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怕。」

艾米尔再次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是下午。

筋疲力尽地回到床上,被摔坏的画材映入眼帘后阵阵厌恶感随即涌上心头。父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有凯莘还留在屋内。

「你到哪里去了?」

「去看了镇上的作坊,想找找有没有适合我做的工作,我父亲呢?」

「他出去好久了,你要不去找找他?」

凯莘蜷缩成一团坐在另一张床上说,本来他还是想起身的,看到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别过脸去,因为凯莘旁边就是被自己扔掉的画材。

明明当初听老师傅说他天资尚可,不遗余力支持自己来行会学校学习,如今不见成效就开始翻脸,想到这个就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正因如此,那些像孩子般向父亲寻求慰藉的话才无法说出口。

他心一横,转过身去冷哼着说。

「这么大个人走不丢的,再说我又没求着他来找我,我才没那个心思去找他。」

「我倒觉得你应该去找他,因为他始终是你父亲。」

「我的事不用你管,这是他自找的。」

艾米尔气鼓鼓地说了句,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现在别人请雇工,一听我以前是画画的,个个都说我跑去干体力活太屈才不愿意聘用我,我还纳了闷做了这么久帮工还有啥活儿我不会干?」

他越说越气,索性闭上眼直接睡觉。

此时正是最尴尬的时候,由于没有获得画师公会会员资格,艾米尔无法像其他画师那样能揽到贵族们的稿,往下去做普通作坊工人却又被嫌弃没有经验,突然被逼着去找活儿他甚至没有时间考虑当初要去找狼人债主的事。

这么做无非是只是想让父亲看清自己的处境,能多给他些时间和理解。

「想必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让我再去尝试的吧。他那个人就是这么固执,只要没顺着他的意思做就会跟你急,搞得我昨晚觉也不敢睡生怕显得自己没良心。」

「哎······」

凯莘只是叹了声气,她这两天似乎经常叹气。

一开始还只是叹息,不时传到艾米尔耳朵里,令他心烦意乱。慢慢的,连叹息声也没了,转而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于是艾米尔只好微微侧过脸来看着她。

「怎么了?」

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凯莘并没有回答他。

「是我父亲说什么了吗?还是躲在屋子里太久了?」

一开始还只是呜咽,听到艾米尔连珠炮似的盘问,竟开始啜泣起来。

艾米尔顿时头大不已,原本就因为不被作坊雇佣而烦心,这一出更是火上加油。他最见不得女性在自己跟前哭的样子,因为艾米尔找不到适合安慰的话,只是不想这个几百岁的白狼王也会平白无故流眼泪,要知道放之前她可是喜怒无常的家伙。

艾米尔倒不是不让凯莘出门,只是自从拉姆特之森回来后,她就一直不愿意染成正常人的发色,加上镇里最近异教徒的风声紧,犯不着出去招摇过市。

左右盘问不出什么,却见她伸出了利爪,又在手臂上划拉了起来。

「喂!你干什么?!」

艾米尔吓了一跳赶紧一把拉住凯莘的手,质问道。

一见她这动作艾米尔就知道,凯莘一定又会像那次雨夜般伤害自己的身体,幸好艾米尔反应及时迅速阻止了她。

「赎罪啊·······」

「你赎什么罪?这件事和你又没关系,我说了这是我的家事。」

凯莘眼神涣散,手臂宛如一只提线木偶,木讷的神情完全像是变了个人,面对艾米尔的回答显得无动于衷。

三年前父亲提过琪亚娜身体虚弱病怏怏的事情,艾米尔觉得一定是父亲又找凯莘说了什么,才导致这次误会。他可以确定凯莘的变化是从昨天到今天自己不在的时候开始的,不由得对父亲的多管闲事又厌恶了几分。

不过,凯莘的回答却不是如此。

「我弄丢了出嫁前父亲送我唯一的发绳,只有这样才能让心里好过·······」

「不会吧?那竟然是······」

话未说完,凯莘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艾米尔还以为那是凯莘不知从什么地方顺手牵羊偷来的,前些天弄丢时他还满不在乎,不成想竟还是一件颇有年代的纪念品。

不过他立刻想到,凯莘的年岁已经大到忘记她的父亲是何模样,如此一来那根发带的意义似乎就非同小可了,顿时一股罪恶感莫名袭上艾米尔心头,他知道凯莘不会再继续自残了,可不知为何自己的心里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艾米尔终于忍不住轻轻将凯莘抱进怀里,安慰着说。

「我······会想办法给你找回来。」

「真的?」

凯莘突然抬起头看着他,两只眼睛和眼袋红彤彤的,吓死个人。

「言出必行,我不也答应流浪汉去救那个女人了不是吗?」

「嗯,谢谢······」

凯莘终于止住哭声,揉了揉绯红的眼袋。

阔人们讲信用是为了生意合作,穷人们讲信用则是必须如此,但凡违约一次原本的借债循环就会难以为继,在这点上艾米尔值得她相信,这也是艾米尔第一次从这个小偷嘴里听到谢谢两个字。

艾米尔挠了挠脑袋,嘀咕了一句。

「可那不是我弄丢的么······」

「额······对啊。」

「那你谢谁啊?」

凯莘被这么一说,脸上顿时红润起来,当即起身敲了他的脑袋,怒嗔道。

「我谢我自己行了吧。」

「·······」

她随即又别过脸去,冷哼着说。

「我只是感叹终于有人不会因为我是妖巫而躲着我了,知道是妖巫又壮着胆子靠近的无一不是为了邪财,所以一直希望有人能成为我真正的朋友。」

说到金矿艾米尔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暗淡了下来。要说对金矿没想法那是假的,除了不相信有天降横财以外,更不曾听过她承认金矿的存在,艾米尔也就本能地当作不存在,尤其听到凯莘这么说后,他不由得眼眶有些湿润。

师傅死了,朋友分道扬镳加上亲人生疏,艾米尔也几乎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了。

「所以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会走上和我一样的路,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找到你父亲与他和解。」

「嗯,等下他回来我会好好和他说,现在我想应该先把我的耗材整理好,我可是拖了好几天没有进展了。」

艾米尔看了看角落里散乱的色粉、石膏和木板,忍不住心疼地说。

这可是花了好几个特利克买回来的,要是因为冲动而全部扔掉未免太可惜了点,况且他只是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的想法,犯不着拿它们出气。

可凯莘听到这话后,却满脸奇怪地看着他。

「你就这么爱你的画?」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很奇怪。即使我和父亲分开有十年也没有一点牵挂,每次听到他在跟前诉苦我心里也没有一丝波动、没有任何情绪,明明我对其他人都有很多话说的,但面对父亲只剩下无感。」

艾米尔愣了愣,同样奇怪地看了回去说。

「放心吧天黑之前他一定会回来的,除了这儿他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你!真是不可理喻!」

凯莘终于慢慢变得失望,后退了两步说。

「你不去找是吧?我去,我还把你要的矿石一并给你找回来!你就安心画你的画去吧!」

「诶?不是!」

艾米尔被她这反应搞懵了,不等他说完凯莘就一把推开门跑了出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凯莘没有染发也没有伪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跑了出去要是遇上骑士可就不妙了,如此怪异的相貌就连寻常市民见了也会觉得可怕,更不要说她要是碰了白铅矿绞痛再次复发,艾米尔可不能一下子就能赶过去的。

不过就在他反应过来准备追出去时,却和刚推门进来的中年男人撞了个满怀。

「父······父亲?」

艾米尔诧异地看着同样撞疼了的男人怪叫了一声,然后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臭小子,走路不长眼睛的,疼死我了。」

「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凯莘呢?」

「那个小女娃?刚碰见她说去给你找什么东西去了,还有······」

「她真的出去了?!」

艾米尔顿时焦急了起来,担忧地说。

她根本就没有通行证,也没有身份证明,要是被守城的骑士拦住了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呢,顾不得其他艾米尔赶紧起身去追,可这时父亲却一把拉住了他。

「先别管她了,走父亲给你找了个不错的活儿,一个作坊正愁没有雇工呢。」

「可我这会儿······」

父亲像是捡了什么宝贝,不断催促着艾米尔,可看到他有些不情愿的表情时,脸色又垮了下来。

他板着脸,吹胡子瞪眼说。

「你还要我求你去不成?」

刚想伸手来拉艾米尔却发觉根本拉不动,于是脸色涨得更红了。凯莘绝对和他打了照面但父亲却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当然也不知道已经变做狼人的艾米尔此时有多大的力气,只觉得艾米尔像是拂了他的脸。

艾米尔只好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四处嗅嗅观察凯莘在哪里。

虽然一直觉得奇怪,不过此时只有两人艾米尔终于鼓起勇气试图证明自己的猜测。

「呐父亲,我还是想问您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

父亲停下了脚步,艾米尔又说。

「以前咱们家借的债,应该是还清了对吧?」

「怎······怎么提起这事?」

父亲的语气有些结巴,随后笑了笑说。

「这事儿你不用操心,我就是太久没听到你的消息有些不放心,我们还是先去看看那个作坊如何吧。」

他干笑了一声,仿佛早就把上午的争吵扔在了脑后。

大老远来看自己顺便还找到了干活的地方,艾米尔可不信有这么巧的事,见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得怀疑地看着他说。

「那是个什么样的工作?」

「是一间印染作坊,老多人去抢了。我想着你从小没怎么干过重活儿,成天只知道画画这个作坊应该会很适合你,只做八个时辰一天就有十五个铜币,你做一个月还能有五个银币呢。」

父亲说着又赶忙催促他,生怕去晚了别人不要似的。

「那不还是帮工吗?」

艾米尔对这个可谓是太熟悉了,有着十年帮工经验他一下子就猜了出来,不过脸色确实越来越难看,因为他只要完成一副画所得已经是帮工的五六倍了。如果现在还和做农仆时那样做十五六个小时的活儿,那自己这些年何必再学什么技术?

看到父亲急不可耐的样子艾米尔宛如吃了个苍蝇一样难受。

「帮工怎么了?我知道你是在大艺术家那里做过学徒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就吃不了这个苦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现在十五个铜币能做什么呀?而且一天做八个时辰和领主的奴隶有什么区别?」

不过,父亲显然不知道他一直在做帮工,也不知道艾米尔此时已经没有了自由人身份,顿时急了眼。

「可你已经浪费了十年,画画有用吗?你总不能天天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没用的画荒废一天吧?父亲和别人不一样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所以希望你能像个大人一样成熟一些,毕竟人生来就是替上辈子受罪的。」

「有些事情就算我和你说了你也不理解,我已经二十三了我有自己的打算和想法!」

「你有自己的想法?!等到你攒够钱的那一天,黄花菜都凉了!」

「你就说,咱们家欠的债是不是全都还清了!」

艾米尔终于不耐烦地驳斥道,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赎身费、路费、生活费、学费,父亲在这十年内需要不停地借,然后靠着放羊带来的微薄收入补贴,可年年物价水涨船高,艾米尔不相信父亲如此急切是因为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更多应该是盼自己学有所成后跟着他一起还钱才对。

领主要带回逃跑的农仆是因为没有得到赎身费,农仆仍然属于领主的资产,要是自己偿清父亲当初留给他的钱,是不是就两清了······

果然,父亲听到这话后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气得浑身直哆嗦,失望地说。

「那你都出来这么多年了,怎么不见你给家里寄过钱?我······我就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早知道你现在会变成这样一个白眼狼,生下你的时候就应该任你自生自灭!」

「好,不就是钱么?你等着到时候别撑死。」

艾米尔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径直往镇中心的街道跑去。

他又何尝不想给父亲补贴一些家用,可艾米尔的母亲早在他出生不久就被父亲赶走了。在老家一个佃农是要生十来个孩子的,除开不幸夭折的也还有七八个,所以他不像村里那些同龄人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可以同时赚钱可以早早地成家。

因为他们的父亲只需要将孩子们养大就可以完全不管,而艾米尔一个人需要完成六七个子女的任务,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此刻他竟有些羡慕没有赎身契而出逃的流浪汉们,到底要怎么样才算像人一样活着?学费被妓女骗走的时候他没哭,师傅死的时候他也没哭,流落桥头卖画的时候他更没哭,今天却不知怎地因为几句话就流下了眼泪。

哭不是因为脆弱,艾米尔没有像孩子那般找地方躲起来,他径直来到了一处商行借钱,或者说找个人倾诉一下委屈。

「哈哈哈哈,你要笑死个人!」

没想到洛格瓦听到艾米尔的陈述后,笑得人仰马翻。

「有什么好笑的!我欠你的钱可是还清了的!」

艾米尔恨恨地怼了回去,要不是看在他是自己唯一的朋友,早就扭头走人了。

正是一时找不到对策,他才来找上洛格瓦。自上次分别后,洛格瓦便接过他父亲的事业,在镇上经营起了商行,不过每次找上他都是为了借钱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可能是这一次艾米尔需要的钱比以往更多吧,艾米尔做不到拉下脸去找琪亚娜借。

「我不是说这个,我说你要是早些和你那个小情人结婚,你爹就不会这么说你了!」

「她······我没和父亲说她是我的情人好吧?」

「是是是,我只是觉得你这么有天赋的人,在情感处理上怎么跟个愣头青一样,怪不得在艾萨罗欧大家都笑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所以我这不是找你来了吗,我这次是真的需要帮助。」

洛格瓦终于正经了一些,忍俊不禁道。

「借钱可以,不过你要是真遇到了难处,不如给我做铜版画师吧。」

「铜版蚀刻画法吗?的确是个好路子。」

商人们经常从东方带来稀奇古怪的商品,木板印刷正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门需要把文字刻在一个个小木方块上,再排列组合刷上颜料复制到纸上的技术,只是常用的字母符号组合起来实在劳神费力,远不如东方那种画出来的字方便,画师们就学着将这技术应用在作画上。

铜版蚀刻法正是从印刷上得到了灵感,将原本昂贵的单张作品变成价格低廉的商品,既满足了人们对画像的需求,又不至于昂贵到消费不起。

「对,我家经营的商行主要制作印刷品,我花了好大劲才说服我父亲让我来操作,改成出版社,现在正缺一个技艺娴熟的铜版画师。」

「可是,我没怎么学过蚀刻画,我只在木头上雕刻过。」

不仅是因为专业接触较少,更多是因为铜实在太贵了,市面上比较常用的金属是价格低廉质地更软的铅,在加热的时候很容易变形,更适合刻精小的文字不太适合用作版画,没有经验显得信心不太足。

「那有什么打紧的学就是了,以你的天赋还不是分分钟的事么?」

「可以吗?」

「万事开头难,我在做学徒的时候也认为经商很难。其实难就难在第一步。幸好我父亲还有一些资产,我不用费尽心思去筹集第一桶金。」

洛格瓦拍了拍他的肩膀,但艾米尔却有些担心,他摸了摸下巴说。

「教会那边的态度怎么样呢?」

「教会干涉得多的都是印刷书籍的商行,我这里主要经营画作买卖,其他的······偷偷干。」

「诶?暗度陈仓吗?」

艾米尔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难怪洛格瓦不在意熟练度。

「高风险才有高回报,卖书可比卖画挣钱多了,不这样做我父亲这点资产还不够一顿折腾的。」

闻言艾米尔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真要是这么简单那就好了。

历来各类书籍、科研成果都掌握在教会手中,寻常人想要学习相关知识就必须进教会学校,不论是医学、天文、数学还是辩证法在毕业后都必须为教会服务,其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神父手中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圣经,知识正是最昂贵的商品,所以印刷作坊基本是教会名下的。

可想而知贩卖此类书籍无异于刀口舔血,想要从教会口中分得一杯羹难度不可谓不高。

「等过些日子经济好一些我也像你一样,去赎个风尘女子当老婆,哈哈哈哈!」

「她又不是我老婆。」

「啊?你还没给她赎身呐?你这小子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然是个吃干抹净,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家伙?」

艾米尔白了他一眼,心思还沉浸在要不要帮洛格瓦这个忙上,洛格瓦闻言却是没好气地数落起了他。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艾米尔虽然很想和洛格瓦解释清楚,可他不敢保证常人听到妖巫会怎么看待。

可惜那不是穷到卖身的风尘女子,也不是癞蛤蟆心心念念吃了猪油蒙了心的天鹅肉,而是一个从领主手中逃脱的农仆,活了几百岁的狼人白狼王。不说洛格瓦能够看在曾经共事的份上向教会隐瞒,但凡不像费格斯那样当场被吓晕他就烧高香了,所以就更是守口如瓶。

不料,洛格瓦却失望地摇了摇头。

「艾米尔啊艾米尔,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你中意的那个人她已经结婚了,她已经结婚了你还不懂吗?!你不会不明白结婚了意味着什么吧?」

「是啊,她已经结婚了。」

她已经结婚了这几个字重重砸在艾米尔心头,愣在原地一声不吭。

「我都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名堂,脚踏两条船?再磨蹭下去你那小情人也跟你玩两头落空就好玩了。」

「都说了那不是我请的人模,不是所有画师都需要和模特一起缠绵才能寻求灵感。」

洛格瓦却不听他解释,只是一个劲赶他走。

「管你们是什么,你父亲那边我等下给他送些钱过去,你现在要是不把这妞追回来我就把铜版画包给其他画师,到时候我再一纸诉状告你还不起钱,你就永远留在我的作坊当奴隶吧!」

「嘶······!你好毒啊·······」

艾米尔听得冷汗直冒,既然如此安排他必然信得过洛格瓦,眼下他的确需要知道凯莘去了哪里,说不定真因为去找了白铅矿而病发痛苦地挣扎呢!

想到这个他不敢懈怠,当即离开商行径直往出城的方向追去。

艾米尔知道她去找了白铅矿,可是凯莘有发现矿石的能力他却是没有,只知道她一定是出了城。可城外四通八达更加难找,艾米尔在街上嗅了半天也没找到她的气味,很难想象小狗是怎么凭借一点残留气味就能找到回家路的。

「她的发带!」

艾米尔立刻想到了关键,如果凯莘要出城,那么拉姆特之森是最有可能去的地方,那可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啊!

天色将晚,艾米尔终于赶在宵禁之前出了城。

当艾米尔放下衣物变成红色的狼人时,他竟发觉自己的身体又壮实了几分。可能和这几天吃的比较好有关系,只觉得跑起来特别有劲。随着夜幕下响起一声年轻的狼嚎,一条红黑色的尾巴顿时化作闪电般径直往远处奔去,在银盘之上留下一道绯红的影子。

他记得当初自己把发带遗留在了牛车上,可牛车只是那个运送柴火的农夫的,经过上次被劫事件很明显农夫并非真正运送柴火,那一车不过是循环作案的工具。也就是说,只要找到那群劫匪就能找到那个作为线人的农夫。

可当艾米尔再次来到拉姆特之森时,却被这里的动静吓了一跳。

艾米尔并没有在这里闻到凯莘的气息,不禁有些失望,看来她不曾来过这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丛林里传来了阵阵歌舞的声音。他好奇地凑了过去,只见丛林中的空地上燃起了熊熊篝火,将深蓝色的夜晚照成了一片橘红。

看起来,就像是异教徒的活动现场!

「狼神的血脉,将永世流传~」

人们围着篝火,其中一个像是头领模样的家伙戴着面具,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向了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

随即一群人就跟着看似巫师的人节奏,齐齐发出呜呜嚎叫。

要说是在学狼,那嚎叫比起凯莘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得不客气点,如果艾米尔的嚎叫是年轻人的声音,那么这些人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

「身在黄金筑成的高楼,灵魂心系乡下的故土!我扛起鲜血染红的石头,却把我的心也砸得麻木。于是我们穿过层层高楼碓砌的密林,穿过血肉模糊的磨坊,抛弃在茫茫人海里循环往复的苦闷、呆滞、迟缓和琐碎,恭迎狼王归来!」

巫师再次带着些许吟游诗人的口气吟唱完毕,众人也跟着欢呼起来。

「遵从狼神的召唤,让血月之光淹没一切吧!」

艾米尔不禁更加疑惑,根据每个人身上的气息他可以认出这些人就是之前抢劫过自己的土匪。可白狼王终究只是一个人类,这是凯莘无数次和自己强调过的事情,而他们居然把她当成神一样崇拜。

他不禁摇了摇头,他们实在太不了解凯莘了。

「恭迎狼王归位!」

只见那日的土匪头子披着狼皮制成的皮草,一本正经地坐上篝火前的王位,不得不说土匪头子的气质算是被他拿捏住了。此时哪里还像什么强盗,根本就是流氓地痞。

「今年麦田的钥匙在哪里?」

「在这里!」

随即就有年轻的女人手捧麦子,漫步到贼头跟前,恭敬地递给他。当贼头接过麦子后,那姑娘立刻仰天长啸一声,模仿着发出四不像的狼嚎,接着她便被锁进了后方的大木箱子里。

艾米尔有听过其他村落的习俗,麦田里收割完最后一把麦子是要关起来呆一个礼拜的,这里没有仓库,就只能用其他的代替。

可是,这样人是会憋死的吧!

艾米尔终于看不下去了,当即从树荫里走了出来,一脚踢开关押姑娘的木箱子。

「蠢货们,你们的狼神不过只是个人,被当作异教的妖巫,根本不值得成为你们的信仰!」

「你是谁?竟敢侮辱我们的狼神!」

「狼神?」

艾米尔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对那姑娘说。

「你们打着狼神的名义在这里进行异教活动,你这是陷他们于水火之中,难道你就不担心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吗?」

不过那姑娘似乎并不领情,她爬起身恶狠狠地冲艾米尔吼叫。

「你是哪个?你难道不知道粮食歉收物价猛涨有多恐怖吗,没有面包才是真正的水火相交的地狱!不拜托丰收之神谁又能救助我们现在的困境?狼神需要新鲜的祭品,我愿意为了狼神去死!」

血祭!艾米尔的瞳孔一下子缩得如针眼一般。

那是多久以前食古不化的习俗了?未开化的部落习惯让年轻的女性或是婴孩成为神的祭品,用她们献祭祈祷风调雨顺来年丰收,不想文明如此发达的今天还有人将老一套的东西搬出来,他不由得一阵冷笑。

「呵,丰收之神?你们当中难道有谁能成为神真正的左手,成为神真正的使徒吗?!」

「当然有!」

巫师立刻举着火把,将贼头请了下来,沾沾自喜说。

「狼神赐予我血月的力量,成为狼神的使徒,指引我们的新狼王带领大家,统领我族!」

「我们的头儿可是狼神第二十代传人,据说我们的狼神是伯爵十三世的庶出,当初因为这个身份被他的母亲无情抛弃扔进了河里自生自灭,可狼神终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我们的头儿就是他的第二十代传人!狼王的宝座,实至名归!狼神的血脉,将永世流传!」

听着仿佛跟南方国家杜撰的古代神话一样,原封不动的神话换了个人名就变成了自己的神话。如果不是因为艾米尔身为收集故事传说的画师,可能就信了他的鬼话。

那分明是见过凯莘以后,才突然冒出狼神这个概念来的。

「胡说八道!你们根本就是胡诌一个传言,妖言惑众迷惑这些连饭都吃不起的流民,一旦被教会追责你们谁都跑不掉。既然你们这么希望狼神出现,那就让你们看看狼人真正的模样!」

「是你?!」

贼头一眼认出了艾米尔,顿时大惊失色。

艾米尔沉着脸,一头棕红色的头发里顿时冒出两只红色的三角形耳朵,他的身体也跟着发出一道道噼里啪啦的声响,越来越壮。当一道红黑色的尾巴从身前扫过之后,一具浑身散发着暗红色气息的狼人立刻出现在众人眼前。

「啊呜~!」

红色的狼人朝着天空发出一声年轻而又嘹亮的狼嚎,就连银白的月亮也仿佛被这声音染成了血色。刚开始艾米尔变成狼人还不太控制得住想要杀人的冲动,如今不知为何竟然理智了许多,可青金石明明没有伴在身边。

而且不同于这些人拙劣的模仿,艾米尔发出的是真正的狼嚎声,整座森林仿佛都陷入了充满恐慌的死寂中。

「是······是红色的狼!」

众人见了艾米尔离奇的变身后,随即尖叫起来四下逃窜,而贼头的表情却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木讷地发着抖等着艾米尔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艾米尔惊奇地发现,那张脸和凯莘竟然有些许相似之处,尤其是眼睛的神韵,和凯莘简直如出一辙。

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凯莘在意的是她的父亲,只听凯莘结过婚却从未听过她有留什么子嗣之类。或许是因为画师看人总能在不同的人身上找到相似点,那是很常见的形象感。所以大概是错觉,因为此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一把抓起贼头的衣服,轻而易举提了起来。

「兄弟,不不不!狼······狼神大人,我·····我我······」

艾米尔狰狞不堪的脸上露出两根尖尖的獠牙,在月光下散发着寒芒。

那人被吓得浑身颤抖,他绝对相信艾米尔可以轻而易举将这獠牙刺进他的脖子,不由得哆嗦着想要为上次抢劫的事情道歉。

「上次······上次是我们做得不对,冲撞了您······您您······您大人有大量······」

「哼?你们以为当了胡子就能逍遥快活,你们能动贵族们一根毫毛吗?一群乌合之众到头来还不是苦了庄稼人,交完了地租还得给你们付保护费?」

艾米尔冷漠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可那贼头却已吓得湿了裤子。

「我们知错了!狼神大人·······」

贼头听见这话,脑袋磕得比钟还响亮,裤子早已湿透。

「狼神?呵呵,真是抬举我,可惜我只不过是个狼人。旁人有的我不稀罕自己没的我不眼弃,我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们想做狼神的后裔,只怕他娘的没这个胆量!」

「是是是!小的们不求得到您的谅解,只求您能放过我的兄弟们······」

「什么你的我的啰里八嗦的,上次那个老头儿呢,把他给我找来!」

艾米尔不耐烦地大吼,嘴里的气全都喷在了他脸上。

他并不打算为难这些人,是想到凯莘被人当作妖巫几百年,若是狼人让人们一见就逃无疑更会加深大家的恐惧,他只想借这具狼的身体达成自己的目的——拿回凯莘的发带而已。

当他再次回到镇里,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拿着已经被雨淋湿得发臭的红色发带,艾米尔很细心地在河水里洗得干干净净,虽然年份太久发带早已褪色了不少,不过艾米尔并没有去找新的染料去着色,他担心那样的话凯莘就不能凭气味认出它来,要是凯莘以为这是自己跑去买的一根糊弄她,造成误会可就麻烦了。

只可惜艾米尔并没有找到凯莘的身影,四下寻觅无果他只好先打道回府。

近来异教徒活动频繁,教会自然也没闲着,不时又在听说哪里报告有异教徒出没,虽然每天都有新的公告,但人们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比起教会的动作,人们反而对镇上一些争执或是热闹乐此不疲。比起千篇一律的说辞,人们更关注哪家老婆偷了汉、哪家老板破了产哪家儿子是怪物之类。艾米尔听说南方国家大教堂的主教就收留了一个丑八怪,经常因为外貌被人们当作怪物,幸好主教心地善良留他做了大教堂的敲钟人。

随着人口逐渐增多,越是人们聚集之地新鲜的事儿就一茬接一茬,这不街上偶尔出现一个这样的畸形孩子都会引得人们争相关注。

「巫婆!老巫婆!快看这里有个老巫婆!」

过路的停下脚步,行商的伸脖子驻足,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肇事的人还在追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黑山羊们就算想要逃走也有心无力。

只听求饶声、斥骂声一阵接一阵,人们笑得乐不可支。

艾米尔忙活了一夜赶路早已身心俱疲,许是在镇里生活太久以至于神经都有些麻木,也就没有精力想要去凑热闹,不过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却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凯莘!」

艾米尔脑弦一崩,立刻拨开人群挤进去。

只见一个白头发的女人痛苦地跪倒在地上,死死把头埋在头发之下,不断试图爬着想要逃离,却一次次被人们拦住去路。

她的身上布满了碎掉的鸡蛋、灰尘、菜叶,看起来比乞丐还要可怜!

「你们在做什么?!」

艾米尔赶紧冲进去一把抱住她,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四周的人群。

他赶紧撩开那沾着灰尘已经脏兮兮的白头发,凯莘早就奄奄一息,哪里还有白狼王生龙活虎的模样,顿时怒上心头。

见有人当出头鸟,众人愣了一下,随即就有人壮着胆子继续叫了一声。

「她是女巫!对女巫!」

「要是白头发就是女巫,那你这嘴巴都没长正的人,难道就不是怪物了吗?」

艾米尔毫不客气怒怼了回去,眼中已经燃起了怒火,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变成狼人和他们拼命,即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

那人一听这话,立刻捂住了嘴巴尴尬地看了看四周,果然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看。

这时,凯莘从怀中掏出了几块石头状的东西递给他,艾米尔立刻恢复了理智,一眼认出那是还带着泥土腥味的白铅矿石。她没有去找自己的发带,而是先去找了会让她病发的铅!

艾米尔终于忍不住一把抱紧了凯莘,若不是因为铅本身的毒性,凯莘根本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他愤怒地朝人们大喊。

「都给我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