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爽!」

当第五杯啤酒盅重重砸在桌子上,麦当娜脸上已经洋溢着醉意。

她懒洋洋地垂下头,下巴贴着桌子看着艾米尔微微笑了笑,然后大手一挥,嘴里口齿不清吐露着几分微醺。

「要不要再来一杯?我请客!」

「还喝啊?已经这个点了,差不多了吧?」

「难得碰见个认识的人,你这家伙竟然还想装作不认识我?怎么怕我吃了你啊?」

艾米尔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麦当娜今天属实有些高兴过了头。他也没想到会在自己最见不得人的时候撞见熟人,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走不掉了。

「昼短苦夜长,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今天也来体验体验贵族的生活!」

麦当娜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劝阻,再度倒了一盅啤酒。

热闹后的寂静最是孤独,啤酒馆早已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空荡荡的小店里只剩艾米尔两人秉烛对饮,静悄悄的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当然他只是个陪喝的。

有人请客当然好,不过有前车之鉴艾米尔对她如此铺张浪费的行为颇为抵触,毕竟麦当娜也只是这里的小酒保而已,赚不来几个钱。

「你啊!真是不解风情,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这可都是我特意给你打来的好酒,来为年轻再干一杯!」

「还是不了吧,这都快到半夜了。」

「怕什么!咱门关得好好的又没出去闲逛,今晚就干脆别回去了呗。」

麦当娜猛地打了个饱嗝,或许是啤酒的缘故她用手撑起下巴,饶有趣味地盯着艾米尔的眼睛,哧哧笑着说。

「别了吧,我是外人。」

艾米尔想也没想就拒绝。

自己现在可是狼人,根本不能和正常人相提并论,不说远了就现在无业游民的状态与已经有工作的麦当娜相比,艾米尔只能很识相地对其避而远之。

「外人怎么了,不是你这个外人我还出不来呢。」

「什么意思?」

「我和我爸爸闹翻了。」

麦当娜歪头睡在手臂上,她的嗤笑与说的话相比显得没心没肺。

她打翻了桌上还未喝完的半盅啤酒,顺着麦当的手臂浸湿了袖子,然后流到桌子边缘“滴滴答答”撒了一地。艾米尔吓得叫了一声连忙拍了拍她的脸。

「喂?你还好吧?」

这家伙也太麻烦了,艾米尔一时竟忘记了原本来这儿的目的。

深夜,一个毫无防备的少女就这么大剌剌地倒在自己跟前,昏黄的烛光下显得红扑扑的,和熟透的苹果一样十分诱人。麦当娜其实不算那种特别漂亮的女孩子,相反浑身透露着刚从乡下出来的质朴,饶是如此也在酒精作用下满脸红晕,。

细看之下,那匀称的身材和细嫩的皮肤也颇有女性的精致,柔和的五官上浮着迷醉的神色,得亏现在打烊了,否则还不知会引来多少趁人之危的醉汉。

她微微动了几下湿润的大眼睛,扭动了几下猛地坐起来说。

「我没事儿!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们女人的酒量了,嘿嘿这可是我的看家本领。反正苹果熟了迟早是要落地的,我才不想被他安排稀里糊涂结婚呢。」

那声音听起来莫名带着几分腆怪的味道。

麦当娜当然不知道艾米尔在城里弄出的骚动,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喜欢了一个人三年之久。比起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佳人,眼前的少女简直就是神赐予自己的补偿,听到这话艾米尔不由得联想到两人去私人森林寻找桑寄生的时候,也是如这般让人魂不守舍。

可一想到自己来这儿的目的,艾米尔本能地低下头,委婉地说。

「上次的事情······我觉得有些欠缺考虑,所以不好意思······」

「啊?你当真啦?!」

少女突然俯下身子,正对着艾米尔的脸说。

一股子玩笑话口气,让艾米尔感到有种被捉弄的恶趣味,可面对如此挑逗的语气,一时分不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假,他愣了半天说不出话。

「我只是想让你带个路引荐引荐,这会儿我不也顺顺利利来到城里了吗?难不成你竟然想······?不会吧······」

「啊······这。我不是······我怎么会,哈哈哈哈·!」

无奈艾米尔也只好跟着打起了哈哈,挠头装出一脸无辜相。

那天只是情不自禁吧,虽然她浑身都像是熟透了的桃子,所有跃跃欲试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只是每每脑子里浮现出琪亚娜的身影,都会觉得顺势而为是对自己内心的背叛,以及对爱情的亵渎,这对一个文艺工作者来说是绝不能接受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像其他需要寻求灵感的画师那般乱性,就算可惜,艾米尔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啊啦,话说回来你现在应该是某个画坊的老师了吧?」

「这个嘛······」

艾米尔竟无法招架,他素来讨厌和别人交深,就是因为经常会涉及自己的敏感问题。

这也是他朋友很少的原因。

「也罢,不像我除了酿酒啥也不会,只能寄人篱下替人打工。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自己做生意不用看别人脸色。」

「嘛······画画的而已,和戏子无异的下九流职业罢了。」

说这话时,却是没了当日与农夫聊天时的虚荣感,大抵是熟人面前觉得羞愧。

麦当娜紧跟着打断了他,笑着说。

「到底也闯出来了不是吗?」

「嗯?」

「我只把啤酒馆的工作当成历练,像我这个年纪出来已经没有人愿意收我做学徒了,只能一边打工一边学习老板们的经验,争取早日自己开张。」

这不就和当初的自己一样么?艾米尔心想。

商业是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事,商人的成功经验也莫名其妙成为了年轻人追捧的对象。可大多数人只能以帮工的身份一边维持生计,一边学习技术,正因为自己算是过来人,听到麦当娜的想法艾米尔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全是扯淡,你最好别信。」

「为什么?」

「你自己说过的人无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艾米尔露出辛酸的脸,苦笑着说。

「学徒必须从十二岁开始,城里只需要这种年轻的草尖,能干很多体力活儿同时又不用支付太高的工钱。等这些帮工学徒长大了懂事了就不太好骗了,回不去乡下又融入不了城里。」

只能沦落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艾米尔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在城里没有任何财产,也没有任何可供流浪汉们翻身的途径,除了让贵族们提高一些短工的工钱,他们似乎没有更多能提的要求了。

「让商人们成功的根源绝不是他们口中的观念什么的,他们经历过的事情也绝不会翻出来让你复制,只会在口头上说你要努力、你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你要学会顿悟之类,然而想要靠打工积累经验是远远不够的,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一场心灵的考验。」

「心灵的考验?」

「嗯,灵魂深处的考验。像妖巫一样要么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飞上枝头变凤凰,要么继承霉运在堕落地狱的过程中爆发,沦落为狼人。」

「啊~妖巫啊?去他妈的妖巫!」

麦当娜嘴里含糊着,突然将一桌子的木盅掀翻在地,大放厥词。

听得艾米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果然她还对上次自己收手耿耿于怀,如今虽然阴差阳错跑来的镇里,却不知道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听麦当娜大着舌头说。

「神也好鬼也好,反正这世道就没一个可信的!哄着骗着让你按他们心意行事,女人家怎么了?女人家就不允许有浪漫的冒险精神了?我真是搞不懂。」

麦当娜说这话不只是因为艾米尔拒绝了她,事实上艾米尔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不过那已经被父亲粉碎了。刚来城里就摊上封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换做是他也接受不了。想要活着,就得老老实实听话。

不过正所谓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就算到了五旬有人会本着私心去寻求妖巫的帮助,平日里不也还是把她当怪物看吗?所以对麦当娜的抱怨艾米尔有些忍俊不禁。

「是吗,我还想着来你的婚礼看看能不能喝上几杯喜酒的,看来是我想得太早咯。」

他调侃了一句,偷笑说。

「啊——!你还好意思提!」

麦当娜当即红着脸,怒气冲冲朝他喝道。

「我有什么好不能提的?」

「那没办法,谁让老年人看到别人做什么心里就痒痒呢?看见别人家的孩子懂事就要数落自己的孩子、看到别人赚了钱就眼红、看到别人结了婚就想抱外孙。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我父亲的,虽然代价有些大。」

农仆想要成婚就得向领主赎身,这意味着他们必须靠为数不多的收成剩余攒够赎身的钱,帮工多年艾米尔非常明白想要靠那点收入攒够是绝不可能的事,不想卖地就得靠男方支付足额的赎身钱,这也是艾米尔不支持父亲随便给自己找个乡下女子成婚的原因。

而一旦这样做,两头便都没有了自己的财产,乡下也就回不去了。

「你?你的······」

「啊?我。」

艾米尔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笑着指着她的嘴说。

「你的口癖?」

突然被艾米尔这么指着嘴巴,麦当娜顿时感觉到一股嘲笑的意味,冷哼了一声。

「啊?不许笑我!我可不想让人说是没见识的乡巴佬。」

「完全理解。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要是一辈子呆在那种地方恐怕就没有选择了,我支持你。」

「真的?!」

麦当娜忽然兴奋地抱过来,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有过主动示好的前车之鉴,艾米尔一直警惕着她,连忙推开划分距离。虽然老话说乡下女孩儿不愁嫁,可到了城里却演化成另一番景象,每每回想起流浪国王那里的几个人间极品,都会不由自主浑身发颤。

要是过了界,自己可就真跑不掉了。

「那你觉得我今天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吗?」

麦当娜特意扭动着身上的新裙子,精致的束腰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线条,比起在艾萨罗欧的时候显得更加有魅力了,不过艾米尔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哦。比以前漂亮了。」

「对吧?人靠衣装,这可是我特意买的,自从来这儿以后我觉得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倍儿有面······」

「那你怎么还有闲钱请我喝酒?」

「怕什么,钱这个东西只有花出去才能赚得更多,。」

又是个大手大脚消费的,艾米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是寻常时候倒也算了,由于货币供应变化使得物价节节攀升,像鸡蛋这种微不足道的商品也翻了一番,教会更是把这些现象归咎到了妖巫头上。这种时节还想着长远投资无疑是在自寻死路,何况麦当娜投资的还不是商品。

酒和画从功能上讲区别不大,都是吃饱了饭才能得闲品味的东西,只是相对而言酒的市场变化来得晚一些罢了。

「我劝你还是换个地方工作会好些,这种地方没什么值得学习的东西,而且谁也不知道来这儿消费的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你。」

说完艾米尔已经没有要久留的意思,如今城里因为流浪汉们的暴动变得风声鹤唳,艾米尔必须抓紧时间确认凯莘的安全。

不想麦当娜却抓住了字眼,戏谑地看着他说。

「哦?你也知道来这儿消费的都是男人呀,那你来这儿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我呢?」

「你喝醉了。」

艾米尔连忙起身,一本正经地回绝。

「我来这儿本来是找人的。」

「诶?找谁啊,男的女的?情人?」

问出这话时,麦当娜仍然半迷着眼,用调侃的语气说的。然而就在这时,艾米尔却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她脸上的笑也渐渐消失,因为他直接无视掉了后半句调侃。

「一个大约这么高,白色头发的女孩儿。」

「白色头发的?」

麦当娜也开始正经了起来,疑惑地反问。

这家伙果然是经常和酒打交道,恐怕方才她一直在装醉吧,艾米尔心想。

一般说来还是少女时期所有人的头发都应该是柔和的金色,到了中年就会变成深沉而有魅力的棕色,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年人才会满头白发。从艾米尔坚定的神情看来,麦当娜的耳朵应该没有听错。

艾米尔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解释说。

「啊!是因为她得了一种很罕见的怪病,一出生就是雪白的。我单觉得她很特别,所以特地请她来帮我作画的。」

避免引人注意,艾米尔也只能谎称那是罕见的疾病了。

城里人见多识广,见过了像旅店畸儿钟楼怪人那般的可怜人,自是比较容易接受怪病的说法,不过这一套似乎对刚来不久的麦当娜不起作用。

「没见过哦,我唯一知道白色头发就只有·······」

「对啊,你才来不久嘛,想必也是没见过·······」

艾米尔打着哈哈,身子已经先行一步准备离开,麦当娜随即有些惊慌地看着他说。

「诶?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要走啊?」

「有事在身不便过多打扰,酒钱下次请回你。」

「啊······」

话音未落,艾米尔已经急匆匆出门去了,逃也似的。

他知道麦当娜的意思,只是不知如今的他已经改头换面,凭借狼人敏锐的嗅觉和听觉可以毫不费力避开巡逻队伍的视线。他出来已经有好几个小时,均未听到任何风声,既然凯莘没有出城也许中途回去了也不一定,艾米尔只能侥幸地想。

当然前提是别那么倒霉碰上药剂师,他手中可是握着能轻易置狼人于死地的毒药。

凯莘最大的抱负莫过于能够为父亲报仇,至少目前看来想要回归人类的生活势必得先解决这个问题,否则会在一次又一次仇恨的蒙蔽下变身为狼人,随着近来变身的次数增多艾米尔对做回人类有更深的理解,也更了解凯莘的心情。

也许洛格瓦说的对,仅仅只有个人力量是不够的,手里没有武器人数再多也没用。即便是得到那么多流浪汉的相助,仍然不能给领主造成重创,所以两人近段时间都不好过。

尤其是回到流浪国王提供的那间阴冷庇护所时,艾米尔的心情更加沉郁了,嗅觉告诉他凯莘根本没有回来过!

别说继续作画,他连多坐一刻的心情也没有了,恍惚间前几天的对话还历历在目。

「这一次我恐怕得休养好长时间了,总觉得特别累。」

明明在乡下怎么蹦跶都不会有事的家伙,一到了城里反而像是染了贵气病一般,身体容不得半点毒物,而且还是来自日用品。

凯莘浑身仿佛焉了气,她大约猜到了从法庭逃回来有多么狼狈。

「又不受控制地变成狼人了呢,真不知道这样下去几时才能摆脱这种日子。」

「狼人会在月圆之夜和愤怒之下变身,你其实只是想来城里找到领主报仇而已对吧?」

艾米尔忽然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着她,有些冰冷地问。

「并不,狼人会在月圆之夜变身只是人们为了让狼人听起来更可怕捏造出来的,真相是看到月亮会更容易让人缓释情绪,尤其是对你这种浪子来说。」

「别转移话题!你早就知道领主搬来了城里对不对。」

「不然你认为我骗了你?」

接着,凯莘也不客气地反问说。

不用分说他明白凯莘在抱怨什么,这也许是她离仇人世家最近的一次。以前碍于桑寄生凯莘没有得手,如今好不容易等来机会却因半路杀出的铅锤症而失之交臂,艾米尔能想象这种心理落差。

不过这次死里逃生,艾米尔才终于感到后怕,他带着颤音满脸焦虑说。

「你明明说自己想做一个正常人,我以为你是真的想帮我。」

脑子里宛如一团烟火炸开兹拉作响,那种感觉他再也不要体会。

那种不立刻转移开注意力就会被黑暗吞噬的恐惧感,艾米尔这是第一次感受到,身体随时都会被撕成碎片,然后本能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念叨着无关紧要的事,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些。

然而凯莘却不以为然,辩解道。

「所以我才需要有人能为我带路适应外面的世界,我隐居这么久你以为是为什么?」

「为什么?」

「顺应自然之理保全先天真性,接受和回归人类作为动物最原始的一面,所以我不需要青金石也能自如控制狼人的力量。因为人太复杂也太危险,只有这样才能苟全性命活得更长久,只有先活下来才能考虑报仇大计,要不是领主们开始转型往城里跑我也犯不着想要离开那儿。」

「可我到底是人,你这是在逃避!要知道越想得到什么就越容易失去什么,我已经险些让我父亲淌这趟浑水,我不能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了!」

「我要是逃避就不会想要离开艾萨罗欧了。」

她一眼便认出艾米尔的心情,不禁冷笑道。

「狼人永远是阶级的最底层,卑微到就连平民也看不起我们的地步。想要摆脱狼人做个正常人,就得时时刻刻做好和吸血鬼们斗争的准备,杀死他们并且只有狼人能杀死吸血鬼!」

「这太难了,一个国家领主那么多,仅仅靠你我两个狼人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们来这儿这么久都没有见到其他狼人。」

「你不会以为只要解决一个领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吧?」

「不然呢?」

「不然?所以你救出了你父亲你就想全身而退?你觉得以你现在的德行又能压制狼性多久?你这次用银币只买回半个黑面包,下一次是不是要用更多钱甚至可能要用价值更高的金币才能买到?」

「我不是想放弃,我只是觉得活着好累。」

「那也行,等你像我一样再也忍受不了压抑,控制不住想要发泄欲望的时候你又怎么办?」

这一番话倒是把艾米尔问住了,如果只是装作不知道而稀里糊涂地活着,到了月圆之夜若是无法控制自己伤害了别人,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吗?

联想到凯莘身上已经愈合的伤疤,真到那时只能通过自残来满足嗜血的欲望,同样也是很难接受的行为,那样的自己恐怕只能用变态二字来形容了吧。

「我还要谢谢你愿意背我去求医呢,不管在任何年代没有认识的人,真的是寸步难行。」

见状凯莘终于释然地笑了笑,努力把眼角残余的恨意抹去然后说,对此艾米尔只能翻着白眼无力吐槽道。

「我那是上了贼船变成你的共同债务人了,没办法的好吧······」

「放轻松,人是神性和兽性的耦合,一旦事物复杂到人类无法理解的地步,就会用最简单甚至落后的思维方式去解决,这不过是人类最原始的动物本能罢了。要是觉得不适应就想办法把青金石找回来,它能让你随时冷静下来。」

「想找回青金石谈何容易,教会已经拉拢药剂师安德雷·罗伊先生,他现在见到我不请我喝毒酒已经算是仁慈了。」

艾米尔苦笑着摇了摇头,要知道那毒药可是凯莘忌惮了多少年的东西,就连神明也要畏惧三分,传说中的酒神正是靠它才能安然从地狱返回人间,足见这玩意儿可怕之处。

「那你还在愁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斗争不会那么快结束,世上从来就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我只要想到流浪汉们又一次让伯爵付出了代价就又能放松好长时间,你要实在忍受不了黑夜的孤独就设法去追逐太阳吧。」

「我在愁没有青金石我越来越难以控制情绪,要命的是······我好像还挺依赖这种力量,到底什么时候会是个头啊?」

「那就没办法做人还是得装,抛却兽性只发扬神性那不叫人类,在骑士们找到这里之前先设法压下这份兽性吧。」

「兽性要怎么压?」

「这个我就不知道你的习惯了,要么你就把它提前喂饱咯,要么在它出来之前自己跑到没人的地方,不过你要知道只要它还在就不可能一直憋着。」

凯莘摊了摊手,用一副甩手掌柜的口气说。

「好吧顺应自己的本心,不为失手而懊恼也不为意外收获感到上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一下子领悟到什么,忙找来纸笔。

身陷焦虑带来的恐惧之时艾米尔就发现,越是联想死亡场景就会陷的越深,除了转移注意力其他行为都无法帮助自己摆脱困境,那么何不在这颗定时炸弹爆炸之前就忽略掉它的存在,专心去做自己本来的事呢?

「你也适当放松放松呗,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你不拿这些东西出来我都快忘了你是个画师,你的拖延症未免也太严重了吧。」

「我之所以喜欢把事情拖那么久,就是因为我不愿意去面对可能会出现的变故,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画的虚无飘渺的神,不论换了什么姿势什么人去画它都是那个样子,相反人类却是五花八门各有不同,一不小心就会画成僵硬又木讷的死人脸。」

艾米尔冷哼了一声,不以为意说。

「所以?」

「画画说到底是在模仿自然,同样只有最自然的状态才能画出最满意的作品。只是对于现实存在的东西只靠脑子想象是完全不够驾驭的,所以画师需要活生生的参考对象。」

「对嘛,你这么想的话画画还挺有用的,只要别把事情想得太功利化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凯莘点点头认可地说,忽然她发觉哪里不太对,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

「对啊,所以你能不能牺牲一下······」

艾米尔坏笑着说,那意味着凯莘得配合他纹丝不动坐上半天,他仿佛早就做过这打算。

作为一个野生画师他自是没有闲钱去请模特,毕竟所有的钱已经让洛格瓦交给父亲拿去还债了,不过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而且不用花钱的模特,他自然不想铺张浪费。

只是突然被这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凯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确认意思后心中却冒出一股邪火。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看着我的脸,去画另一个女人?」

艾米尔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能力足够的画师甚至可以靠木偶就能画出任何想象中的人,有什么问题吗?」

「那用木偶不就行了,干嘛还得用活人。」

「木偶毕竟只是木偶,没有人的那种生气灵动感,如果模仿的是木头那么画出来的也自然是木头而不会是人。」

其实就是买不起,艾米尔偷偷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咱们没钱吃饭了······」

凭他的记忆力和技术,完全有能力做到这种地步。他知道最厉害的画师甚至不需要参考模特,仅凭记忆和经验就能勾勒出现实中完全不存在的荒诞事物,以前他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做到,不过如今他自己就是类似的怪诞也就不再疑惑了。

当然他没有告诉凯莘,之所以这样做也和答应她的惊喜有关,说出来也就不是惊喜了。

所以他对凯莘的要求也是格外严格,作为一个精益求精到每根线都要画到最正确位置的画师而言,一看到凯莘那懒懒散散敷衍了事的样子就莫名火大。

因为凯莘的动作僵硬得比木头还像木头,他忍不住抱怨了起来。

「拜托你不要那么刻意好不好?我这是在画新婚之时的恋人,不是深闺怨妇请你笑得自然一些好不好,正常人看了你这脸不吓得尿裤子都算烧了高香,真是笨手笨脚的!」

艾米尔一边看着她一边指手画脚,扭头自己做了个表情,然后自顾自偷笑着说。

「要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谁愿意陪你做这种事?羞死人了······」

「你不是一直自诩很懂人类么,爱情可是人类最永恒最值得讴歌的美。想象一下面对初恋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明明想要释放自己的欲望却又不得不压下这份渴望,和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样的娇羞有没有啊?」

「可我不会啊!」

虽然艾米尔的样子看起来很好笑,凯莘硬是憋着这口气一把推开他。

「我是人类,可我现在是狼人,不懂你们那些弯弯道道的。」

「贵族们从来不会把意思表达得那么明显,因为面子问题他们既要达到目的又要表现得没那么直接,一言一行都会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然后把心花怒放收敛成不动声色的微表情。简单地说就是像吃了蜜糖一样但又不让你轻易察觉的甜,这样一来和普通人显得不一样就能衬托出那种与众不同的高级感。」

「不会!说不会就是不会!」

饶是艾米尔如此解释,凯莘仍是撂挑子不干。

「再说我可是当过妈的人,一把岁数早就过了你们追求新鲜的年纪,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体验,再说我只是一个土农民,那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爱而不得感受不到,所以那是什么表情我做不出来!」

说罢又没能忍住,偷笑一声后随即装出严肃的神情呵斥道,说话间却是把刚才的怒意全抛到九霄云外,压抑的氛围也跟着不翼而飞,然后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

几经尝试,艾米尔只好放弃。先把描绘细腻神情放一边,转而只让她做些动作参考。

反复回想和凯莘的对话,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得还不够严格,画师面对创作向来是严谨的。

可面对一个常年不会笑的人,就算再怎么强迫自己去做不习惯的事,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刻意,这种刻意与不自然是导致作品最致命的地方,艾米尔可不希望自己的画上出现强颜欢笑的表情,这是他身为画师的职业标准。

「是我境界还不够吧。」

没法和别人沟通,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说来说去困扰画师的还是现实的生存问题,想要不偷不抢自食其力,怎么可能不功利,是不是我太想完美了,这样糟糕的画面怎么可以向琪亚娜交差······」

静不下心他画不出更细腻的灵动来,但也正因为这种同情心让他很是苦恼。但更多充斥在心里的是一种无力感,隐隐约约他仿佛感受到了凯莘所说的阶级是什么,尽管这是一个从未听过的概念。

阴冷的小屋里十分安静,静得耳边的嗡鸣声也像是放大了数倍般,恍如游离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里,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突然少了个在耳边吵吵的家伙,竟觉得享受这份安静有些受宠若惊,心烦意乱。翻来覆去半天终于抵不住睡意,艾米尔躺在干草上发呆,现在好不容易得闲他只想睡一觉。

说到底自己和琪亚娜不是一路人,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终究绕不开是个帮工的身份,就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让她看起来是那么高不可攀。

甚至······连面对已经找到工作的麦当娜,竟也会冒出一股自卑感来,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男人。

「好······好冷·······」

艾米尔嘴唇有些发紫,冰凉之意从手脚逐渐蔓延到全身。他不断回忆着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会不会这原本就是一场梦?我从没遇见他,我也从没变成狼人过?难道我已经和那些精神失常的画师们一样,分不清幻想和现实,只会用这种怪诞不经的想象来麻痹自己了吗?

然后记不清第多少次从这种毫无意义的睡眠里醒来,窗外射来明媚的阳光,不时传来树上聒噪的鸟叫,不知是时间早晨还是下午。人们依旧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屋子里也仍然空荡荡的,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想要做点什么事刚蹿起一股劲儿,便又觉得毫无意义,连坐起身来的气力也无了。

「我到城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苦笑着自嘲道,眼睛发直烦闷地看着地上的画发呆,脑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怀疑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洛格瓦和自己分别的话又徘徊在耳边,那仿佛是在刚才发生过的事,可偏偏自己又记不起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就好似洛格瓦根本没来过自己也没遇到凯莘过,自己本来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也必须有······只有做和大家一样的事,才不会被人们排挤······无视······」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论知识自己比不过学院里出来的学者,论力气自己比不过街头等着搬砖的短工,除了这些年来学过的东西,才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会······

你得先找到谁拿到什么许可,然后证明自己能力,以及有没有什么人脉,走到哪里都是如此千篇一律的说辞,就仿佛自己不是人而是一件需要被谁证明适用性的商品。

真羡慕那些说走就走的旅人呐,他们都有自己的目标和方向知道下一站应该去哪里。而自己却好似一封不知该寄望何方的信件,兜兜转转在人群中徘徊不前。有时会疑惑自己为何没有那样的勇气,不想活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为什么只希望和大多数人一样,悄悄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再悄悄从这个世界消失。

即使再迫切让自己活成和大家一样的样子,可一想到没人会在意你的存在,谁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人,便越觉得现在无所事事的状态十分合理。不需要考虑明天做什么,下一顿吃什么,和什么人聊聊天之类。

「已经是敌人了吗?」

艾米尔喃喃道。

「哎,清高又怎么能当饭吃呢。」

终于,发了好长时间的呆后,脑子也逐渐变得清醒,懊恼终于后知后觉到来。

「也许我该去找一找麦当娜,我的老天真不知道我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艾米尔竟有些后悔为何不趁着醉意得寸进尺,毕竟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借口。

想到麦当娜主动示好的行为,也许只是自己太敏感过于怀疑她的动机,她那么直爽怎么可能和琪亚娜一样和自己说着玩玩呢?

也许是自己把爱情想象得过于复杂,没有英雄救美也没有海誓山盟,一个简单的对视、一股念念不忘的想法、若有若无的暗示和主动,靠这些完全就能擦出独属于二人的火花。

然而当艾米尔重新来到啤酒馆时,又一次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酒馆里的短工一边捧着鲁特琴伴奏一边唱着欢快的歌谣,其余的人则跟着拍子跳起了舞,酒馆里一改夜晚的死气变得十分热闹,宛如一场独属于他们的小型歌舞会。

「今天能不能也陪我们喝一杯啊,美丽的麦当娜小姐?」

说话的是一名短工,麦当娜两手端满了啤酒,打趣地看着那人露出营业职业笑容。

不过意识到趁机揩油的咸猪手,她马上笑不出来了。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我乱开玩笑哈。」

麦当娜不敢表露出太生气的神情,只能带着不以为意的口吻警告说。

她其实不算是特别精致漂亮的女性,不过那副天生爽快的性格却是无形中增添了几分魅力,看起来莫名也有几分可爱,不止是短工们艾米尔也这样认为。当然这也会让人误解麦当娜是很好说话的人,在晚上艾米尔没看出来,不过白天情况和他预想的几乎一样。

啤酒馆鱼龙混杂,难免有粘人的牛皮糖会赖上。

「喝一杯又不会让你掉层皮,这点面子也不肯给吗?」

「不······这不是我的工作内容,请你自重。」

声音很小,艾米尔那双敏锐的耳朵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就在他疑惑麦当娜为何不大声将他赶走时,她立刻找到救星般往门口跑去招待新来的客人。

「那介不介意和我喝一杯呢?美丽的女士。」

几人一看来人身份均不敢再吭声,那正是得了教会命令在全城搜捕恶魔的骑士长,这家伙可不太好惹。麦当娜却不会,因为这是她的本质工作。

她得意地露出更加甜美的笑来,故意提高了些声音。

「那你会请客吗?」

「美丽的小姐,绅士请客就和我的职责一样义不容辞,您说呢。」

得到回应,果然再也没有人敢多去瞄她一眼。

这名骑士似乎忘记了搜查恶魔的任务,眼睛直溜溜盯着正在招待短工们的麦当娜,神情已经沉醉在幻想里了。

麦当娜是少有的女性酒保,来这里的人都认可她的可爱气质。他们很清楚,骁勇骑士和他的娇俏情人之间一定会英雄救美的浪漫情节,这大约是人们对骑士的固有印象,因此这里的常客也不敢说什么。

即使是常人也会对骑士敬而远之,身为狼人艾米尔更是只能站在远处观望。

「您真是太慷慨了,能和您一起畅饮是我的荣幸。」

麦当娜没有拒绝,她很是热情地回应了那名骑士,就像对待其他短工那样。

「可是你不觉得在这种地方有些聒噪吗?我想要是能带上好酒找个僻静的旅店,一定会比现在更加浪漫。」

「这······可是我还需要工作。」

她委婉地笑了笑,做出无奈的表情。

「以后我会常来这间酒馆的,我相信像您这样美丽的女士,你的的老板也一定十分通情达理,他会同意给你放假的。」

「啊······这······」

「你就去吧,骑士长大人亲临实在令小店蓬荜生辉,自然应当多多照应。」

寻着声音看过去,这话正是那个死鱼眼老板搓着手说的。

只见骑士骑着马驹十分优雅地向麦当娜伸出手,麦当娜即使做出再如何不悦的神色,似乎都无济于事,只好跟着也上了马。

艾米尔有些担心她,只好循着气味悄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