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尔记得还没到去行会学校的时候,尚不曾有过如此多的烦恼。
每次盯着夜空发呆时,总会有一张亲切温暖的脸浮现在脑海里,让人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触摸,可每次想要将她拥入怀里却如同水里的涟漪转瞬即逝,不知不觉让人留下两行热泪,那一次分别他哭得很大声。
起初艾米尔还天天缠着父亲问,她去哪里了?后来随着父亲慢慢沉默干脆就不问了,原本因为这件事对父亲总是置之不理,后来和别人发生矛盾才发现自己已经无人可依靠了。
邻家的孩子很多,多的有七八个少的也有五六个,艾米尔常常因为没有兄弟姐妹而经常被他们欺负,艾米尔最害怕的就是身上唯一的铜币被他们抢了去的场景。艾米尔最希望的事就是,突然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然后将他们驱逐开,可父亲总是很忙。
后来他知道了这些事,艾米尔一个劲说他们有多坏多坏,父亲却严厉地看着他。
「你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不能老指望我帮你。谁要是敢欺负你就打回去,就算打不过也要撕破他一层皮,你得让他们知道他也是妈生的知道疼。」
他以为父亲会找到对方要求还回被抢走的钱,可父亲终究没有去。每次忍不住想要动手时,又怕对方打得自己遍体鳞伤,只能乖乖交出这可怜巴巴的一枚铜币。后来艾米尔才知道,就算父亲会去找他们算账,又有人能证明他们真的抢了自己的钱呢?
群青是神的母亲的颜色,圣母的嘴角永远挂着拯救世人的微笑。每当看到有人遭遇类似的事情,都会有股莫名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即使打不过,他们也一定很需要有人和他们站到一起吧?
人们会欺负别人是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可如果有第二个人站出来、第三个人站出来,当无数个人团结起来的时候,就算对方想要继续动手也得掂量掂量鱼死网破的代价。
如果你不站出来,那我就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对!我就是狼人,你们说的妖巫就是我!」
艾米尔抱紧了凯莘,怒喝道。
「来啊,你们不就是想找个替罪羊吗!」
他原本碧色的的眼睛越发变得猩红,父亲的话再次徘徊在耳边,如此浪漫:知道不是你们的对手,可就是要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是你们宁死不屈的对手,你们的敌人!
所有人被艾米尔这一声怒吼吓住了,终于没有人敢再说话。他们怕的不是和他们讲道理的人,他们怕的是疯子,一个动不动就要咬人的疯子。
「父亲,我完蛋了!」
艾米尔普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脸上浮现出做出冲动决定后的潮红。
接着他就忍不住哽咽起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已经在脑海里重复过无数遍。自己好歹也是一个人类,怎么会有一天要落得跟一个妖巫一样被人们围住忍受唾骂和指责,然后被骑士抓走再当着整个小镇市民的面,当众承认自己的罪行,和魔鬼交易等等·······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大跌眼镜,只见人们纷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是不是·······这里有问题?」
那人指着自己的脑袋,生怕自己被传染一样躲得远远地说。
「我看像是的,吟游诗人啊都这个样,自以为浪漫。」
「走吧,走吧。真是可怜······」
「应该是个白痴吧,跟他开玩笑他还认真了······」
其他人紧跟着尬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前面的几个妇人惊惧地看着艾米尔,像是躲避神经病般脚下止不住踌躇着往后退去。(咳咳,类似暗跳白神牌免疫放逐)
「你们算是什么意思?」
艾米尔看到众人反应先是一愣,随后一股邪火冒了上来。
「我是狼人啊,是妖巫啊!你们一个个的······」
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满城风雨,真正的狼人站在跟前却当作白痴熟视无睹,真真假假让他既感到愤怒又好笑。
握紧了手里还带着余温的石头,艾米尔立刻意识到不能在外久留,于是连忙背上凯莘往出租屋赶,他需要尽快找一些牛奶给凯莘。
一路上,不停有人偷偷将视线转移过来,被艾米尔狠狠一瞪便又装作没看见似的扭过头去,窃窃私语。
一定是凯莘的白头发太招摇了,人们把她当成了怪物看待。事实上不止是白头发,随着人口增加越来越多一生下来就奇形怪状的孩子慢慢进入人们视野,只因外貌独特而被人们当作怪物的比比皆是,而往往向他们伸出援手的竟然是一向打击异端的教会。
可惜艾米尔不能向教会求助,因为他和凯莘都是真正的狼人。
「牛奶······面包······」
「都会有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拍了拍背上软绵绵的凯莘,艾米尔面色更加焦急。
不过当他终于回到出租屋时,洛格瓦不知在这里等了很久,他手里捧着一大袋子银币,脸色看起来却比艾米尔还要焦急。
当看到艾米尔满头大汗出现时,他终于勉强露出了一丝笑。
「你终于回来了,我刚才······」
「先别管那么多,快帮我去买一些牛奶回来。」
「牛奶?」
洛格瓦话还没说完,就被艾米尔堵了回去。
因为艾米尔背上那个白头发的女孩儿看起来甚是吓人,白色与红色的交织,活像是教会口中的恶魔一般。这个女孩儿他是见过的,只是完全不像当日那个跟大家叫嚣着讨薪酬活泼灵动的凯莘。
「对,可以的话帮我再买几个面包,算我欠你的。」
顾不上洛格瓦惊讶的神情,艾米尔连忙将凯莘放回床上,扭头对洛格瓦说。闻言洛格瓦嘴角一抽,他现在借钱可是越发心安理得了,张嘴就来。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艾米尔做出让他放心的手势,倒不是因为他经常找洛格瓦借钱对方清楚他一定会还,而是有了先前商量的铜版画合作前提下,此时与其说是借钱不如说是提前预支,艾米尔知道洛格瓦是一定会答应的。
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白发女孩儿,洛格瓦果然照做了。
看到已经睡过去的凯莘的面容,红扑扑的脸蛋上像是洋溢着满足,让他忍不住想要轻抚下去,停在半空顿了片刻然后轻轻给她盖上被子。
这一次她的病情比以往来得更严重,不仅仅是因为铅的毒性。艾米尔大概能猜到凯莘在艾萨罗欧历经过无数次这样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他倒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那种无助的感觉艾米尔可不想再体会了。
「铅垂症?我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
洛格瓦也是在画室身经百战的匠人,一眼便认出凯莘的病症,拿了一杯啤酒递给艾米尔不放心地笑了笑说。
「是,又不是。」
「那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不是。」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艾米尔任由啤酒的苦味充斥满口腔后才依依不舍咽下去,然后看向洛格瓦,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艾米尔正犹豫着,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倾诉一下心里的不快。洛格瓦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把先前那袋银币扔给他,苦笑着说。
「看来你父亲说的是真的。」
「你没有找到他?」
「是他不要。」
洛格瓦一口气喝完盅里的酒,皱着眉头。
说起来,艾米尔四下环顾了一圈,确实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本来心想他应该在某处作坊或是酒馆,忽然想起来父亲没有多少钱,不免有些担忧。
「我还没见过骨头这么倔的人,明明都穷到这种地步了还要装作不需要别人关心的样子,爱面子的程度简直和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他在哪儿?」
艾米尔急忙看向他,焦急问道。
「谁知道呢?现在不满大街都是吗,关于你的小情人患病的传言。」
「什么?」
艾米尔不可置信地问,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父亲逢人就说见人就讲我劝都劝不住,这家丑还不外扬呢,一把老骨头了也真是的,跟我父亲一样摊在床上就老实了。」
「他那张嘴真的是闲不住啊!我······!」
艾米尔更加坐不住了,以凯莘的警觉性不可能轻易被市民们围住的。
想到这个他的神情变得更加痛苦,一些不美好的回忆又重新涌现了出来,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好似在多年前发生过。他终于想起父亲上一次发癫,是母亲走的时候,也像这样满城风雨地讲,全不在意面子都是自己亲手丢掉的这回事。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放不开的吗?」
「什么?」
洛格瓦嘴角往凯莘那边喏了喏,没有点明她生病的事。
艾米尔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这种事很难开口,说出去也不一定有人信。而且,他不确定洛格瓦是否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于是把钱又还给了洛格瓦,沉默了起来。
「你可别让我把你看白了啊,你不是那种人我知道。」
「我哪种人啊?」
他继续装疯卖傻,试图避开话题。
「你这种人啊,一旦爱上谁就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而想放弃呢又剪不断理还乱,要是做生意的话你这种性子肯定会赔本的,因为你从不考虑后果。」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理智了?」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你这人一点都不够朋友。就像你的父亲有什么事都宁愿在心里憋着,我们是朋友不是么?」
洛格瓦说这话时,又重新把钱袋子塞回了他手里,艾米尔顿时羞愧难当。
他知道洛格瓦刚接手商行,手里也正缺资金,自己这个时候找上他的确给他添了很多麻烦,要是自己反而客气起来倒见外了。只是这件事牵扯教会,艾米尔不希望洛格瓦因此引火烧身。
「反正麻烦已经够多了,再多点又能怎样呢不是?」
「那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吗?作为朋友。」
洛格瓦干笑了一声,像是在开玩笑说。
「妖巫我都见过我不信你还能吃了我,如果是钱能解决的事基本上都不算事,只要你开口说需要帮助。」
「咳咳······哈哈哈哈哈!好吧。」
艾米尔刚想说话,却又被自己气笑了。
果然还是不能直接说出口的吧,洛格瓦口中的妖巫不正是他自己么。
只是洛格瓦这几个月帮了自己很多忙,艾米尔真的想要找个人聊一聊心事,却又对谁都开不了口,要是为了让洛格瓦保守秘密而落得个爪牙相向那对他来说实在做不到。
「她的确得了一种怪病。」
「影响大不大?」
洛格瓦也知道这一定是什么没见过的不治之症,自然没有问能不能治好之类。
「可以说完全没有影响,她只是年龄有些大。」
「年龄有些大······?原来你喜欢的是······」
他挑起了眉毛,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见洛格瓦这贱兮兮的表情,艾米尔顿时脸涨得通红,连忙解释。
「别······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人,她不是年龄有些大,是大到······怎么说呢。」
「总不能是个老太婆吧。」
「你可以这样认为。」
「噗······!真的假的?」
洛格瓦警觉地扭过头去看了看凯莘,试探地问。
那的确是一张少女的脸,可以说嫩到尚未被人采摘他也相信,虽然长着怪异的白头发,可这样的形象要和老太婆联系起来却多少有些离谱。
见艾米尔没有回答,洛格瓦怀疑的神色更甚了。
「那她是被女巫施了什么魔法吗?这个我的确爱莫能助·······」
「呃······也差不多,她就是表面看起来年轻而已。」
「实际上是个风烛残年的·······嘶!」
洛格瓦满脸都是震惊,好在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对啊,我正在想办法解除她身上的巫术。」
这样一说,洛格瓦只觉得浑身哆嗦,不由得冒出阵阵冷汗。
或者说,洛格瓦只是想听到艾米尔突然笑出来,然后恶作剧般说:开玩笑的你也信之类······显然艾米尔没有这个想法。可作为一个见过狼人的人,洛格瓦倒宁可相信凯莘只是得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病,也好过艾米尔和他开玩笑。
「嘶~!艾米尔啊。」
「怎么?」
洛格瓦干笑了一声,一边搓着手一边凑到他身旁说。
「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可能我之前的确误会了你······有这方面癖好之类,也多少理解了你父亲的行为。」
「哦?」
艾米尔不由得警觉起来,背上流下涔涔汗水顺着脊沟流下来。
要是洛格瓦也像那些市民们一样对自己敬而远之,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立刻带上凯莘走人,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因为凯莘一旦出事他自然也逃不掉。
「可是作为朋友我有义务提醒你,要是她······那位的巫术被解除了的话,你说她这么大年纪会不会立刻死去?或者当场变成一堆阴森森的白骨······」
他不安地又看了看凯莘,实在想不出该用什么称呼,只是表情十分恐惧。
「哈······?」
「我听说啊有一些嫁不出去的女孩子,为了永远保持青春和恶魔做了交易,看起来明明是小姑娘的样子,但其实是年过百岁的女巫,专门钓你这种没什么经验的愣头小子呢······」
洛格瓦越说越恐怖,他的脸上紧张得都能拧出一盆水来。
要不是知道凯莘的过去,艾米尔估摸着也被他这番话吓得够呛。他好想直截了当地告诉洛格瓦,那天你看到的妖巫就是我,可联想到乞丐中可能有人向教会透露关于狼人的内幕,他突然又后悔和洛格瓦讲这些,只好又圆谎说。
「是开玩笑的啦,没病的都能被你给吓出病来。」
「你们在说什么呢?」
「卧槽!」
说话间,凯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凑到两人身后吓了洛格瓦一跳。他本来就被艾米尔说得一愣一愣的,这一下差点让他灵魂出窍。
艾米尔连忙堵住洛格瓦的嘴,干笑着说。
「没什么没什么,他只是问你的病怎么样。」
「喝过牛奶已经好多了,倒是肚子有些饿·······啊!竟然有面包,真好!一觉醒来就能看到吃的。」
凯莘立刻蹦跶着抓过两人手里的面包,那是拜托洛格瓦帮忙买来果腹用的,只是两人光顾着聊天喝酒,正好留给她。
这时,凯莘也一眼认出了当初找到艾米尔的洛格瓦。
「啊,是你啊?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不舒服吗?」
「呃······呃,是我,我·······」
洛格瓦满头大汗,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凯莘。
少女一样凹凸有致的身材搭配干净又质朴的褐色束腰裙,宛如蜜桃一样的脸蛋白嫩得吹弹可破。虽然那双泛红的眼珠看起来和常人有些出入,不过每一次眨眼都保留着少女纯真的模样,更别提她一蹦一跳的小动作。
要说这样一个活泼的女孩儿是个老太婆,他说什么也不信。他尴尬地指了指凯莘的白头发,露出不失礼貌的笑问道。
「你的·······?」
「啊!」
凯莘立刻红起了脸,立刻捂住脑袋躲回了房间里,因为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洛格瓦她是染成棕色了的。可这样的动作却更让洛格瓦怀疑,这真的是一个老太婆?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洛格瓦脑海里浮现,然后没好气地指着他,声音都有些发抖。
「好啊!艾米尔你这臭小子什么时候连我也要防着了?」
「我·····!」
一时间,他竟说不话来。
这下子可真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艾米尔只觉得心累,反正也不能说真话倒不如将错就错了。
「好吧,就是你想的那样,嗯没错。」
「你小子,我就想不明白你的口味咋这么刁钻,上一个·······好吧,不说上一个了。你知不知道教会对这次妖巫事件很看重,不要觉得表面他们没什么动作,你这位小情人搞不好哪天就会被当成替罪羊的呢!」
「是······是么?」
艾米尔强装出镇定,心里不由得担心父亲那边的情况。
虽然洛格瓦的确见过变成狼人后的自己,艾米尔出于安全考虑也不打算让他知道太多,他知道洛格瓦是值得相信的人,但是麻烦却是来自不安的父亲,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
这一次算是运气好被人当作白痴躲过一劫,要是换做教会,艾米尔不敢想下去。
「我觉得你最好让你父亲回乡下去,这里本就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我比你还希望这样做。」
「他不想走吗?」
艾米尔苦笑一声,碍于身份的麻烦他是真心希望父亲能够离开。
「是有些问题我解决不了,我和他就像隔了一块玻璃,明明看得见就是听不着对方的声音。明明只需要还清债务他却不肯要我借来的钱,可他又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人老了是这样,没关系你先考虑几天,反正我那边也不是特别着急。」
对此,洛格瓦深感无力。
同样作为画室学徒的洛格瓦自然清楚这门工作需要心无旁骛的心境,他知道艾米尔被琐事所扰一时不能脱身,便也没有再提让艾米尔去帮忙这件事,留下那袋银钱拍了拍艾米尔肩膀,就起身离开了。
至少,得等艾米尔处理好家事,或者冷静几天先。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在这世道谁家要是出了点糗事是很难在人们面前抬得起头的,就像奴隶身上耻辱的印记,一跟就是一辈子。
艾米尔想不明白父亲又在发什么疯,父亲经常如此。自母亲走后父亲总是在外人面前说起她,回想起那些话总是不堪入耳。每当气氛尴尬得快要窒息时,他总是希望看到狐朋狗友们认同他的话然后点头,仿佛这样能换得别人同情似的。
以前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其实不过是有人煽风点火,而父亲却信以为真,艾米尔不相信母亲会做出那样不贞的事情来。真正令他头疼的是,这种事延续到自己身边的人身上,并且一副说一不二的态度:要么你就听我的,要么我们就再无瓜葛。
宛如被一条锁链困住,进不得退不得无法做出决定。
「上次我就说了,穷人活在这个建立在利益之上的世界,即使血浓于水也逃不掉债务人这个身份,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就是亲人最大的资产。」
凯莘对这事倒颇有见解,她的忘性很大。
昨天还因为父亲的事对艾米尔意见很大,许是刚刚为她解了围,转眼间就像个没事人一样跟他唠嗑起来。
「不可能!」
艾米尔立即反驳道。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不会拒绝洛格瓦借给我的钱!父亲想要的明显就不是钱。」
「应该说不止是才对。」
「你不要把人类看得太扁了!我打心底里仍然认为自己还是一个人类,而不是什么冷血的狼人!」
听到他这样说,凯莘竟被吓了一跳。
或许是艾米尔的态度转变得太快,稍微有点出乎意料就很容易大发雷霆,意外的是凯莘虽然身为白狼王,竟也被吓得目瞪口呆连连后退两步。
她看了看别处,侧过脸去说。
「成熟的稻谷往往低着头,越是空心的稻谷便越趾高气昂。人们如果不是因为弥足珍贵的东西被抢走就不会沦落至此,为什么会有狼人难道吸血鬼贵族们不应该很清楚吗。」
「比如说?」
「夺走你粮食、土地、爱情和亲情的吸血鬼。」
凯莘点了点头,娓娓道来。
「人类很强大人类也很脆弱,不要太小瞧了自己也不要太高估了人类。有资产的人把金钱当作了他们的奴隶,而负债的人却变成了金钱的奴隶。当羊吃完了地里最后一根草,人挖走了村里最后一块金,它也就失去留住人的价值了。」
「可他们不是已经负债了吗?」
「债务是农仆还活着的关键,穷到最后不得不卖儿卖女,甚至出卖自己的灵魂求稳定继续借债循环,他们其实比你父亲还希望留在乡下。」
「可是领主有保护自己佃户的义务啊!生病还是困难什么的。」
「所以说啊,越是形式紧张债权人就更迫切把资产变现了,他们来不及等新的小麦成熟就必须杀鸡取卵。佃户们与其守着干涸的麦田不如四处漂泊碰碰运气,但我想除了随波逐流来城里他们很难找到第二条活路。」
「要么流落街头,要么落草为寇。」
艾米尔不自觉将凯莘还未说完的话补充了出来,额头已经冒出了细汗。
领主们从农仆那里收回土地,有的建了磨坊有的用作放牧,甚至卖给国王扩建城堡,已经很难看到乡下和以前一样大片大片金黄的麦田。而物价的上升迫使新的庄园主们必须得到更多收入,牧羊人们不得不为眼前考虑而让羊肆意吃光草场。
可一旦公共草场被吃光,不能去其他领地放牧便只能看着羊群饿死。失去羊群就只能向东家借钱偿还,最后还是陷入拆东墙补西墙的循环里。穷人似乎被借钱这个东西套牢了一样,也难怪父亲不愿意要艾米尔借来的钱。
「我说过了不想你也步我后尘,等到某一天反应过来才后悔,那个罪就算再多活几世都难赎得清。」
艾米尔忽然有些动容,看了一眼正在舔面包屑的凯莘说。
「那······不好意思,昨天·······谢谢你了。」
凯莘随即冷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她应该是想起昨天为何生气来着,这会儿说是误会她可不吃这套。
「没有染过出行是不太方便对吧?」
见状艾米尔更加头疼了一些,想到凯莘的父亲,艾米尔坏笑了一下准备从怀中掏出那根红色的发带还给她,却见凯莘不领情地狡辩起来。
「少自鸣得意了,又不是因为这个,昨天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谁知道回来就·······」
刚说到一半,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立马闭上了嘴,她看起来有些不太高兴。
「看来以后得更加小心些了。」
「哼!要不是因为这奇怪的白铅石,害我连变身的力气都没有,哪晓得那些人怎么会知道我的事的·······」
她又委屈地说,泛红的眼眸失落垂了下去。
「你的事?」
「啊不是,我是说······」
凯莘的脸色显得很紧张,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我是说再这样中几次毒,我可能就再也没法变成狼人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没有了狼的力量不就能·······」
他突然想起凯莘说的话,如果狼人的灵魂有任何一半死去,狼人就会真正的死去。艾米尔其实是不怕死的,他怕的是狼人死后不能上天堂没有来世,虽说教会这些言辞已经不具备说服力,到底举头三尺有神明艾米尔还是有些顾忌的。
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洛格瓦那恶魔一样的说辞又徘徊在耳边:当心她会变成一具阴森森的白骨~
艾米尔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因为门口突然出现的妇人把他吓了一跳。
「你终于回来了,等你老半天了。」
「等我?」
他心里直打鼓,一直和凯莘聊天以至于没注意到有人来。
定睛一看原来说房东太太,不知道她在门口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到自己和凯莘的谈话,艾米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等他冷静下来时,发现房东手里拿着刀,她旁边的畸形小孩儿更是冲他龇牙咧嘴。
她们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害怕,一边握着匕首一边鼓足了勇气说。
「当然是等你回来收拾东西,我这间屋子不租了。」
「为什么?」
艾米尔吃了一惊,掰起手指头。
「我连一个礼拜都没住满啊,怎么突然之间要撵我走?」
「我这里虽然比不得其他旅店,地方可是干净的,我可不能容忍一个弑亲的杀人凶手住在这儿,你赶紧收拾离开。」
「等等!杀人凶手?」
这话却是让他心虚不已,自己变成狼人既没有伤人又没有给别人看见,如何说自己是凶手?他突然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焦急地看着她。
「是我父亲出事了吗?」
「这话就是那个来找你的老男人说的。」
「哦······他没出什么事就好。」
松了一口气,又赶紧解释说。
「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我只是和父亲吵了几句嘴,他怎么会这样说呢。」
房东没有说话,也不敢靠近,只是视线悄悄往凯莘的方向挪过去。凯莘此时更是被吓得动弹不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辩解,只是浑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可是父亲怎么会知道凯莘的事?艾米尔猛的反应过来。
他差点忘了乞丐中可能有细作甚至神职人员在暗中调查妖巫,如果有人特意让父亲传播这种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言论,被当作怪物看待也就说得通了!可是凯莘来自艾萨罗欧,除了费格斯之外他想不到有谁会这样做。
琪亚娜?虽然是艾米尔第一个就排除的人,可安德鲁伯爵祖上的事也只有身为公主的她会去翻阅,搞不好伯爵家就记载有凯莘当年的事!
父亲—细作—费格斯—琪亚娜—安德鲁伯爵!
如果说先前只是怀疑的话,那么现在艾米尔可以确信真是有细作在暗中向父亲说了关于凯莘的事,借教会的手给自己制造麻烦!只是没想到费格斯竟然对妖巫的金矿仍然念念不忘,他是唯一有动机这样做的人!
「这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你们赶快滚出我的房子!」
见艾米尔不为所动,房东太太已经紧张得想要溜走。万一让她离开来请自己的恐怕就不是匕首,而是骑士的利剑了。
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们这就搬走,不过您应该把三枚银币押金退给我先。」
「押金?什么押金,你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我们当初说好的三枚银币押金,不想租了就可以退的!合约都还在这里。」
艾米尔一急,赶忙掏出上次的纸。
可当他看到合约上的描述却傻了眼,那根本不是前些天自己确认过的条款,字里行间多了一句转租的话,明显是在签字的时候被调换了的!
「少给我装疯卖傻,你又没给我找到下一个租客,押金凭什么退给你?」
房东根本不吃这套,得知凯莘的事后她似乎很有底气。
艾米尔不禁冷笑了一声,就算凯莘没有出事房东也还是会这样做的吧?转租出去才能退还押金的套路,早在他确定住下来的时候就埋好了伏笔。只要她一喊,半条街的人都知道早上那个白头发的女孩儿住在这里,艾米尔不能和房东继续拖延,立刻改口。
「好好好,我们走,我们走就是了。」
看了一眼她身后瑟瑟盯着自己的畸形小孩儿,艾米尔恶心地啐了一口。
房间里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了,唯一还有价值的就是先前购买的矿石粉和黑炭,不过在和父亲吵完后撒了一地,弄的五彩斑斓乌烟瘴气的,艾米尔更是没有心情去收拾,拿上洛格瓦借给自己的钱袋就离开了。
凯莘见状更是不敢久留,连忙跟上艾米尔生怕她们多看自己一眼。
「黑店!」
艾米尔气冲冲走在前面,牙齿恨得咯咯作响。他现在只想找到父亲说清楚,问出那个暗中跟踪自己的细作!
可父亲每次出门他都捉摸不定,他不可能在出租屋门口等着父亲回来,因为此时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偷偷看着他们,不时穿进耳朵的闲言碎语令他十分烦躁,只能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先。
虽然艾米尔早已习惯流落街头,不过这一次他却有些害怕。
除开被房东坑走的三枚银币,他的钱包又一次见底了。然而这里不比消息封闭的山村,他不能像对待费格斯那样随心所欲地变成狼人,除了暗中调查自己的眼线,镇里的消息流传速度不是艾米尔能比得过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
「我们被人发现了吗?」
「应该还没,只是被我父亲这么一闹,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必须尽快揪出那个细作,不然你我都会有危险。」
「果然是那个家伙搞的鬼么?看来必须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不,现在最要紧的是阻止细作和教会神职人员碰头,他应该还没拿到城里流浪汉准备暴动的证据。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妖巫的线索牵扯到我们身上,教会顺藤摸瓜我们就很难脱身了,所以我们得去一个地方。」
艾米尔想了想,这个时候绝不能贸然去洛格瓦的商行寻求庇护,要是被教会查出有作坊私下印刷书籍传播,那反而给洛格瓦带来麻烦。
「去哪儿?」
「城市法庭,教会那里有流浪汉们守着细作没有机会,他只能去那儿。」
「哦?那是什么地方。」
「和庄园法庭差不多,但是城市法庭是当地贵族也就是安德鲁伯爵、骑士团、教会以及平民代表组成的,那里负责处理案件的不是庄园主,而是城市审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