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人声总会让人觉得烦躁。古见有希子闷闷不乐地想着。房间里的一盏火烛还未燃尽,几只飞蛾在那摇曳的灯火边上跳着危险的舞蹈。

古见有希子听着隔壁房间里艺伎们演奏的三味线,心中没来由的产生了一种厌恶感。真是的,为什么我还要做这种麻烦的工作啊。她无奈地在桌上捡起一粒已经干掉的米,放在唇前嗅了嗅它的味道----闻不出来。要是闻得出来才奇怪吧。

一边无聊地想着,古见有希子一边换了个姿势半躺在铺着柔软的貂皮的地板上吸起了烟。她动作熟练地换下了烟袋,将烟草放在烛火上点燃以后塞进烟管里,然后一手撑头一手执烟地抽着。近来虽说是兵戈乱象,可来寻欢作乐的人倒也不少。幕府里的贵人们经常在这里一呆就是四五天,搞得她们这些人忙活得连睡觉都觉得稀罕。

唉……想到这里,古见有希子叹了口气。作为此处有名的的花魁,不少大人物一来这地方就会争着抢着要见她,搞得她比一般的艺伎还要忙上许多倍。那些年轻年老的王八们排着队和她喝茶聊天,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不知几年了;最近则变得更加频繁。虽说她一开始还希望来的人都些好让自己赚些大钱,但久而久之是个人都会厌烦这种空虚无聊的生活。

古见有希子将束腰扯下,散开和服,放肆地架着腿吸着烟。她放松地将半边胸乳裸露在外,尽管这很不雅;但她喜欢这样。

这里是帝都。一切穷奢极欲、一切铺张浪费都是可以被允许的。只要有钱有势,就是最次的流氓地痞也能在此地混得风生水起。

古见有希子干脆散开头发,任那一头流水般的黑发垂在地上,尽管这么做也不能让她感觉变得更好。但有时人就是这样,做着无意义的事来讨好自己。

真是可悲啊,我。古见有希子皱了皱眉,轻轻摇晃脑袋将这种想法赶了出去。

“古见大人,今日没有安排。”伊势婆婆的声音透过障子门穿了进来。古见有希子将烟管磕了磕桌子,并不想说话。

“古见大人?”跪坐在障子门外的女性又问了一声。看样子不说话是不行了。

“我知道啦。您今天也辛苦了。”古见有希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

“呵呵,承蒙您关心啦。那么,您好好歇息,明日有安排,我便来找您。”

门外,伊势婆婆佝偻的身影起身离去。古见有希子专心地打量着纯木烟管上映着的火烛的光芒,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刚刚她捡起的那颗米粒。她缓缓地吐了一口烟,伸出碰过米粒的手指闻了闻。啊,果然没有味道。

隔壁的三味线的声音停了。想必是开始聊天了吧。古见有希子突然很讨厌在这里呆着,颇烦躁地将烟管拍在了桌子上。她半裸着身子站了起来,一手把住窗框,一手撑住下巴;无聊地看向夜空。

今夜的月色很好。京都的夜晚一直是这个样子,赏月观云很受人欢迎。只可惜她所在的这家艺馆乃是全国最著名的貉玉屋,生意不断、喧嚣不绝。因而,在此环境中赏月全然不合有希子的心意。

有希子的视线渐渐有些模糊。还记得那是小时候的事。有希子因为总是因为手指不够灵巧而在弹琴时出错,伊势婆婆会用一尺长的木条抽她的手心。在那些受了罚而不能哭的日子里,有希子也经常在半夜趴在窗口看着夜空。

回过神来,有希子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光洁如玉。她用那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听着隔壁的榻榻米中传来的大笑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感觉有些事情根本就没有变过。

唉,真是让人烦躁。

怀着不明所以的恼火心情,有希子离开窗台,用力地关上了窗户。她把自己的身子摔在貂皮地毯上,抓起烟管再次抽了起来。不知不觉中,那一袋烟就抽完了。古见有希子懒得再去拿烟袋,只是习惯性地用手肘再次托住脑袋,侧躺着玩弄和服上的腰带。

真是没意思。明天、后天、大后天、未来的无数个日子都要这样吗?真是让人苦恼。

古见有希子重重地从鼻孔中呼出一口气。她漫不经心地用目光扫过那些折叠整齐放在一起的和服和腰带,然后是墙上挂着的镶了金的三弦琴以及其他一些在她看来根本就没意思的东西。想想真是可恶,自己竟然混在这些东西里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到头来,居然还是一个一干二净的笨女人。听说那个菊生怀了一个嫖客的孩子,前些日子跟那个男人跑了。伊势婆婆气得又是摔东西又是骂人,还闹出了很大的事呢。

真是可悲啊。古见有希子感觉自己的右手抽痛了一下,于是用左手去揉了揉作痛的右手。她忽然又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很沮丧地趴在了桌案上。

不过,仔细想想,许多人的一生恐怕也就是这么度过的吧。稀里糊涂地结束了童年、盲目无知地挥霍了青春、无所事事地迎来老年,然后死了。

死了。

真是一个顺口的词汇。

古见想着,不禁反复地念着这两个字,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隔壁传来一阵嬉笑声,然后又是三味线弹奏的声音。古见有希子缓缓地吞下了又要说出口的“死”字,侧着脸看向烧剩一半的烛火。她有一个危险的想法:将手指放在那火上燃烧。就这样烧啊、烧啊;然后她就会像那些死人的尸体一样被烧成灰烬吧。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清脆的蝉鸣声。也许是街上吧,但是也可能是院子里传来的。有希子觉得自己真不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呆下去了。她想出去看看。就去听听蝉鸣吧,那也比呆在这里好。

想到这里,有希子无语地穿好了和服,然后不情不愿地缠好了腰带。她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一下妆容,确认没什么问题后便拉开门走到走廊上。

外面真是相当热闹。有希子小心地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生怕被人认出来。有几个客人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低下头、用袖子遮住脸的艺伎,又奇怪又好笑地开着她的玩笑。有希子不在意这些,她只想去院子里走走。

绕开了客人和正在工作的艺伎们,有希子小心地从侧门溜了出来。真是好运气,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个被楼梯遮挡住的侧门,因此很少有人会经此去后院。对于有希子来说,这个不起眼的侧门是一个独属于她的秘密。

走进院子里,有希子感觉到一阵微风迎面拂来。院子里的石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些不知名的虫子正围着那些光芒飞舞。

有希子长长地呼了口气。这个地方鲜有人知,自然可以说是无人拜访。有希子也是在偶然发现了那扇侧门后知道了这个秘密的天堂,自那以后她便会一个人来此散步放松。

有希子顺着石板路走着,娴静地观赏着院子里的枯花和竹木。一处盛开着荷花的池塘里传来了蛙叫,在这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脆。

古见有希子弯下腰,借着石灯笼的光在草丛里摘了一朵嫣红色的花。她平静地转动着花,看着花瓣在不同的角度的不同姿态,笑了出来。

“真美啊。”自言自语地说着,她将花放在唇边一吻,然后放回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她养成了亲吻花朵的习惯。每当花朵盛开时,她就会对着花瓣轻轻一吻。有希子自己也解释不出这个中缘由,只是自觉十分有趣。

站起身后,有希子继续沿着小径向前走。不远处就是这后院的尽头,那边是有一座小亭子的。

没出百步,有希子看见了那座在樱花树荫下沉默的亭子。这亭子被古藤和枯木簇拥着,俨然是一个哀伤的帝王。每每看见它,有希子总会想到小时候听闻的故事中的那些皇帝的名字和事迹。听说王侯将相的生命是孤独的,在有希子简单的认知里,也就如这座亭子一样茕然吧。

有希子停下脚步,隐约觉得好像看到有人在亭子里坐着。她眯起眼睛,想瞧瞧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这时,亭子里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哪位?”

有希子被这粗俗的招呼方式给震惊到了。什么哪位哪位的啊?真是没礼貌。

“今夜月色朦胧,正是散步休息的好时辰。”有希子自信说话的礼数和腔调都是完美的,“这位大人雅兴,也来此赏玩啊。”

“谈不上雅兴,只是觉得里边吵闹罢了。”那个粗俗的声音说道。

有希子心想这男人真讨厌,也不知道是怎么跟女人打交道的。

未等她再次开口应付,一个男人的影子便出现在了亭子前的石板路上。这个影子的主人,也即是那说话的男人,踱步到了亭子外头,大大方方地亮相了。

“咱家是米山直哉。受不了里面那些人吵闹,出来图一清净。你呢?”身披铠甲、头顶铁盔的男人双手抱胸看着古见有希子,心想这女人还真是漂亮。

“小女是一介艺伎,近来身体抱恙,不舒服得很。今夜趁月色甚好,出来走走散心。”

“喂,我是说你的名字啊?我都报了自家姓名,你怎么可以不说呢?真没礼貌啊你。”

你才没礼貌!你这狗娘养的,话都不会说还敢指点我?真是无礼至极。

古见有希子在心里咒杀了这个男人百十次,但脱口而出的还是应付式的话语:“官人骂得是,小女可真是累晕了,竟然忘了报上姓名了。”

有希子顿了顿,“小女是菜子,您可以这么叫我。”

“哦?这是你的真名嘛?你的艺名呢?”男人心说真是可惜,明明长得这么漂亮,名字却像自家养的那头笨狗一样土。

“小女艺名是白樱。没有主动报上姓名是小女疏忽,还请见谅。”嘴上应付着,有希子心想这男人真是扰人兴致。自己好不容易可以一个人玩玩,突然被这种没礼貌的土狗打断了,真是气煞人也。

男人用右手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然后放在唇前吹了口气。古见有希子忍着恶心陪笑着,心想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喂,你这扭捏的样子是做什么啊?”男人瞟了一眼端庄的有希子,“又没有什么大人物,这么正经没意思啊。”

又不是要讨好你!有希子不屑地在心里嘲讽道。

“待人接物,皆有礼仪风雅。”她简短地回答道。与此同时,她也盘算好了说完这一句就马上托故离开。

“好吧好吧,那随便你。我给你十金,你陪我喝一杯?”男人从衣服里掏出几枚金币,大大咧咧地问道。

古见有希子本想着要拒绝的。可是话要出口时她猛地一顿,想着说不定能从这粗人口中套出些话来;于是淡雅一笑,顺从地走到了男人身边。

米山直哉将钱给了古见有希子,走回亭子里坐下。亭子里的石凳上摆着一盏清酒,那透明的酒液中折射着晶莹的亮光。

直哉又拿出一个酒盅来,全然不顾有希子的惊愕,抓起酒壶往酒盅里到了满满一碗的酒。他看了一眼勉强遮掩住情绪的有希子,默然地又掏出了十枚金钱放在桌上,示意有希子收下。

古见有希子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米山直哉毫不客气地捏起酒杯,自顾自地一口喝尽了酒。有希子无奈地也用手托起酒盅,小口抿了些去。

“好酒。”直哉略略颔首赞道。有希子暗想确实是上好的陆奥清酒,可惜是跟你这种粗人一起喝。

米山直哉给自己倒满了酒,又一口气灌进了喉中去。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瓷制酒杯,像是在沉思一样地嘟哝了几句。随后,他倒了第三、四、乃至十余次酒,也不管有希子喝不喝;就一下一下地灌着酒。

有希子假意不胜酒劲,喝了几口就停下不喝了。她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地观察着米山直哉的状态,琢磨着这男人到底想做什么。

米山直哉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他将视线转移到了有希子身上,细细打量几回之后,毫不遮掩地说:“菜子是吧?菜子,你很漂亮。”

“您过奖了。”古见有希子呵呵笑着,敷衍道。

“你让我想起了最近见过的一个女人。”米山直哉皱着眉头,然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那想必是相当的美人吧?”

“是啊,只可惜她犯了蠢事,要掉脑袋了。”

古见有希子心中一惊。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下有意思的事情要来了。

“那个女人啊……我想想,十几日前她在将军府中伺机行刺,只是没有干掉将军大人。将军大人十分恼火,下令要抓那女人回来斩头示众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米山直哉摇了摇头:“咱就只记得,那个女人小的很,就是我家娃娃那种年岁的孩子。是啊,我觉得她是个孩子。我和那个孩子见过几次,她像是哪个家臣或是仆人的孩子,一直在府中出现的。”

古见有希子马上想到了近来的一件事情。据说,有些士兵奉将军之命,要去捉一妖怪回京。那妖精听说一身玄衣,黑发飘飘,是个美丽的少女形象。难不成,这与直哉所言的行刺一事有关?

“那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有希子简短地插了句嘴。

米山直哉睁开眼,盯着酒杯沉默良久,又长出了一口气。

“我倒是对此事抱有疑虑。”米山直哉忽然摇了摇头,“再说了,将军死了,也不全是一件坏事。”

有希子等待着。等着这个男人将所有的话都倾倒出来。然而,米山直哉出乎意料地住口了。

这个混蛋!

古见有希子不耐烦地捏住了和服的袖子,双手在桌底下用力地搓着。

米山直哉拿起酒壶往杯中倒酒,却发现酒壶已经光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早知道就多装点酒来了。”

古见有希子冷眼看着他,脸上装出的恭敬表情仍旧十分自然。米山直哉看了看她面前那盏酒盅,忽然伸手将它端到自己面前,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喝我喝了。”接着一壶酒下肚,他再次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有希子无语地摆着表情,暗自思索着他说的那些事情的联系。

米山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军衣,又戴上了头盔,清了清嗓子说:“好啦,菜子,是叫这个名吧?谢谢你陪我喝酒,虽然你也没怎么喝就是了。”说罢,他又从衣服里拿出几枚金币放到了桌上,示意有希子收下。

“能让您满意,小女倍感荣幸。”有希子懒得再废话,将钱收入袋中并对他躬身行了礼。

米山直哉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摸着脸上的胡茬抿了抿嘴:“你真的很漂亮,菜子。”

古见有希子赧颜一笑,但不语。

直哉自言自语着再不回去就要被人怀疑了,赶忙抽身离开了亭子。有希子独自看着这个粗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油然升起又一种完全不可言喻的悲凉。微风拂过,亭子周围的枯木发出脆弱的呼声。樱花树影摇曳,几片花瓣滑翔坠落。

有希子哀哀地叹了一声,踱步离开了亭子。此时已是半夜,不知何来的乌云遮蔽了月亮。空中,飘忽不定的筝声和三味线的乐声纠缠不清地浮响,催促着一种难堪的悲哀在生长。

待到有希子回到屋中时,隔壁的榻榻米中传来了三味线的乐声和吵闹的笑声。方才于庭中漫游的记忆像是弥漫在山中的夜雾,已经不急不缓地随风消散了。古见有希子一手托在腮帮,一手架在窗口,仰头看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半醉地喘了口气。

明天什么的……见鬼去吧。

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她未解衣,就这么趴在窗前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