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小镇清冷了许多,大约是因为夹着雪的缘故,鬼知道这个季节竟然还有如此恶劣的天气。

距离上次暴动已经过去了好些时日,街上虽然清冷,好在总算有面包店会开门做生意,多少给这片死寂添了一抹昏黄的烛光。可走在路上,仍然觉得脚步声透着几分刺耳,这或许和教会搜查户口一事脱不开关系,艾米尔知道那是教会打着搜查恶魔之子的名义在执行公务,许是认为经济不景气也是妖巫所致,至少对一个只想买一块面包的人来说影响还不算太大。

小心翼翼打量着自己,以这身行头出门应该不会被人们当作异类,保险起见还是蹑手蹑脚像只过街老鼠似的溜过去,持续了好几天的饥饿,让这种看似寻常的事也显得诡异了几分。路过石桥时,艾米尔站了好一会儿,他要去的地方是桥对岸的面包店。

大约是饿得久了,总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不时能听见有人在议论着什么,可伸出耳朵去听时却又像雾中风景般寻不见去处,这对听觉灵敏的狼人来说多少有些侮辱的意味。直到似有似无的恶臭味传来,才终于看见那是几只流浪狗在啃噬着什么。

艾米尔一向是喜欢狗的,他忍不住向前走去。它们虽然体味有些大,可在雨雪之下那毛茸茸的皮毛是唯一能带给自己温暖的东西。他低下头,观察着它们一边摇着欢快的尾巴,一边贪婪啃着来之不易的食物,眼前的一切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瞳孔顿时紧缩,不可置信地连忙捂住嘴生怕呕吐出来,那竟然是不知死了多久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尸体!于是转身就想要逃离那儿,强忍着恶心生怕影响到仅存的一点食欲,终于听到同样过路的人在议论。

「听说了吧,又有个流浪汉饿死了,就在桥头那儿。」

她们一边走一边笑着,声音好不快活。

「知道是谁吗?」

「那哪儿能知道?这年头饿死人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前些天我倒见过他,好像还是个画家。听说被付不起房租让人赶了出来,也是够倔快饿死了都不找点事儿做,以后啊可不能让轻易劝人学画画。」

她们很快就和艾米尔擦肩而过,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凡有一个善良的人愿意做点好事,也不至于让人曝尸荒野,沦为流浪狗的食物。

艾米尔快速来到这条街仅存的一家面包店,赶忙掏出为数不多的几个银币交给店员,眼珠仍心心念念地朝石桥方向看去,右脚十分不安地敲打着青石板,直到店员戳了他几下才反应过来,他钱不够。

「我们不收这种货币,你这几个远远不够。」

「诶?我这里可是五个特利克银币,还不够换一个面包吗?」

他诧异地看着店员,要知道前不久的房租才坑了他六个银币。

「市场人多物什价高,我们现在不收这种货币了。」

「那你们收什么?」

「达拉克金币或者赎罪券也行,你有吗?」

「可我拿到的就是贬值后的特利克银币。」

艾米尔犯了难,他原以为物价只是短期的困扰。且就在前不久他的名字才被教会划去,加上一直没有可观的稿费收入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可真要说的话价格竟然已经涨到需要使用金币的程度。

他突然很后悔,早知道刚来之前就不该那么大手大脚买鱼买肉,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发生,等到需要用钱时才会后悔哪些地方不该乱花钱,难道自己也会像桥头那个不知名画家一样横死街头吗?

可是这十年来除了绘画他已经没有拿的出手的看家本领,再说已经二十多岁的年纪很少有作坊会招这种大龄学徒工,是得好好盘算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最起码得好好想想明天吃什么,洛格瓦留下的钱可是远远不够用的。

「拿到面包了吗?」

回到住处,门那边传来有些失望的声音,她仿佛知道结果。

艾米尔表现得很平常,因为城门已经关闭了好长时间了。他随便找了个木碗,放入一小口黑黑的硬石头,不动声色来到床跟前。

「今天也搜查过了吧?」

「没。」

「教会反应得太快了,封了城到处都买不到便宜的食物,用这个泡水吃吧。」

「留着你吃吧。」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大抵是没剩多少力气,也就没继续说下去。

艾米尔愣了一下,然后拿出另外的碗将石头捣碎,用水泡开后倒了一半起来,自己则端着另一半靠墙边囫囵吞去了。

「你父亲怎么安排的?」

「洛格瓦留了一些钱给我作为专利费,我让父亲拿着它们去乡下了,应该能还清这些年的欠款,所以我还得想办法啊。」

他叹了口气,无精打采说。

父母在,人生尚有归处,父母去。人生就只剩归途。

要说唯一还能赚到钱的机会,或许只有完成公主的画,她是为数不多知道两人的底没有多做计较的金主。如今四处都在寻找狼人,一想到那具不知名的尸骨艾米尔不敢更不愿意和以前一样卖画了。

因为除了固定金主,根本没有人掏得出闲钱去买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

那个一直不敢说出的想法,看来必须要实行了。

「终于要开始动笔了吗?」

凯莘懒洋洋地问,这大约是画师标志性的拖延症了。

「嗯,因为没有适合的模特,只有手稿所以才搁置了这么久。没有实物参考仅凭想象我是记不住那么多人体细节的,所以。」

「所以?」

「所以需要你帮我摆几个动作作为参考。」

「诶?」

她顿时一脸嫌弃,这家伙终于露出马脚了。

事实上这仅仅只是画师的拖延症,不到走投无路是绝不会动笔赶稿子的。之前兜里还有几个子可以浪荡一番,如今面临封城艾米尔也只能重操旧业了。

「有没有什么好处?」

「没有。」

艾米尔回答得很干脆。

「没好处,你白使唤人呐?」

「那哪儿能啊,总不至于你下一顿还想饿着吧?」

明明连面包都买不起的人,却莫名自信。

「好吧,怎么帮你?」

「那就要看你愿不愿意脱衣服了。」

这话烫嘴到凯莘差点没听清,只觉得一堆叽里呱啦的声音冒出来。

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艾米尔要她做什么,呆滞的脸慢慢变得惊讶,然后浮出一抹象征羞耻的红晕。

「哈?我没听错吧?」

毕竟要亲口询问女性这种问题不可谓不难,艾米尔随即用力点了点头。

「我又不是什么美人鱼,真搞不懂这张丑脸有什么好画的。」

「下水道的美人鱼难道就不是美人鱼了吗?我想着你做了这么久的狼人,对这种事应该不·····不会排斥什么的,况且咱俩刚碰上那会儿不是早就看完了嘛。」

「哈······?脸皮真是有够厚呢!」

虽然大多数都是绷带,艾米尔原以为自己这样说一定能成,不料凯莘却看贼似的裹紧了自己衣服,不可置信看着他。

听她冷嘲热讽的口气,不用说一定是不同意了。

「我心上人都没机会看过,你算老几?」

「你不是结过婚的嘛?孩子都生过的人居然会在意这个······」

话虽如此,凯莘却没有半点为人母后的稳重。

凯莘居然还有心上人让艾米尔颇感意外,要不是上次洛格瓦添油加醋他可能还不会冒出这个想法。而且话说回来,仇人都死了那么久就算有心上人怕也早成黄土一抔了,看她的眼神不禁疑惑了几分: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处女。

到底是个乡下人,凯莘提到心上人他自然不能强人所难。艾米尔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事情,随即就被凯莘打断。

「诶?不对,你该不会像人鱼那样对你的心上人·····」

「怎么可能!上次不知道是谁说只要帮他救回父亲就会准备惊喜什么的,我发现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不可信不可信······」

「所以说啊,我之前讲要看你愿不愿意,你不配合我自然就没有惊喜了。」

艾米尔装作无所谓地看向别处,似乎料定凯莘一定会点头般。

他知道之前那些妖巫的传闻都是捏造出来的,用来迷惑村民维护形象的谣言,自然不会把这种玩笑话当真,她果然点头答应了。

「好吧。」

凯莘叹了口气,这样一来她也就不能大剌剌跑去打扰艾米尔了。

然而当艾米尔说出要纹丝不动保持一个小时的消息时,她肠子都快悔青了。

不知道是不是艾米尔的错觉,他总觉得凯莘比起前阵子哪里有些不一样,

不同于动物变成人后无法隐藏原本的野兽特征,狼人在释放野兽灵魂后会虽然样子也会令人害怕,不过在平时和人类根本没有区别。真要说凯莘哪里有些不同,大概就是变得比以前更好说话,眼神没以前那么凌厉了。

而且她的身材比起正常女性有过之无不及,不算太高但肌肉十分匀称,没有贵族们那种特有的丰腴之美。她把那头白色瀑布扎起,露出纤细又魅惑的脖颈,艾米尔不由自主兴奋起来了。不过不要误会,凯莘之所以让他咋舌绝不是因为女性本色,而是长期没有足够营养而若隐若现的骨点,偏瘦又不至于瘦到皮包骨的身材呈现出一种独一无二的美。

而且对画师来说,一时的鱼水之欢可能还真不如完成一幅作品来得兴奋。

「好了吗?」

「这么快就麻了啊?稍微忍一忍,就快好了。」

「怎么这么久还没搞定啊?」

凯莘抱怨了起来,对此艾米尔也十分无奈,因为他连一半的线稿都还没画完,随即红着脸挠了挠头说。

「真大呢······」

「什么大?」

艾米尔意有所指在胸前示意了一下,作为一个阅人无数的画师,竟也少有地会这般害羞,他大约在想以前怎么没注意。

不想凯莘顿时恼羞成怒,像看流氓一样骂道。

「生过仔的都这样还说自己不是色狼,你要这样就算了!」

「哎别别别!我开玩笑······」

尽管这个模特不用付费,到底也是个辛苦活儿,艾米尔深知那种僵硬到恨不得马上结束的痛苦,又不想放过难得的机会,于是只好一边画一边聊天转移开她的注意力。

「呐·······你真的有金矿吗?」

「干嘛突然问这个?」

凯莘的语气听着很是警惕,这让艾米尔心里一阵打鼓。

自己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她的眼神已经说出了下一句话:是不是因为最近手头紧了,想要打妖巫的主意?

「没什么,我就想知道你如果真的有金矿的话,怎么还会沦落为妖巫。」

「说有也有吧,说没有也没有。」

「这话怎么说?」

艾米尔不敢表露出太多兴趣,他手里正忙碌着。

「不论遇见了谁我都不会承认有金矿的存在,那会破坏原本的秩序会让所有人变得更穷,比起黄金实打实的产品才是真正的财富,所以答案一定是没有。」

「那为什么又说有呢?」

「因为我觉得就算有也应该是所有人的财富,而不是把它占有成为私人财产的东西。如果有一天人们开始用钱去衡量爱情、亲情的时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也会被少数人名正言顺地占有,那么其余的人依旧无法脱离贫困的痛苦。」

「你说到这个我倒理解哲学家为何不给那些国王制定法令了。」

「哼,因为只有疯子才会跑到雨中去劝别人不要淋雨,简直是多此一举。」

凯莘说着不由得脸色一红,她想到那晚艾米尔冒雨连夜把自己送到镇上求医的情景。也只有像文艺工作者这样充满同情心的疯子,不会听到狼人吓得转身逃走,反而像是发现了宝藏什么的巴不得上去套近乎。

她斜视着自己光滑的玉体,那些用利爪撕破的地方早已完好如初,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就算艾米尔不背她去镇上,在这轻蔑的口气中也变得无关紧要,毕竟狼人的自愈能力可不是盖的。

「所以是有还是没有呢?」

「那就要看你是自己想要还是单纯好奇了。」

凯莘冷哼一声,拒绝得明明白白。

他只好干咳着掩饰尴尬,事实上艾米尔此时也没空分神去思考那么多,只是不想让凯莘感到无聊而已,于是只好转移了话题。

「我好奇的事那可多了,比如你明明说自己是被卖的,却又说还有心上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心上人最后不也没嫁给你嘛。」

「咳咳!」

突然扭头给自己一刀,害他差点笔都吓掉了。

「都是过去了,现在她只是我的金主,用感情衡量不清楚的纠葛太多所以直接用钱这把尺子就好了。」

「算啦,我的心上人可比你那病怏怏的公主好多了。」

为了不干扰到艾米尔作画,凯莘硬生生将脸上的笑意憋回嘴里。

「那个约定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知道我家的情况后,说想要带我去找一个能得到幸福的地方,那儿听说没有国王也没有领主,明明很少制定法令约束百姓却政通人和、公平公正赏罚分明,所有人因为不用忍气吞声交租,劳动所得也全都平均分配,所以生活很富足。」

「私奔呐?」

艾米尔冷不丁抛出一句吐槽,嘴角笑得几乎快要憋出内伤来。

因为听到这两个字后凯莘整张脸都红成了桃子!想不到一个看遍沧海桑田的白狼王,竟也会冒出少女那般的娇羞,完全看不出是生过孩子的人!让人这样打断凯莘略显不爽,却只能故作生气地任其打断,因为艾米尔说的是事实。

「你·····!我跟春哥他······」

「那我猜他最后还是没有回来对不对?因为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国家,至少就目前看来没有。」

「有!」

凯莘反驳说,声音听起来不太友好。

「是有,梦里什么都有,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还是狼人。」

看来在艾萨罗欧逗留如此之久不是没有缘由,见她突然沉默不语艾米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有些太过,因为这句话让凯莘的脸色格外难看。

算算时间,盼不到心上人归来她应该彻底失望了吧。

「呵,狼人?从长远来看我们都已经死了,可几百年过去狼人也还是存在,这恰好说明懒于顾及会让我们饱受折磨。事情不是救出你父亲就结束了,相反这正好是开始。」

「啊?才开始······你会不会有些魔怔?」

「我魔怔?那你是觉得那样的国家不存在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危险,艾米尔忍不住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偷偷瞄了凯莘一眼,她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急的艾米尔在心里抓耳挠腮地想怎么回答,嘴上敷衍着。

「怎么说呢,这个问题嘛······」

「为什么教会这么快就能镇压那些流浪汉?就是因为有你这种没理想的家伙,口号喊得再响亮也只是为了贵族们让步,根本就没有想过你我今天仍然会沦落到这种连面包都买不起,连房租都付不起的地步!」

「因为······」

「因为你根本没想过要站起来!」

凯莘一个猛子起身窜过来,却因双腿坐麻了吃了个趔趄,一把抓住艾米尔跟前的木架子跟着摔倒在地,炭笔和画板散落开不偏不倚掉到她跟前。

这可把艾米尔吓了一跳,因为凯莘突然看到画板上的四不像已经说不出话,就算眼力再差劲凯莘也能看出那侮辱自己的图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狗。别说凯莘,换了谁纹丝不动坐上半天等来一幅侮辱自己的画作,想必也高兴不起来的吧。

她沉着脸,半天才吐出几个字。

那表情光是用失望二字仿佛不足以形容。

「这就是你的惊喜?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善言一句惹人笑,恶语半分惹人跳。艾米尔愣在原地尴尬得说不出话。

他明白凯莘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技比老手的帮工?炉火纯青的画师就搞出这么个捉弄人的鬼玩意儿?显然是因为自己说错了话才会如此生气,尤其是在流浪汉们的暴动被教会镇压之后,这意味着凯莘的复仇失败了。

于是艾米尔赶紧收拾了一下脸,准备拿出另外一幅作品给凯莘,不料却被她一个眼神吓得不敢动弹。

「我······」

她伸出手一把想要抓过来,动作十分迅速,那个瞬间艾米尔顿时联想到手臂上被咬的恐惧,这家伙发起疯来可是谁都拦不住的!

直到软乎乎的手指嵌入的无力感传来,尽管对方几度竭力想要撕破他的皮,但那细腻的手指上并没有长出爪子,甚至想要推动他都略显吃力······艾米尔终于敢轻声吐出一口气来——到底是没有像以前一样发疯。

凯莘是真生气还是闹着玩?艾米尔一时无法分辨,确切的说他分辨不清生气的点在于凯莘那个心上人还是流浪汉们遭到镇压,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是这次暴动他们连贵族一根毫毛都没有拔下来。

最糟糕的是,教会打着搜查恶魔的名义四处查户口,不用说定然是在找凯莘、艾米尔、流浪国王、阿德里安以及洛格瓦等人。若仅仅只是躲藏那倒容易,然而没有钱以至弹尽粮绝,无疑是在做困兽之斗。

明明身负血仇,竟然还得恬着脸去向仇人交易才能活下去······

「我还以为你会是个有骨气的人,看来我是有些老了。」

凯莘自嘲了一声。也不算太老,还没变成活化石而已。

令艾米尔意外的是,凯莘明明很生气这次竟然一点狼人的力量都没有展露,他都已经做好准备吃一爪子了,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她逐渐失望的表情。

不过被人骂没有骨气,艾米尔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邪火,立刻反驳说。

「可你恨的是领主,关商人什么事?她现在只是我的金主。」

「没有任何一块土地没有自己的地主,也没有任何一块货币有自己的主人不明白吗!」

凯莘用强而有力的声音说,或许她应该先教训一下艾米尔才显得更具说服力,因为听到这话后艾米尔云里雾里地摇头:

「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们是从事商业活动的没落贵族而已。」

「不明白我就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那个时候艾萨罗欧还是个落后的偏远山村,缴纳的地租还不是货币而是土地上生产出来的食物,土地是人类最重要的东西,拥有土地就可以无限制生产用来交换的商品,贮藏土地会比贮藏食物更有价值,换做是你你也一定觉得这种财富增加是越多越好,因为拥有更多土地意味着拥有更多可以奴役的仆人。而商品经济起来后货币就取代了商品流通,人们意识到贮藏货币会比贮藏土地更有价值,也就是说货币取代了土地成为奴役人类的新权力。我上次说过他们想要的不是让你清偿债务而是无休止替他们劳作、替他们生产生多商品,然后交易获得更多财富,而这用来奴役我们的权力就是他们追求的最终目的,因为钱多到一定程度再多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他们对外称自己是商人其实本质还是一样的对吧。」

「你以为他们追求的高高在上,成为人上人是为了什么?」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深奥的东西听得艾米尔瞠目结舌,不过可惜艾米尔是个极其容易感情用事的画师,他咽了一口唾沫说。

「可你心上人也一定是个人类吧,你不也是不甘心吗?如果因为这个你不愿意的话一开始拒绝不就好了吗!谁稀得让你帮忙了。」

「骗子。」

凯莘面色凝重,两眼发红恶狠狠地盯着他吐出两个字。

那不是狼人变身前的发红,倒像是憋了许久眼泪憋红的样子,看得艾米尔不知所措,一股比面对狼人还要恐惧的感觉袭来,不太确定地收了收声音。

「请问我骗你什么了?妖巫浪得虚名的金矿?」

「骗子!你根本就不是画师!你明明说画师就是像诗人一样去收集美好的东西,说画师是提炼出美来然后送给大家的人!你这个骗子!」

听到这话艾米尔犹如雷击般愣在原地,那种无助的声音,是从这双发红的眼睛里透出的。

艾米尔终于反应过来两人目标出现了分歧,她根本就没有介意流浪汉们有没有让伯爵浮出代价,而是凯莘觉得自己背叛了她!

凯莘隐隐觉得恐惧,下意识放开他的大臂,退开一步。

「我也不想这样做,可是我总不能让咱们饿肚子吧?先不说有没有,要是人人都饿着肚子那叫什么理想国度?」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凯莘紧跟着说出足以让艾米尔陷入头脑风暴的话。

「你这么年轻本应该趾高气昂,现在看来还是好好给你的公主殿下鬼画桃符去吧。」

「啊?」

艾米尔惊讶得张大了嘴。

「你一方面同情流浪汉们的苦难与贫困,另一方面又迷恋贵族的财富,妄图通过交易谈判来改变现状,你这样的墙头草摇摆不定没有自己的立场,如果做不成朋友那你还不如做我的敌人!」

反应过来时,凯莘已经夺门而去。这更让艾米尔惊出一身冷汗:外面隔三差五地查可疑人士,就这样冲到大街上去要是碰见了搜查的骑士们,麻烦可就大了!

然而当艾米尔想再去追时,凯莘早已没了踪影。

她不愧是在深山蜗居多年的狼人,身上保留的动物特有的警惕仍然让艾米尔望尘莫及。别说人影,就连气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知道普通人在狼人的嗅觉面前不值一提,可凯莘是和他一样的狼人。小狼在经验丰富的白狼王面前,若是对方刻意要躲起来凭他这三脚猫能力是做不到的,艾米尔不由得叹了口气。

因为上一次凯莘也是莫名其妙就失踪了,他只好安慰自己:这一次大抵一样只是赌气跑出去什么地方寻找吃的了吧?幸亏她是能力非凡的白狼王,既然能轻易躲开自己的嗅觉也一定能躲开骑士们的视线。

于是回头拿出那张事先藏起来的画,苦笑了一声:如此小半天功夫只画了条狗未免也太看不起自己了,惊喜只好等一等再给她了。

「这家伙,一放开手脚反差也太大了。时而畏手畏脚时而歇斯底里,不过这也是问题孩子们常有的毛病吧。」

摇着头收拾完这狼藉的材料,艾米尔重新坐回了画架前。

他记得那时父亲一直有个愿望,想让正在学画的自己能够给离开的母亲画一张画作为纪念,于是对自己说:兰格你想妈妈吗?

艾米尔何尝不知道,其实是父亲自己想念她了。父亲是那种嘴硬心软的人,当着他的面西奥多不会轻易表露出心思,他大约是认为那样硬挺着才会有男人的魅力,尽管这会造成生活里诸多误会。只是那时艾米尔以刚入行没多久为由拒绝了,不止是因为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习惯,也正因为这个他才不敢向父亲坦白被讹诈的事。

如今虽无正式画师身份,却也有了画龙点睛的本事,若不是因为目前处境他真想跟着洛格瓦去别国另起炉灶,无数杂念也开始涌上心头:自己为什么不跟着离开呢?

「难道我真的放不下她吗?就算她已经结婚了。」

画不了两笔,那张令人心疼的脸又浮现在脑海,虽然以他帮工的身份可能连心疼的资格都不配。

画画时走神是常有的事儿,有时候笔下描绘出的和脑子里想的不是同一个东西,大多时候都是在无数张作坊的订单里磨练出来的本能,虽然技法很生动可归根结底是千篇一律的图像,没有足以打动人的地方。

艾米尔停下画笔想让自己冷静一下,可越是想要摈除杂念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是因为我感受不到美吗?」

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又看了一眼那张四不像的小狗。

就像是慰藉自己的自嘲般,凯莘说的那个理想国度艾米尔的确有所耳闻——如果想要得到满意幸福的生活,那么究竟应该怎样生活,靠这手艺吗?

人们经常认为美德才是获得幸福的关键,自己也在极力保持着不会失去作为人类的理智,正义、虔诚、勇气、智慧和知识,只有它们能让自己还维持着冷静。

「这怎么可能呢!我也曾向往过那样美好的东西啊。」

艾米尔苦笑了一声,自嘲道。

「你只是不知道,还未成型的艺术家一旦见过世上最美的东西,就会因为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创造不出那样美的艺术品,然后分不清眼高手低好还是眼低手高,而陷入绝望的精神内耗里······」

拖延症大约也是因此而一直无法克服吧。

和那些嘴上说“我不过是认清现实而已”然后躲进自欺欺人蜗壳的受害者不同,理想和现实并不对立啊,因为艾米尔心里清楚理想主义者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至少凯莘能敢于面对血淋淋的现实,甚至敢和残酷的现实进行反抗,一直没变过······

到现在凯莘也和艾萨罗欧初遇时一样嫉恶如仇,简直和父亲不要太像:是谁打了你你就要打回去,让他们也知道什么叫做疼。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想到这个艾米尔不禁浮出一抹笑意,这家伙其实也蛮可爱的······

然而直到傍晚时分凯莘依然没有回来,艾米尔终于坐不住了。

他回想起清晨出门时在桥下撞见的流浪狗,那种等着主人死去后啃噬他们身体的惨状犹如梦魇缠在心头,此时正是教会搜查妖巫肃清风向的时候,纵使凯莘是以一敌众的白狼王,到这时杳无音信着实令人不放心,于是艾米尔急匆匆出了门。

自封城以来宵禁已然不分昼夜,艾米尔在小镇上来来回回逛了三四圈也没能发现凯莘的气息,令他大奇。

如果凯莘想要出城必然会引发骚动,从站岗的守卫们的状态看来并没有“白狼逃走”的事情发生,也就是说凯莘一定还在城内滞留,偏偏一直到夜深艾米尔也未曾发现她的踪影,疑惑的同时心情也变得焦躁不安。

唯一的好消息是,到现在都没有传出过已经抓住妖巫的声音。

艾米尔不禁骂了一句。

「不就是说错了一句话,至于这样躲着我么?」

夜晚的小镇比起白天要冷清得多,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他们有的看过狼人有的则没有,并且大多数都没有。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让所有人害怕妖巫,教会的行动力让人咋舌不已,但总归有不怕死的,艾米尔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光亮的地方。

能有如此胆量的,除了打着旅店招牌的妓院就只有啤酒馆了。

当然这两种地方艾米尔都不会常来,她应该不会去那种地方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艾米尔毅然走进尚未打烊的一家酒馆,虽然此时他腰包里再也掏不出一杯啤酒的钱。不过这里到底鱼龙混杂,有人见过凯莘也说不定呢?

不过这里门可罗雀,显然是已经准备要打烊了,木桌前只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要是人多或许还能顺道打听一些消息,显然艾米尔来得有些迟,这反而让他感到十分尴尬。

似乎来了不买点东西走,就很对不起主人家一样。

只是让人知道进来却买不起东西,那会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啊,现在倒庆幸这里的人不算多。

「来点什么酒,小客官?」

老板笑盈盈地走过来,似乎是看到了打烊前的最后一单生意。

「我只是来找人,不喝酒······谢谢了。」

艾米尔连忙笑着拒绝,眼睛装作故意往里看。

老板一听顿时没了兴趣,扭头就回去继续准备打烊,嘴里却跟个怨妇似的。

「来啤酒馆不喝酒,那叫什么事儿。」

「不好意思了。」

要是自己这会儿掏钱买上一杯,相信老板绝不会是这副嘴脸。可实在是喝不起啊,小麦涨价啤酒自然也跟着涨价。

「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

艾米尔还想问问什么,刚打算叫住他就收到了一份冷眼,顿时没了主意。

看来只好一个个去问了,艾米尔叹了口气。

不过那桌客人此时正忙叻,刚一进门就听到弹奏弦乐的旋律,高低起伏好不生动,他们一人负责弹奏其余敲打着桌子跟着打拍,嘴里跟着吟唱好不惬意。

若是在白天,恐怕就是整个酒馆的人跟着一起唱歌了。

「那个,请问······」

刚一开口艾米尔的尴尬癌就犯了,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无奈他只好先坐一旁,耐心等这桌客人们唱完再询问好了,那时他们心情也高兴至少不会像老板一样扭头走人。

艾米尔其实也喜欢音乐,事实上很多学习绘画的人都喜欢音乐并且有自己拿手的一样乐器,不仅因为画师也算半个吟游诗人的缘故,更因为绘画和唱歌不分家。

索性闭上了眼睛,跟着拍子沉沦到他们的歌声里。

「我们要用这把明晃晃的镰刀~割下绅士的头颅!我们要割掉草地和谷田,还要割掉世上的王侯~面朝黄土背朝天,干活儿总有口渴嫌,绅士若是不嫌弃,点上啤酒白兰地!嘿嘿~」

虽是一些乡下民谣,不比贵族们所听的曲目来得高级,却也足以让人乐在其中,鸣然自得,此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窜进他的耳朵里。

「来了!最后一打啤酒~」

仿佛是掐准了时机,客人们的歌声戛然而止。

受人打扰是很不愉快的,不过那些个唱歌的大汉们却不介意,听到酒保的声音反而热情更高了,因为那是个年轻又漂亮的少女声音。

「美女来得正好,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喝一杯?」

「不了不了,正准备打烊呢,就等你们了。」

「哎,什么嘛真是扫兴。」

少女不好意思地向他们吐了吐舌头,放下几大盅啤酒就欲离开,她力气可真大,七八杯啤酒愣是用两只手一次性端了上来,比起一般的酒保能干很多。艾米尔听到她的声音,甚至觉得有些耳熟。

不过在清点杯子时她却疑惑地看了一圈,忍不住问。

「是我少打了酒吗,怎么多了一个人?」

观望了一圈,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一个背对着众人的青年身上,只有他的桌子上空空如也,少女赶紧作出歉意上前说。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弄错了少给你准备了一杯,我马上回去给你补。」

「诶?他不是和我们一起的哦?」

此时,也有客人开始注意到艾米尔的存在。

看来机会来了,艾米尔笑着转身准备询问众人时,一张熟悉的脸却让他愣住了,随即笑出声来:怪不得听着如此耳熟!

「麦当娜?!」

「艾米尔?」

不错正是他在艾萨罗欧做帮工时遇见的女孩儿,乡下少女麦当娜。

少女象征般的金黄色头发,用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身乡下少女打扮也早已换成了性感可爱的女仆装,尤其那张清纯又青涩的小圆脸,可以说艾米尔是再熟悉不过。

她惊讶地盯着艾米尔看了半天,两人虽说不上老乡,不过在这偌大的城镇里头遇见一个熟人,那感觉别提有多兴奋了,麦当娜顿时放下手中的活儿抱了上来,引得客人们一阵唏嘘。他们大概以为艾米尔说的找人,就是在找这个漂亮的小酒保了。

确实两人好一阵子没见了,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艾米尔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轻轻推开麦当娜,有些尴尬地说。

「你······你怎么会来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