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动物在节日前具有开口说话的能力,传闻是被妖巫附了身,他们能用人的语言相互对话,虽然听起来十分诡异,但眼前长着非人类外貌的女孩让这些传闻变得更有说服力。
然而这和十年期待付之一炬相比,却一点也不令人惊讶。艾米尔惊魂未定,像个木偶一样被女孩儿拉着,嘴里念念有词。
「不,这不是真的。」
对一个工人来说,更令人寒心的莫过辛苦一个月又白干,最多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可对艾米尔来说,遭到合约欺骗工薪不一、作品被人明目张胆冒名顶替,他近十年的努力算是白忙活了。行东们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机会总是优先留给自己的子女,帮工不仅讨不到一点好处,还要担心行东的变本加厉。
而将自己力荐给他们的,正是已经在外成立商行的费格斯先生。他说看到艾米尔的画就像回到了乡下小时候的日子,并把艾米尔力荐给了当地在教会工作的画师团队。
「神再美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可惜啊真实永远不会美。」
「怎样才叫真实?」
画师在出师前临摹大量前辈作品,无一不为练出最真实画面的功底,这话从艾米尔嘴里问出来属实有些别扭,因为凯莘说的是五旬丰收的另一番景象。就算人们都以追本逐利为荣,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本钱,起码对农仆们来说那便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更别说奴隶了。
怪不得凯莘说自己既是狼,又是人类。
「你是狼?!」
艾米尔的惊恐几乎失色到与黑夜融为一体,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女孩儿,那肉眼可见生长出来的恐怖外表,使她的话格外有信服力。
犹如恶魔般的猩红色双眼,闪烁在黑夜。
「哼,胆小鬼们总是害怕和自己不同的事物,是你自己要逞能的。」
见艾米尔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冷哼一声说。怪不得刚才问艾米尔要不要闭上眼,换做任何一个人见了这场景,恐怕都会吓得失魂落魄。
「原来你不是人类······」
她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柔柔弱弱的、随处可见的少女,可那如巫觋般沧桑的白发和嘴角闪着寒芒的獠牙,无一不在提醒着生人勿近。头顶上变化出的耳朵,更是非人类的最好证明。
然而,如此令人胆寒的外表下,却传出了一声释然的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说男爵以下都不算人么?」
凯莘笑了一声,她的语气和外表显得格格不入。
「可你又说自己曾是人类?」
艾米尔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多少缓和了些,至少不会因为凯莘怪异的外貌落荒而逃。反倒是她的话里充满了令人好奇的味道,这对长期从事神祇工作的画师而言充满了诱惑。
凯莘点了点头,却是对艾米尔认为她是妖巫一说默然。
「不错,我曾经也和这里的居民们一样,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现在的话,恐怕见到我的人就如见了魔鬼,一定避之不及吧。」
一半是人,一半是狼。
相信就是想象力再丰富的诗人、作家,如何发挥他们严肃而理智的哲学也未曾亲眼目睹,这些在他们笔下苟延残喘的鬼神大军,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
魔鬼让人堕落为狼人,狼人则报复人类,专门饮其血食其肉,哪怕只是女巫,也需要人类的血来维持青春常驻,正如眼前如女巫般变化为狼的家伙。
「我的老天!真的假的?艾萨罗欧恶魔的传说是真的!」
艾米尔突然对这家伙有些好奇,他似乎把害怕抛到了脑后,上下打量起这自诩狼人的女孩儿所言真实。
也许在画师们看来,世界上任何独特的存在都值得他们去观摩,就像疯子一样令人费解。因为倾听收集奇闻异录是画师和诗人最喜欢做的事,艾米尔反复观摩起她头顶上的耳朵,真是像极了恶魔,如果不是身边没有带笔和本子,他一定会当场将这美景尽收囊中。
只是,这目光却让凯莘一阵恶寒,她皱起眉头不悦地看过来。
「恶魔?」
「不不不,恶人·····恶?」
艾米尔说到一半又发觉自己嘴笨,看到她那危险的眼神暗自在心里打起了鼓,回头又反应过来。
妖巫,可不就是恶魔的代表么?狼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善茬。
如维持年轻外表年纪却上百的女巫般的白头发,形如恶魔般的耳朵,还有不属于人类的尾巴,这走在大街上都能吓得小儿不敢夜啼的主,此刻却像听到了什么侮辱一般的话,质疑地看着他。
「你告诉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会吃人的妖巫还不算恶人么?」
他疑惑地反问,文艺工作者们几乎都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研究态度。
「所以你被吃了吗?」
「没有。」
「那我凭什么是恶人?」
「你偷······」
凯莘的态度转变把艾米尔吓了一跳,情绪反差来得没有任何征兆,听起来她十分反感这个归类,即使是玩笑话而已。
一个小偷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小偷,这女孩儿似乎把刚才偷吃自己鸡蛋的事情抛在了脑后,这让艾米尔不服气地反驳了回去。
「站在常人角度看的确是,人人都害怕妖巫会带来灾难,如果是非善恶被混淆,那么每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了,包括吃人。」
艾米尔深知恶魔会用美艳动人的外表诱惑平民,刚想拿女孩儿偷窃之事施加压力,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怎么敢奢求一个妖巫会赔偿财产这种事,不说会不会赔,光是赔不赔的起就够头疼的了,于是只好讲起了道理。
至少不能让自己吃哑巴亏,面子还是要找一找的。
「既然你已经认定了我是恶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趁机逃跑不怕我吃了你?」
凯莘避生般地看着他,然后稍稍退了两步,双手环抱在纤细的大臂上。他这才反应过来狼人是会吃人的。
「因·····因为我也是恶人,恶人总不会吃恶人吧?」
「你?」
她仿佛听到笑话般,突然冷笑一声。
「怎么?我不像?」
只有装成同类,才不会被别人排斥。
艾米尔曾有过教问题儿童画画的经验,事实上每次遇见类似的人他都会泛起同情心,他们的情绪十分不稳定,想要博得信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妖巫竟与传闻中长着尖角和尾巴,破坏人们收成和侵扰牲畜的形象如此格格不入,反而激起了他的兴趣,于是艾米尔继续用恶趣味的口吻反问。
见其凑过来的坏笑脸,凯莘竟然下意识躲了一下,接着才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说。
「从你没有落荒而逃这点看,姑且可以信你。」
这办法果然奏效,凯莘像是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其他地方,然后才挤出来这么句话搪塞他。
「所以说你真吃人?」
越是看凯莘奇奇怪怪的模样,艾米尔便越不依不饶,那语气仿佛在逼问:你已经吃了我的鸡蛋,不吃了我还想走?
不管是狼人还是女巫,或者信仰他神的异教徒在教会看来都是异端,是邪恶的代表恶魔的麾下。艾米尔这是第一次遇见狼人,却不是印象里恶魔那样的邪恶,她怯生生退半步的模样,像极了瑟瑟发抖的弱女子,楚楚可怜。
虽是盛夏将至,可现在夜晚的风却也稍显冷了些。白色的头发和恶魔的外表让她看起来格外吓人,而嘴里说的话却总是另一番景象,以至于艾米尔竟有种话说得太重了的错觉。
「那你还真信?」
这次艾米尔却疯狂点头,他不认为自己骨子里是恶人,是因为他还是人,而凯莘是一个已经堕落为狼的存在。
哪知,凯莘却是失望地摇了摇头。
「我从不知道人肉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一定是透到骨子里的腥臭,从里到外。只要一想起这种事,我都会恶心得想吐。」
「不会是尸体吧······」
艾米尔闻言一阵恶寒,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呕~至少比起那些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而言,我还是有自己原则的,就是忍着恶心,都要用我的牙齿将他们撕碎。」
「他们?」
凯莘说这话时,不止是眼神,连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倒是颇有作为狼的狠劲,那嘴角不时露出的尖牙具有这个说服力。
只是这里只有一个人和一个妖巫,艾米尔不太明白凯莘指的是谁。
「我说过我以前也是人类吧?」
「不错。」
「其实,我也不愿意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凯莘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到自己的外貌,她夹紧了身后的尾巴。
要说吃人的恶魔和害人的妖巫会是这么个像极了人类的女孩儿,艾米尔说什么也不信。画师除了拥有敏锐的观察力和钻研态度,比别人来得也更加感性。
艾米尔只是觉得,眼前这家伙是个寂寞了很久了话匣子,想要找人倾诉的样子。只是现在无法将自己的见闻立刻描绘下来,但他不想放过这次机会,于是他竟然有一种想要了解女孩儿的过去的冲动。
「他们说你是白毛仙姑,是怎么回事?」
说回这个问题,凯莘眼中突然冒出一丝光亮来。
「我本是一届布衣,与父亲同为这里领主的仆人。」
「你有父亲?」
艾米尔突然好奇地打断他,不过却被冷冷回绝。
「死了几百年了。」
「死······死了?」
凯莘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艾米尔只好装作了解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从前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一出生就注定要在这片土地上劳动一辈子,每天精勤耕作,每个礼拜向伯爵大人义务劳动数天,并精打细算每次收获的小麦,哪些用来交税、还债,哪些用作种子,哪些留做口粮,日子不能说蒸蒸日上,也还算过得温饱。长此以往,甚至还能和中意的人勉强凑出一个家······」
她呆滞地注视着空气,宛如行尸般只剩一张嘴在动,仿佛所有的心思都沉浸在挖掘记忆里,看起来就像历经几百年般模糊了一样。
「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人类生活,像你这样的城里人大抵是不会明白这种心情的。」
「谁······谁说的?」
生怕遭到拒绝般,艾米尔眼都不敢眨一下,看着她说道。
从前便因各种缘由与朋友们慢慢分道扬镳,每次笑着从他身边离开,艾米尔都痛苦不已,所以他相信要是发现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她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难道不是么?」
凯莘疑惑地看着他,艾米尔的回答让她感到意外。
「我好歹也是光着屁股在麦田里疯过的,乡下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
虽然轻咳一声假到不能再假,但艾米尔说的也不算假话。因为小时候不明白收获的粮食要拿到领主家里去这种事,他还记得自己调皮地用弹弓去骚扰过那些人。
见艾米尔突然患得患失的模样,凯莘轻轻叹了一声继续说。
「我已经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和以前一样,若是欠下了无法偿还的债务,便要拿人来还,像拿儿女卖给债主做小妾或者奴隶这种事简直多如牛毛。只是要能落得个债务两清倒也罢了,然而这些人的欲望简直比魔鬼还要可恶。」
她咬着牙,看得艾米尔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这些话就像是刀子一样让他瞳孔震颤:
「债务会让人越来越穷,有些人就是通过让别人欠他们债从而发财的。」
「而当你越来越穷、越穷越借时,到最后便不得不出卖自己的灵魂,然后就会沦落到黑暗之中。」
艾米尔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凯莘所说的是几百年前才有的事情。
那时候饥荒不断战争频发,即使是走投无路的自由人,也不得不依附于贵族们,在乱世里才能保证能有一口饭吃,而随着战争中的奴隶们加入,原本的农仆也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劳动和利息,保住自己的身份。
别说债务,连易子而食都不会受到谴责,何况现在很多还没有赎得自由的农仆,对荣归故里的商人们不也热情似火?幻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样的事情在乡下真是屡见不鲜。
然而,这种存在感已经逐渐低迷的制度和话题的关联,当艾米尔还想继续追问时,凯莘却不愿意再讲了。
「所以说,你是因为这种事才变成了狼?」
凯莘突然做出干呕的表情,她的话听来似乎是默认了。
「像这样的恶人,哪怕吃······」
听到这话艾米尔眼睛猛地一缩,一股寒意莫名袭来。
凯莘嘴角闪烁的獠牙和残留着红色印记的尖爪让她的话格外有说服力,吃人的事便八九不离十,艾米尔背上不禁冒出了冷汗。眼前的家伙到底是个非人的异类,她脑袋上的捕风捉影的三角大耳朵和长长的尾巴足以说明这点。
兴头一过脑门儿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见凯莘不知何时蹲下来把头埋进双膝,艾米尔立刻萌生了退意,此时离开无疑是绝佳的选择。
只是,在艾米尔刚往后退了几步,却听见女孩儿那边低声啜泣起来,他于是又回头看了一眼。
「你······没事吧?」
「这不关你的事!」
她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明明一副很需要别人关心的样子,却毫不犹豫地将他人拒之门外,选择自己默默消化心中的苦痛,让艾米尔也打住了想要伸出的手。
他明白凯莘说的那种苦,因为在他小时候,也曾体会过那种辛苦一年却要将收成拱手送人的心情。明明应该是沉浸在丰收喜悦的时候,却仍要为一年的口粮殚精竭虑。
艾米尔本想趁机溜走,见凯莘很需要帮助的样子只好止住脚步,在心里恨恨骂了自己一句该死的同情心,于是又鼓足了勇气开口道。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什么意思?」
凯莘一时没明白他的话,不过总算把注意力放了过来。
「正因为债务让人越来越穷,所以人才会不平等。」
见状艾米尔松了口气,也趁机打开了话匣子。
早在来艾萨罗欧之前,艾米尔就深深体会到一身债务越借越穷的困窘,也因此他才想躲开所有认识自己的人。
「怎么个不平等?」
「我想起小时候,我的父亲就曾与债主发生了矛盾,因其蛮横又霸道的利息,父亲一气之下跑到那债主的麦田里,踩坏了他好多庄稼。最后法庭还是让我们赔偿了,我们自此成为村里人避嫌的对象,父亲因此立下决心一定要将我送出去念书,摆脱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说到父亲,艾米尔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依偎在那张宽大的肩膀上骑马的时光,无忧无虑,只是他没发现凯莘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艾米尔想起小时候父亲四处借粮食借钱,每年都在拿粮食抵债,但债务却越还越多,现在好不容易成了自由人,日子却过得没什么分别。父亲还是那个守着耕田的父亲,他也还是那个不曾翻身的小帮工。
一晃十年过去,他也从一个小乡村慢慢漂泊到无数个城市。也不知道父亲如今会是什么模样,但每每想起父亲都会让艾米尔重新拿出斗志来。
没有父亲,就没有现在的自己。
可是,听了艾米尔的话后凯莘的神色却并没有好转,反而变得越来越沮丧。应该说,那是一种他不曾见过的愤怒。
「我想你应该也有一个十分爱你的父亲吧。」
「不要再说了!」
这句话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凯莘的情绪突然失控起来,歇斯底里吼叫道。
「怎么······啊!·」
艾米尔刚想问怎么回事,却见她不知何时扑到了自己跟前,那速度实在太快,等艾米尔反应过来时手臂上却赫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就是狼人么?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服从本能对血液的冲动。艾米尔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尖牙和利爪之上的恨意!定睛看去,竟是凯莘将那四根獠牙深深刺穿了自己的皮肤,只见鲜血慢慢从嘴角溢了出来,一股莫大的恐惧顿时笼罩在全身!
艾米尔本能地想要挣脱,红色的血划过女孩儿嘴角,滴落在草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片刻后恐惧消退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悔意,都察觉到危险信息了却还是没能走掉,如果不是现在被咬他都想给自己来一巴掌。
于是吃痛本能地伸出右手准备将其推开,却在低头时不经意发现,凯莘紧闭的眼角下,竟窜出两行热泪来。
狼······也会流泪么?
「你·······」
艾米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凯莘,会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差。
他又眨了一下眼睛看清楚,那的确是两行热滚滚的眼泪。好在剧痛只是维持了一会儿,浑身便被一股热潮笼罩,疼痛也在这股莫名的力量下慢慢减轻。
「没事的,没事了······」
对待警戒状态的动物艾米尔只能拿出最没有威胁感的姿态来,在城里他可没少被流浪狗咬。生怕凯莘再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艾米尔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用安抚般的语气轻声试探着说。
「唔······?」
这话果然有效,凯莘疑惑地睁开了眼睛,露出像是熬了很久的夜般赤红色的眼珠。只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包裹在眼眶里的晶莹洪流随着脸颊滚落下来,滴在艾米尔那只颤抖的手上。
艾米尔吃了一惊,那眼泪竟然是热的!
看着那屹立在蓬乱的白色头发里的两只大耳朵,艾米尔竟忍不住将手轻轻放了上去,那头发的温度就和这夜晚一般冰凉。
也许是艾米尔的手过于温热,凯莘慢慢松开了嘴巴,然后抬头看着他。
那表情,从怨恨慢慢变得震惊。
「你没事吧?」
为防止刺激到凯莘,艾米尔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虽然左手臂上的疼痛还在持续,他还是尽量忍住没有叫唤出来,只是故作没事地看着她。只要距离稍微拉开些,他就能快速躲开跑到安全距离外。
然而,凯莘却立刻像个孩子般扑进了他的怀里,艾米尔尚来不及抽身躲开便已动弹不得,伫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呜······我·······我是被父亲一纸契约卖出去的·······」
几乎是那白色毛发接触到身体的一瞬间,哭声毫不掩饰地便如洪水般倾泻出来,撕心裂肺。
怪不得凯莘如此敏感这个话题,艾米尔连瞳孔都跟着颤动了两下,突然被这么扑过来,他那无处安放的右手犹豫了片刻,终于顺着糙乱的毛发摸了下去。
即使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一个不忘向神虔诚祈祷的人,也难免沦为魔鬼侵袭的对象,成为令人恐惧的狼。
他曾听说过有些农仆为了躲避恶霸主人的霸凌而逃到深山过上野人生活的人,他们是比农仆更悲惨的存在。虽然贵族要小心翼翼地把握和农仆之间的脆弱关系,也不得伤害他们,但那些贵族的附庸们可就不一定了。
随着新国王对法律的加强,城市日益壮大,贵族们也意识到了地位不再从前,纷纷加入到商业领域变成新型贵族,有的贵族甚至直接搬迁到了城市,这才给了农仆们喘息的机会。
「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她情绪逐渐稳定下来,艾米尔才敢继续问。
经过发泄凯莘也没有再像刚才那般敏感,对艾米尔坐在旁边这种事没有那么排斥了,然后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徐徐道来。
「在很久以前村里还没有教堂的时候,就有一些流传在村里的巫术,能让人退出自己的身躯并化成野兽的身形。这种变成野兽的好处就是,对仇人进行报复或是要踏平某个富裕农场主的庄稼时,不会被人怀疑。」
「巫术?」
艾米尔一下子便忘记了疼痛,他听过艾萨罗欧奇闻怪事,对这种近乎失传的东西格外有兴趣。
听说以前富裕的农场主经常遭到不明动物踏平了他的全部庄稼。有人猜测是野猪,有人说是水牛。令人惊奇的是,那些偏远的贫瘠土地,或是管理不善的小农场却常常安然无恙,让人觉得更像是人为报复。
凯莘的话,说明这些传言的确属实。
「不错,这种巫术是毁坏邻人庄稼最方便的工具。有的人只是想要发泄自己的私愤,所以变成了野猪,而像我们这样为了吃掉仇人的血肉的,则变成了狼。但不管是变做什么动物,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狼人。」
凯莘说这话时,脸上却是一副十分嫌弃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和恨,会让一个人吃掉对方的血肉都不能达到泄愤的程度?这些发生在几百年前的事情,艾米尔没有任何概念。
但至少,艾米尔已经明白了狼人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我不明白。」
当艾米尔继续追问时,凯莘却只是捂了捂嘴不太愿意说下去,艾米尔看得出来那是干呕的表情,随即想到了什么变作惊恐状。于是凯莘连忙解释说。
「绵羊是无法和真正的豺狼抗衡的,绵羊永远只能做砧板上的肉俎,只有同样身为豺狼,才能战胜真正的豺狼,这也是我还有一些人性的原因。」
艾米尔闻言上下扫视一圈,挑了一下眉头:凯莘的耳朵明显像狗儿那般折向一边去,像是在逃避什么。
他只好认可地点了点头。确实,狼人除了拥有狼的身形以外,还保留着最后的退路,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狼,只是无奈选择了用爪牙武装了自己的普通人罢了。
「你······难道不能再变回人类么?」
如果凯莘说的全是真的,那么既然存在这种变身巫术,也应该存在变回人类的巫术才对,可是从凯莘现状来看,她已经不知像野人一样过活了多久。
而且,她话里似乎也有这么层意思。
「我又何尝不想做一个正常人,只是由人变狼易,狼想做人难呐。」
凯莘却是苦笑着说,与此同时她耷拉着耳朵,尾巴也不知不觉伸到了前面来,大抵那是身上为数不多的保暖器官了。
见艾米尔不解,她蜷缩成一团继续解释道。
「黎明之前的黑夜最凉,身份卑微的人最不受关注。因为人总是会害怕和自己不同的事物,只有相信靠妖巫的金币能致富的暴民才会有这种勇气,说起来别人躲都来不及呢,除了你。」
凯莘不解地看了一眼艾米尔的伤口,因为他乐此不疲的神色让人觉得就像是个疯子。但长久以来未和人类接触依然让她对突然闯入的艾米尔不太适应,连小小的动作和语气都会显得一惊一乍。
「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
「我?我不过是个收集民间寓言的流浪者罢了。」
看着自己孑然一身浑然没有一个艺术家,或者说一个拥有人该有的社会身份的样子,艾米尔自嘲地笑了笑,打了个冷战解释说。
对此,凯莘只是皮笑肉不笑。
「没办法,当你有了力量有人会仰慕你,自然就有人妒忌和害怕你。因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追求的高高在上只是过家家而已。」
凯莘继续刚才的话题,与此同时她嘴角的獠牙若隐若现地发出寒芒,那是走投无路之人最后能武装自己的东西,就像被迫拿起了强盗的刀。
艾米尔总算明白,她为何对这种侵占他人财产的小偷行为如此不以为然的原因了。
「可我现在越发觉得,你到底算是魔鬼······还是什么?」
艾米尔有些费解地摇着头,苦笑了一声。
因为他刚才还就善与恶的问题反驳凯莘,他不禁疑惑起来:如果恶不是恶,那善还会是善吗?如果黑白不辨善恶不分,那秩序就会受到破坏,良知就会受到谴责,他一时竟有些茫然。
他甚至无法分辨儿时父亲报复债主的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要打倒最可怕的恶魔,就难免要撕去天使这虚伪的薄薄糖衣。」
「最可怕的恶魔?」
凯莘没有回答,只是把视线看向了远处麦当娜扔下的麦子。
艾米尔顿时惊住了,这里的村民对回到故土的商人费格斯先生爱戴有加,功成名就之人所说的话总是比较有信服力,因为那是他们向往成为的人。但是要让他对费格斯先生那样的商人保持警惕,艾米尔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他在走投无路之时,才意外得到费格斯先生的引荐,获得了画师考核的机会,要说穷帮穷富帮富,他想不到费格斯先生如此做的意图,所以他十分迷茫。
因为他在遇到费格斯先生之前,就已经体会到朋友们对一个穷苦潦倒画师的态度,和凯莘说的一般无二。
艾米尔现在只想躲起来完成自己的事业,最好不要有人能记得自己,如果遇到熟人,恐怕他也会忍不住开口借钱。
「你觉得不是?」
当凯莘问出这句话来,艾米尔发现自己果然回答不上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认真想了一下,接着还未等说完就被凯莘打断。
「那我承认你和我是一伙的了。」
凯莘认同地看了看他,然后无奈地说道。
「我和你是一伙的了?」
「你不是说你也是恶人么?」
艾米尔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他还以为凯莘也会觉得那是玩笑,却又听凯莘继续说。
「我已经受够了,辛苦收成却要为别人做嫁衣的日子,我也受够了,被别人当作妖巫和恶魔的日子,几百年来我已经快忘记做人会是什么样的体验,做人,做什么样的人,什么样才叫人?我发现只有真正融入到人的社会中去,才能找到答案。」
她的眼里突然充斥着渴望,她仿佛已经忍了许久,这种连奴隶都不如的生活,仿佛说到做人就像看到了曙光、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的心情,比麦当娜来得猛烈得多。
麦当娜也是忍受不了平庸且无聊的农仆生活,想要寻觅机会去大城市寻找自我价值,只是艾米尔没有那个能力罢了。
「即使是换一种生活方式,也还是和做农仆没有什么区别的吧。做农仆需要上缴每年的收成,我作为一个自由人身份,却也不得不迫于生计而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画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他苦笑了一声,用对话麦当娜那样的心情否认道。
一直以来,艾米尔从未觉得自己在城镇里得到过什么,相反一直在失去。失去朋友,失去亲人,失去信任。他一直都在寻找同类,然而身边的人却都逐渐疏远,他也越发失去信心。
「至少,你还可以享受劳动的内容和方式不是么?」
她突然打断了艾米尔的话,干脆又利落。艾米尔先是愣在原地,然后慢慢变得惊喜,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不管是在作坊打工的面包师,还是在乡下种地的农仆,他们大多劳动成果都被老板或是主人占有,只为一点可怜的薪水或是住食便甘之如饴。而画师,虽然作品的归属权不属于自己,但却能享受劳作的过程。
从想画到画出作品,犹如看着田里的麦子在自己手中一天天长大,那是任何金钱无法交易的劳动灵魂。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还有多少看不见光明的人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将一年的收成拱手让人。身为受过教育的文艺工作者,却还像他们一样认为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金主、为老板所做的嫁衣,一度消沉。
「需要一个小长工吗?不然你的鸡蛋我可就白吃了哦~」
凯莘用无足轻重般的语气开着玩笑,反而让一向优柔寡断的艾米尔不知所措。
「我?我警告你别跟着我啊!鸡蛋权当送你了······」
艾米尔错愕地看着她,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作为画匠帮工,从来都只有照着老师的画或是范画素描稿去绘制神或恶魔的圣像,日久年深虽练就一身本事,却也失去了作画激情。
毫无目的毫无方向的匠人生活几乎让艾米尔失去以画为生的信心,他从未想过像画肖像那样对照着真实存在的非自然存在,去描绘一件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绘画技艺也一定能突飞猛进。
只是······他毕竟是人类,而凯莘却是一只狼人。连自己都没活出个人样来,哪有什么本事和钱财帮助她,想到这里艾米尔犹豫不决。
「话不要说太满,我和你一样不过也想作为人类生活下去,去体验······失败。」
凯莘笑了笑眼睛里发出亮光,和夜空的星星一样。她的神色也由此自信了许多,仿佛打心底里确信艾米尔一定会答应她似的。
神以前也是人,只是他做到了人类无法做到的事,所以便成了神。人们无一不对神的生活充满了向往,越是混出了名堂的商人、越是地位显赫的仕爵,便越深信神带给他们的福泽。
殊不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存在,他们竭尽全力也只是为了活成人类该有的模样,否则就会堕落为恶魔。
「你难道不想再做回人类了吗?!」
愤怒的声音回荡在教堂里,这句话,是凯莘冲他说的。在艾米尔即将掏出那利欲熏心的家伙心脏的那一刻,及时阻止了他。
艾米尔的手顿时颤巍巍停在了原地,他的脸色慢慢变得痛苦起来。只要凯莘慢说一步,艾米尔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只是现在的自己,还能再叫人类吗?
野兽一样的耳朵,恶魔一般的獠牙,以及随时能取人性命的利爪,每一件都是足以令人胆寒的武器,就算手上没有沾染鲜血,一个有着和他们完全相同的外表,却已经是泾渭分明的灵魂,他们还会认同自己还是个人类吗?
艾米尔的内心立刻被这些疑问充斥,嘴角的尖牙开始消退,手上的利爪也慢慢缩了回去,变成了方才人类的模样。
「什么·······才叫人?」
「回头再说吧,逃命先,等下村民们聚过来可就走不掉了。」
教堂门口,凯莘焦急地催促喊道。与此同时,只听外边熙熙攘攘响起了一年一度熏逐妖巫的口号。
当村民们得知有妖巫在村里出没,第一反应总是本能地害怕与远离,等到四散奔逃的人们再聚集到一起,却仿佛所有的不快都抛在了脑后。不管是欠了债务的奴隶,还是闹了矛盾老死不相往来的平民,都在这时和他们的领主,和教会神职人员同仇敌忾站在了一起,手里已经统一拿起了火把、猎枪。
「妖巫们快滚蛋吧!否则要你们好看!」
只听见不知谁发出一声大喊,年轻的人们纷纷舞动着火把和扫帚,猎户们射击火门枪鸣击。人们用铃铛和坛坛罐罐敲出响声,走过篱笆、庭院,连一向安静的看门狗也跟着狂吠起来。
教堂的修士终于想起向主教报告,关于教区出现的异端怪事,以及教区与民俗风情的矛盾,几乎一时间,整个村子已经乱作一团。
因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未知总是令人感到好奇。艾米尔以为只要保持警惕,灾祸便总是能慢自己一步。可当不幸终于降临到头上时,才会悔不当初。
他只能失魂落魄地被凯莘拉着,往山的那边逃去。这场夹杂着真实与沉重泪水的狼人杀,也由此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