一抹可怕的微笑顺着他的嘴角扬起。我村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情绪面对这个怪物了,只是颤抖着看着他。

“她接受我了。”少年的嘴角保持这一个诡异的弧度。在旁人眼里看来,他的状态像极了一个疯子。可是我村知道,这个人被白间弥蟾光选中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一个疯子拿起了世界上最危险的刀刃。

少年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他的表情一如之前那样不变。但是在我村看来,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他也将灵魂卖给了恶鬼,死后会化为凶残的罗刹去喰食尚且苟命的生灵。

“谢谢您。这刀很好。那么,我走了。”少年对他深鞠一躬,然后提着刀走了。

白濑我村的双腿一软,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仅剩下的皮囊的行尸走肉一样瘫坐在地上。他的记忆出现了彻底的混乱。不知方才发生的这一切是真是假,不知那幽灵一般的少年是神、是鬼、是仙、是魔。

此时,成也已经开始锻铸今日的第一柄剑。少年走出时,他并未理会。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内。

上午十一时,京都的阳光十分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