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某一日傍晚的事情。

溪见川的黄昏还未招致夕阳下沉的时分,一名武士打扮的男人出现在了稻荷神社的鸟居下。

那时,自正午以来就淅淅沥沥地下着的雨已经停了,坑洼的石板路上淤积着被雨水冲刷起的污泥。

男人站在鸟居庞大的阴影之下,一只手抚着挂在腰间的刀柄,另一只手插着腰。他的身上穿戴着整齐的铠甲,看样子绝不是所谓浪人山贼一类的喽啰。

男人看了一眼太阳落下的西边,只见得山岚隐约地在云翳中浮涌,像是夏天大川河的潮水一样捉摸不定。他朝泥泞的地面上猛地啐了一口唾沫,向神社的本殿走去。

一个巫女正在一旁扫地。她显然瞧见了男人的身影,可没有管他要去做什么,只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兵戈时期,多管些不该管的事是要掉头的。

正当男子要走入本殿时,一个气冲冲的声音喊道:“停下!不得打扰神明大人清净!”

男人愣了一下,缓缓地扭头向声音的源头看去----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想必是巫女之类----正瞪着眼睛,怒视着男人。

“要参拜或是祈福请去拜殿!”老巫女气势汹汹地再补了一句,看样子根本就无惧这个兵士打扮的男人。

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老人,从衣服里掏出一张写了墨字的文书出来:“这是将军大人颁布的特许证……”

“看不懂!”老婆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世俗之事与神社无关!不是来祈福参拜的话,就请回吧!”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一滴水珠从屋檐滴落,掉在了打扫干净的地面上。

“您不必这么紧张。现在是非常时期,相信神明大人会理解我们的。”男人挥手制止了老巫女想要插话的想法,“我是奉将军之命来搜查的。”

“搜什么?”老巫女的眼睛眨了眨,她说话的声气低了一些。

“一个妖怪。”男人面不改色地说。

“笑话!你想在神域里搜妖怪!”老巫女不屑地笑道。

“一个伪装成黑发玄衣的女子的妖怪。她险些在府中刺杀了将军大人。”男人依旧平静地说道。

老巫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看不出她是有什么想法。男人没有留意。

“哦,将军死了不是更好吗,那种践踏生灵的恶人早该堕入阿鼻地狱!”

“可是我们还要吃饭生活。没了主子,我们也活不下去。”

“那就自己想法子!总之这里没有你说的什么黑发玄衣打扮的妖怪!请回吧!”

男人咬了咬下嘴唇。他的右手扶住悬在腰间的刀柄上,无声息地用眼神与老巫女交锋。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神明大人也不会原谅杀生!”老巫女声音低沉地袖着手说道。

男人皱了皱眉。他听见风刮起地上的叶子的声音。已经扫干净的地面上又多了许多落叶,待会又要再打扫一遍了。

“我明白了。”男人微微颔首。他径直走向本殿的大门,双手合十,作祷告状,口中念念有词。

老巫女的视线紧紧地钉在男人的身上。她的双眼中倒映出的男人的身影十分挺拔,让她想起了自己故去的丈夫和儿子。

战争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如此想着,她微微地分了神。

男人睁开眼,狠狠地用手肘撞向了紧闭的大门。梨花木制的大门应声而开,男人不顾一切地闯进了本殿。

“喂!你这野猴子!不许打扰神明大人清净!!!”老巫女愤怒地大吼着,“幸子!去叫其他人来!这个兵人发疯啦!!!”

正当那名叫幸子的巫女慌张地去叫人时,老巫女急促地迈着步子冲进了殿内,想阻止这个男人肆意妄为。

一进门,她看见男人正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殿内的摆设。几盏火烛正悄无声息地燃烧着,跳跃的火光将殿内映得一片光亮。

“贼人!野猴子!你敢冒犯神明大人歇息!你是要下地狱的啊!”老巫女气急败坏地用手打向男人。

出乎她意料的是,男人结结实实地挨了她那一拳,身子只是晃了晃,但没有任何反应。

“真是寂静呢。”男人喃喃自语道。

老巫女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男人无表情的侧脸,嘶哑着嗓子说:“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说……你想干什么?!!”

男人没有搭理她,只是默默地移动着目光。他的视线扫过了神体、烛火、朱漆的墙壁和华丽的神龛,最终停留在了那尊一尘不染的稻荷神像上。

那是一尊雕刻精美、端庄雅致的石像。它的高度足有五米,足以令来人翘首观之。两人立在这威严的神像之下,显得十分龌龊可怜。

男人一只手摸着下巴,另一只手仍旧按在刀柄上。老人被这怪异的庄严气氛所压抑着,竟然连气也不敢喘一声。

男人忽然停下了摸下巴的动作,伸手拔刀,断喝一声,持刀横劈向那庄严的稻荷神像。电光火石之间,只闻得那神像崩裂的巨响。一块块碎岩从中迸出,巨大的神像轰然塌下。

男人推开老巫女,自己也顺势滚到了一边。一块巨石擦着额角而过,男人的额前多了一道血迹。

老巫女惊愕地发不出声来。她目光呆滞地注视着虚空,一时间傻在了原地。

男人确认了她没有受伤之后,低低地说了一声“冒犯了”,随即便起身走向了崩裂的神像。果然不出其所料,神像后方出现了一个大洞,洞中燃着火烛,定是借着神像掩饰而不为人所知。

男人沉吟片刻,毫不犹豫地踏过碎石走进了洞中。在碎石堆中痴呆的老巫女含糊地低语着意义不明的词句,最终晕倒在了地上。

男人在洞中走着,忽地意识到这是一条甬道,且经常有人来往。木制的底板上有洒水清洗过的痕迹,看上去才有人来过。

男人一直走着,终于看到了一扇门挡在前方。走到门前,男人发现这门锁竟然没有锁上,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戒备。

说不定有埋伏?

男人手提着刀,轻轻地将手按在门上,一点点地推开房门。

事情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复杂。倒不如说,一切似乎平静得过了头。男人走进这个小密室内,并没有发现什么伏兵之类,只见这室内摆设着桌案、草席等常见的生活用具。男人不禁呆愕了一瞬,但是仍没有放松警惕。

一个低低的呼气声抓住了男人的注意。男人定睛一看,赫然发现一个人影正躲藏在屏风的后面。男人毫不多想,只问了一句是谁。

屏风后的人没有回答。

男人将刀指向屏风,一步一步地缓慢靠近人影。那人显然也意识到自己逃不掉了,但仍旧不肯死心;侥幸地压低身形想躲过侦查。

男人提刀砍向屏风,惊闻一声娇呼从屏风后传出。那屏风应声而倒,后面弓腰藏着的人也被迫摔倒在地上。一切挣扎都已结束。

那是一个少女模样的人。身披玄衣,一头黑发及腰,如瀑布般披撒在身后。她的脸蛋俏美如画,一双黑瞳更是勾人心魄。

男人无言地与之对视着,握刀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少女惊恐地打量着那柄在烛光下映着寒光的刀刃,俊美的脸蛋上满是恐怖。

男人开口打破了寂静:“奉将军之命,赐汝妖魔净化之恩。起身,随我归京。”

少女愕然地看着他,又看向闪着寒光的刀刃;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男人咬了咬下嘴唇,将刀狠狠地斩向一旁的桌案。那刀刃如切纸一般削下了桌案的一角,发出了瘆人的响声。

少女又惊叫一声,吓得浑身都在无力地哆嗦。男人知道这个少女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动作迅速地一手拉起了她,将她如扛军粮一般扛在肩上,稳步走出了这个房间。

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年轻的巫女们发现了昏死在地上的老巫女,连忙叫来了神社里的男人们,将本殿堵了个水泄不通。如此这番吵闹,想必神明大人也无法再享受清净了的。

男人的身影逐渐出现在甬道之中。众人手执法杖、扫帚之类,既惊恐又愤怒地大骂着,等待男人从甬道里走出来。男人很快便走出了甬道,站在了拥挤的本殿里。

“畜生!你砸了稻荷神大人的神像!”一个老法师气得眼珠子都快从眼眶中蹦出来了。

“你还打晕了丰前坊嬷嬷!你个恶棍!”一个年轻的见习巫女骂道。

“恶棍!”“流氓!”“小兔崽子!”“莽夫!”

各种难听的脏话像开水一样沸腾。男人冷眼看着这喧嚣的人群,手中的刀却倒映出了一丝丝冰冷的光。

“打死他!”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抄起大棒,呼的一下砸向了男人。

男人的喉咙中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他右手执刀,手臂上青筋暴起、肌肉分明;一刀当开了那重重的一棒。紧接着关节爆响,执刀再次劈下,砍开了那男子的胸膛。

鲜血如柱般从那男子胸口喷出,那男子发出一声怪叫,直挺挺地向后倒下了。站在他身后的众人一阵恐慌,纷纷手忙脚乱地退开,一时间这殿内空旷了许多。

男子重重地吐了口气,扯着嗓子号道:“老子乃是九条廉胜将军之家臣左井武右卫门,何人敢战!”

霎时间四下皆寂,风拂落叶的声音清晰可闻。

男人如怒目金刚一般,瞪眼扫视一圈众人,再度号道:“老子乃是九条廉胜将军之家臣左井武右卫门,何人敢战!”

众人仍旧无声。男人可以看见这些人脸上的惊恐和木然,他手中的刀正在滴血。

“这位老婆婆是我救下的,她晕过去关我个屁事!给老子让开!将军大人命我来此捉拿妖怪回京净化,还天地清净,岂有阻拦的道理!速速去哉!速速去哉!”

“但是你敢杀人!你杀了健三郎!”一个老法师声音颤抖地嘶喊着,他的目光也落在那把染血的武士刀上,生怕那刀下一秒要劈在自己身上。

“这厮要夺我性命,我自卫有何不可!”男人恶狠狠地瞪回了法师一眼,然后又一遍扫视众人。

殿内,烛火静静地燃着。一柄蜡烛发出了哔啵的声响,渐渐地烧完了。插在盆中的香火也已烧尽,只留下缥缈的一股香气在空气中萦绕。

左井武右卫门扛着少女,一步一步地向殿外走去。每走一步,他身边的人便退一步。等他走出了殿外,众人仍旧如海潮一般包围着他,随着他的脚步而缓慢移动着。

就快走到鸟居了。此时,夕阳已经西下,那摇曳的阳炎在遥远的彼方燃烧着,有气无力地消散在了升起的夜空中。左井武右卫门啐了一口唾沫,一手用力抱紧了少女,一手提刀不疾不徐地走着。

他面前的人们让开了,像是看着怪物一般远远地看着他躲进他身侧的人群之中。左井武右卫门动了动腮帮子,像是咀嚼什么东西似的抿了抿嘴,然后又吐出一口唾沫。

“那么,多有冒犯了。主命难违,对于刚才的事情,咱家只能抱歉。”左井武右卫门对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提刀走出了神社。他给众人留下的背影将会成为那些人一生的噩梦,但是他不在意。

等他走出十余步之后,身后才响起了海潮般的唾骂声和哭喊声。神社中央的一口大钟被敲响了,那厚重的钟声在夏夜的寒气中显得格外悠长。不久,估计就要给那叫健三郎的人祈福下葬了吧。左井武淡淡地想着,也不将刀收回鞘中,只是低头走着。

他肩上的少女十分老实,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反抗。左井武右卫门不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只是觉得这夜晚将要十分漫长。明早他就能返回帝京,那时他的使命就结束了。

夜晚的溪见川沉默孤寂。雨过之后,空气十分潮湿。左井武右卫门已经听不见人声,他已经远离了神社。他走的这条小路上洒满了碎银子似的月光,月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