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城堡,便是用城墙防御工事筑垒的城镇,和乡下领主修筑的私人城堡有着显著区别,这里是离艾萨罗欧最近的地方,也是乡村商道汇聚点。明明离村落只有一天的路程,对部分人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籁之地。

我记得儿时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像邻家那样,早早地在城镇置办田地和屋宅?那时候一亩地还不像现在这般昂贵,邻家的孩子也早已过上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而父亲并没有回答。

对他们来说作为女性的一生,大约除了成家带娃,便再无价值。尽管从小和麦子打交道酿得一手好酒,不过在教会施压下从事这项职业的多为男性,不仅如此,连女性售卖啤酒也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想要在城镇里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竟也如此困难。

每个人必须接受自己的命运,按照所有人既定的方式和看不见的规则活着。但凡违背他们的意愿,便要背负各种谣言,被所有人疏远,甚至成为大家口中的女巫、魔鬼。

有时候我只想质问一句:凭什么?

要是可以的话,我真宁愿回到乡下找一片寂静的地方,在无人打扰的深山修栋木屋,然后过上无拘无束的生活。但在城里,我只能靠回忆去抵消日复一日的无聊时光。

「真实,就是你不得不扔掉乡下的一切,乘上逃往城镇的马车离开这里。」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好像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广袤无际的麦田里,早已收割完毕而留下的一个个秸秆谷堆下,两个深色的人影躺在上面休憩。

凯莘的话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艾米尔心里,甚至没等他喘过气。两人一路逃到其他农场主管辖的村落,才敢放下心来。

「天大的麻烦······呵呵。」

就算他反应再如何迟钝,也该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和这个妖巫脱不了干系,他沉默了许久,仍然不能从那种骇人的场景里回过神来。

女孩儿也没有打扰他,自顾自梳理着头发,然后拿不知道从哪里顺手牵羊来的红绸带绑成马尾。而身边那个双手已经变得狰狞不堪的男人,正愁容满面地懊恼着。

片刻后,艾米尔才开口说。

「呐,你把我变回原来的样子好不好?」

突然变成群体里的黑山羊,艾米尔几乎是以颤抖的声音对女孩儿说道。而就在昨天,他还是一个默默无闻和常人没有任何区别的寻常家伙罢了,如今却变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异类。

女孩儿刚整理好头发陷入了沉默,如果能变回人类,那么她就不会过上多年离群索居的生活了,故而一副问了也是白搭的神情。

「我不想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狼人不是恶人。」

艾米尔再次哀求道,他原本只是一个靠在画坊帮工度日的画工而已。

尽管很不喜欢那种受人摆布欺压的生活,但要他再过上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同样令他难以接受。

谁会想过被教会通缉、被世人厌恶排挤的日子呢?

「嚯嚯,你也知道咱是带刀好人~」

听到这话艾米尔顿时慌了神,教会和那帮村民可不会这么想。

强盗拿起了刀那便是匪,这是强调多少遍自己是好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使不被教会抓住,也要被庄园主公开庭审判决,哪怕只是偷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面包。

「完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天呐!我会被教会抓起来的吧?」

「呃······冷静。」

「冷静?现在叫我怎么冷静?」

他大声怒斥道,这种事换谁来恐怕都难以接受的吧。

「我现在可是变成怪物了,我想做回人类啊!早知道就不该好奇收集什么奇怪传闻,狐狸没猎到还惹得一身骚!」

原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工作带给自己的意义,日复一日枯燥又重复的绘画生活几乎让他想要放弃这项事业。

而现在他连如何在教会的压力下生存都成了问题,宛如一记清脆的巴掌拍在脸上,格外清醒。

「做回人类有这么重要吗?妖巫也可以活得自在不是。」

「那不一样!现在画被毁了工作也黄了,我不仅没拿到薪酬,还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起,最要命的是甚至把教堂搅得一团糟!一切都完了!」

「又不是能吃一辈子的铁饭碗,没了就没了呗。」

「对手艺人来说为教会做事就相当于铁饭碗,现在我只想做回人类看看能不能弥补,做回正常人去。」

「那当然不可能的啦,你看我这当了几百年妖巫也没办法不是?铁饭碗也好,金饭碗也好,反正他们也不会同情你拿到的是不是泥饭碗,只有拿到金饭碗成为人上人才配叫正常人。」

凯莘那半开玩笑的表情让他更是面如死灰,看到这幅模样凯莘竟得意地笑了一声,仿佛是在报复艾米尔方才轻蔑的态度。

由人变成狼这种事本来就十分魔幻,现在要重新做回人类谈何容易。

难不成真的要自己去教会寻求帮助吗?

教堂的修士虽不务正业,相信这份报告也一定能引起主教区一场轩然大波,能斥巨资改善教堂的教会,也一定会抓住机会提高自己的威望。对艾米尔来说,如果不能做回人类,他将永无宁日,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尽管麻烦是自找的。

艾米尔坐了起来,愤怒地看向正在打理白色头发的凯莘,大声吼道试图理论。

「怎么会没办法?!既然存在问题,就一定存在解决问题的办法,难道你这么多年都没有想过怎样去改变现状吗?你不是也想着要做回人类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比你更能理解这种心情。」

凯莘面对质疑丝毫不慌,人类模样的她显得十分理智。

「但问题是,没有人强迫你接受,因为没有人可以干预另一个人的选择。你不妨想一想,如果你意志足够坚定,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变成了和我一样的狼人。」

「你的意思是,这还是我的错咯?」

艾米尔不敢相信地看着她,答案和预期的差别实在太大。

不过他开始在脑子里挖掘和凯莘的对话,反思凯莘是为什么而变成狼人的,脸色不禁变得煞白,见状凯莘也理解似的点了点头。

「不会吧?」

「当然,除非是你自己接受,否则不会成为狼人。」

听到这话,艾米尔露出了更加绝望的神情,顿时明白学徒们为何会用那样的语气警告自己。

矛盾点并不在于自己变成了怪物,不止是帮工,连很多雇佣的学徒也未能得到如期的工钱忍耐多时,而他只是让现场变得更混乱了而已。

不过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们的带队老师竟然用工薪最低的自己来鼓舞大家,这么做就等同于被老师抛弃在团队之外,可以说这不过是分批下岗前的预兆罢了。

如此一来,他也就不分青红皂白将其他工友也看做了敌人。想到这点,艾米尔便越发痛苦,就现在而言不仅没活出人样,甚至还成了过街老鼠般,看凯莘的神情也越发失望。

艾米尔恍然大悟,却又懊悔地将脸埋进双手。

「可是,工友们知道我变成了怪物的话会怎么看待我?我必须做回人类和他们解释清楚才能保住这份铁饭碗。」

「别担心,我不也想过重新做回正常的人类?我都不怕你在怕什么?」

艾米尔终于冷静了下来,手上的爪子也缩了回去。

「你现在不也和正常人一样吗?」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凯莘,维持着人类模样的凯莘和常人并无太大不同,不时虽有带着红色血迹的绷带裸露在衣服外也无伤大雅,只要不露出狼的样子,她实际上已经伪装得很好了。

当然,除了那头格外眨眼的银白色头发,会被别人当作女巫外。

「才不是,你外貌是人类不也跟着变成了狼?」

「那你要求也太高了,我努力了十年也不过是个打工的而已。」

「不,我说的正常人,是起码要像他们一样。」

凯莘回过头看了看他,有些冷冷地说。

「他们?谁?」

顺着凯莘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拎着农具在路边挤作一团的人,有拿着锄头和弯镰的大汉,也有拿着面包和背着襁褓婴孩的妇孺。

他们蜷缩在路边,天色将晚却没有等来想要的马车,仍然一声不吭,没有想要回家的意思。

「那是变卖家产准备去城里打工的,不过他们算是正经的劳动者,而你只是盘踞在这里的小偷。」

「小偷?」

凯莘听到这话却不乐意了,装作恶狠狠的样子看着他反问。

「有什么问题吗?你本来就是偷窃村民牛奶和面包的小偷啊。」

「你·······」

她竟不由得害怕地退了两步,低下头去任由乱糟糟的刘海挡住眼睛,有些愧疚地往别处看去。

「村民们只有赶走了妖巫,奶牛才能挤出更多牛奶,麦田里的收成才能更高,不是你暗中偷走了还会是谁在搞破坏?」

这是麦当娜告诉他的,流传在艾萨罗欧的妖巫传言。

如果不是因为好奇想要了解收集,艾米尔就不会跟着她来橡树下采摘桑寄生,也不会摊上这种破事。只是这个妖巫作祟,不像是教会说的那种为了作恶而作恶的恶魔罢了。

「愚蠢!」

凯莘恨铁不成钢地吐出两个字,愤愤道。

「你真是无可救药!牛和马都是自由的动物,是人类给它们套上了缰绳告诉他们自己是靠劳动吃饭的,人类虽然给他们草料,但只要挣脱了缰绳束缚,漫山遍野的草还不是随便他们怎么吃。」

「动物只是畜牲,怎能和人类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到底是人养活了牛还是牛养活了人,你说说看?」

「那还用说?人类给了牛草料和牛棚,当然是人养活了牛。」

「哈?你的意思是牛还得感恩人类?」

凯莘欲言又止,因为艾米尔的神情已经失望到极点。

「在人类吃不起饭的时候人类说牛是人的帮手,可人类耕作能力上来了就开始嫌弃牛只知道吃不知道干活儿,你怎么能说是人养活了牛呢?」

他默默转身,耷拉着脑袋头也不回地离去,凯莘立刻慌了一下,但想要出声挽留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能一直看着他,已然没有那晚的自信。

随着艾米尔深一脚浅一脚离开,凯莘的眼角也沉了下去,因为艾米尔的眼睛里透露出的鄙夷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你要走了吗?」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正义和道德人类就会归回野蛮,没有对和错人类就与动物无异。我不是什么无业游民,牛也好人也好,说到底牛不过是畜牲离开了人类就什么也不是,权当我们没见过吧。」

直到艾米尔的影子越来越小,她才慌张起来,嗫喏着嘟囔出一句。

「可有的人身为人,却活得还不如牛马呢·······」

远处的艾米尔顿了一下,并没有回头。

「唉,人样啊·······挺难的,又是一个人了呢。」

凯莘呆呆地站在原地,片刻后喃喃自语。

艾米尔是半个人,只要控制得当不暴露自己依然可以回到人群中去,而她却不行。

这样一头异于常人的白头发,光是站在大街上都足以令人发怵,要是让教会看到,更是巴不得以女巫之名施以火刑。纵使拥有漫长的寿命,也只是个妖巫,她和这里无数的农仆一样想要改变却没有方法,想要离开却没有人引路,没有可去的地方罢了。

正当凯莘难过地想要哭出来时,耳边却又响起了艾米尔的声音,

「你应该能找到一些蔬菜或者矿石吧?」

闻言凯莘突然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眼角的泪水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刚想问他为什么回来,却不知所措地把关注点放在了艾米尔的话上。

「你肚子饿了?」

她是憋着惊喜的神情问的,但艾米尔却只顾板着脸拿出捣杵和容器,然后吩咐说,顿时有些失望。

随后凯莘便撩了撩那蓬乱的银白色头发,有些犯难地说。

「我不知道自己都饿了多久连头发都白了,你应该知道想要找到像样的食物有多困难,要不去偷偷去村里看看?」

「又去偷啊?」

「什么叫又?我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要不是偶尔去村里找些补给,我恐怕早就饿死了······」

虽然心里一阵窃喜,不过她仍不喜欢这个称呼。

「行了行了!那蔬菜我来想办法,你不是能发现矿石吗?自去找来便是,我有妙用。」

凯莘被他这神神秘秘的样子搞得一脸懵,做饭应该找木柴,没听说过肚子饿了还要用矿石之类的东西,但见艾米尔神神秘秘的样子也只好照做。

只见他在河边采摘了一些稍带紫色的条状披针形植物置于其中,用木棍将其捣碎,又将凯莘寻来的黄叶、蔬菜等加了进去,然后静置一旁。这不过是村庄附近的水沟常见的草,几乎没什么人会想要吃这种东西。

而凯莘似乎有种独特的能力,她能很快发现哪里有不一样的石头,分别有什么用处,不一会儿就找来了颜色各异的矿石。

艾米尔不禁有些相信,也许凯莘真的像传闻中一样,守着莫大的金矿并愿意拿出金子给那些亲近她的人。

当然,他现在关注的不是这个,就算开口借钱的人也得先学会卖人情,何况是面对这个妖巫呢。

趁着这机会,艾米尔用石头将矿物研碎,并吩咐凯莘取来一些水。他则在河边寻了几块更硬且光滑平整的石头,然后让凯莘把这些带有颜色的浆汁继续磨得更细。

凯莘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却见他忙前忙后乐在其中正把容器里的杂质打捞出来,便也只好先照做。但她很快就皱起了鼻子,因为艾米尔不知道往那边的容器里加入了什么东西,竟开始变得难闻起来。

「这是什么呀······」

她几乎想要呕吐出来,而艾米尔却习以为常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凯莘却是第一次接触。

偌大的容器里已然满是暗黄色,表面漂浮着看起来十分肮脏的东西,还不停冒着气泡,同时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纵使是鼻子再灵敏的狼,闻到这种混合了不知道多少种植物发酵,并带有刺鼻氨味的东西,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完成了,你要不要试试?」

艾米尔神神秘秘地邀请她到河边坐下,他的表情就像那盆难以名状的汁液一样笑得恶心,让凯莘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终于抵不过艾米尔盛情难却,凯莘半推半就地坐了下来。

「不介意吧?」

艾米尔试探性地先低下头看着她,手指的正是凯莘那看起来干枯又沧桑的白发。凯莘侧过脸来,意识到艾米尔想做什么,愣了一下然后才点了点头。

征得同意,艾米尔便拾起两条扎在脑后的马尾,开始解开红绸带。不过艾米尔的手在不小心触碰到凯莘脖颈时,她竟然紧张地站了起来,不安地看着他。

「不······不好意思。」

凯莘竟有些脸红,因为艾米尔并没有多余的动作,这才又重新坐了回去。艾米尔可以清晰地看到,凯莘的身体甚至都在微微发抖。

无奈他只好把动作放得更轻了,他撩起凯莘那厚重的刘海,露出里面“大光明”额头。可惜发际线不够高,凯莘的脸看起来也不够丰腴,不过想到她所过的生活也是正常现象。

他慢慢注意到,凯莘的皮肤是如此白皙,红红的小嘴如樱桃般点缀在这张美玉上,隐约还能看到血管。拱形带些紧张而微微皱起的眉头显得格外可爱,虽不如那些喜欢用铅白和矾涂抹脸蛋来得更贵气,不过却如那些把冰冷的石头雕出温润体香的雕刻家们手里的艺术品般光滑,一路顺着脖颈滑落到锁骨,纤细而又骨感分明,简直是绝佳的描绘对象。

只是一旦了解眼前的家伙是一个会长出尖嘴獠牙的狼人,恐怕持再大兴趣也会退避三舍的吧,当然同样身为狼人的艾米尔除外。

直到凯莘发出疑惑的闷哼,艾米尔才慢慢从沉醉中清醒,用手指充当梳子将那及腰的长发轻轻梳理下来,披在背后。

不多时,凯莘便在艾米尔的声音里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还不赖吧?」

凯莘不敢相信地拾起发梢,连手都有些发抖。

「去照照看?」

凯莘张大了嘴巴,然后才晃晃悠悠走到河边。

她的神情慢慢由惊愕变得欣喜起来,河水里的倒影,已然不是先前那如雪花覆盖般的、让人看上一眼便感觉怕人的惨白,有些消瘦但还算漂亮的脸蛋上方,是和常人一般无二的浅棕色靓丽长发!

没有暴露出耳朵的样子,简直和人类一模一样!

「这······怎么做到的?」

披着如此靓丽的头发,加上简单而朴素的衣裙遮住了身体上骇人的绷带,虽不光鲜,却也干净。一个闭眼睁眼的功夫,她便从恶魔般的面孔变成了寻常人家的普通女子,凯莘那原本带些愁苦的面容,也在此刻显得温柔起来,要是以现在的模样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相信人们也会为之倾慕吧。

「嘿嘿,画师可是万能的。」

艾米尔嘿嘿一笑,自豪地说。

「画师?是做什么的?」

「画师啊,就是和诗人一样去收集有意思的故事,然后创作成富有诗意的画给大家欣赏的人。」

「哦,不清楚,不过我真是好久都没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了呢!」

凯莘见他得意洋洋的模样,竟也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来。她舒心地在原地转了几圈,披着的浅棕色秀发和衣裙一起在开满蓝色花朵的草地上旋转起来,并开心地笑着。

那模样,艾米尔竟看得有些出神。

凯莘现在真像一个正值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般,笑声里仿佛夹杂着银铃一样在空旷的草地上回荡。就在昨天,她还是一个面带苦涩笑脸,对陌生人格外敏感的家伙呢,仿佛现在才应该是她本来的样子。

不过凯莘很快就停了下来,皱着小小的鼻子嗅了嗅,突然皱起了眉头。

「你到底用了什么东西,为什么它会这么难闻·······」

艾米尔愣住,然后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他往别处看了看说。

「是一种能让头发褪色的纯天然液体,能让颜色更好地附着在你头发上。可惜条件有限,我暂时找不到能制作护发膏的香菜和甘菊,不然它还可以更油亮健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闻。」

艾米尔像是在支开话题一样的神色当然引起了凯莘怀疑,要知道她对气味可是十分敏感的,带有刺激性的味道更是让她有些难受,只是明明很熟悉的味道,她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因为他加的佐料实在有些多,在凯莘古怪的脸色下,艾米尔偷偷笑了一声。要是给她知道自己用了什么材料,恐怕她会立刻露出尖牙气急败坏给自己来一口吧。

「你不会是用了······?」

凯莘的嗅觉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一双赤色瞳孔也慢慢惊恐起来,吓得艾米尔赶紧解释,生怕晚了遭到报复。

「是你说的,要得到一些东西就要付出代价。」

「你······!不会真是那种东西吧?!」

相反,凯莘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如此刺鼻而带有特别属性的东西,她终于反应过来是什么。

「不错,眼下也只能用它,这可是天然的媒染剂·······」

尿液,虽然听着很恶心,不过在古代却是贵妇们追求时髦的天然工具。

不少人为了拥有金黄色的头发,贵妇们把俘获的少女头发剪下来做成假发,后来有人发现用尿液浸泡后的花朵,不仅可以染织物、皮革及动物毛发,而且更容易着色,颜色也更艳丽、持久。

最重要的是,方便。

只是凯莘刚想发怒时,内心尚带恢复正常模样的惊喜却让她一下子又没了辙,只好做出欲哭无泪的表情。

「气味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消失,你姑且先忍一忍吧。比起这个,还是先考虑接下来去哪里,我现在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是教会重点关注对象吧?」

为了让凯莘从那不可名状的气味里分散开注意力,艾米尔严肃地说。

「确实是这样,不过我想,还记得这种巫术的人应该也没多少了吧。现在的人呐,光想着怎么挣钱去了,谁还会有心思去研究老祖宗留下的东西?」

「那我们怎么办?你不也很希望能做回人类吗?」

凯莘的语气显得跃跃欲试,期待的神情也不小心从嘴角暴露了出来,艾米尔却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虽然有如此高超的伪装技术,能让凯莘看起来如正常女孩儿般。不过正如她所说,要是没有怀里蓝色的石头,但凡再遇到类似在教堂影响他情绪的事情,即便是凯莘也会控制不住自己,暴露出原本真实的模样吧。

凯莘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

「话是这么说,可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多年了,也没见过其他狼人。」

「这么说你不想帮我?」

「那我们可得好好算算偷吃鸡蛋那笔帐,要知道我现在可是一屁股债呢,再小的资产我也不能放过。」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这不是在这儿呆太久了嘛,毕竟这儿是我的家,要说突然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说世上还有其他狼人。」

艾米尔耐心顿时消失,眉头一皱怒道。

「啊,对了!」

凯莘一拍脑袋,总算抓住了重点。

「确实,世上并非只有你我这样单独的狼人。我知道的最早狼人是几百年前的街头,围聚在一起啃噬病死的尸体,那场面一度让我不能接受。」

「后来呢?」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和那些狼人分道扬镳了。」

凯莘叹了一口气,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事情。

「确切的说我是被狼群赶走的,独狼。有时候一直想找寻自己的同类,却总是越发觉得孤独,我这模样哪怕是在狼人族群里也是被人排挤的份,因为他们都害怕我。」

「害怕你?」

「别看我现在这幅样子,以前我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白狼王,只不过在狼王之争里不被支持,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让他们感到愤怒又害怕,才被新狼王赶出来的。」

她眼神飘忽,时而凶狠时而懊恼,连艾米尔也不太分得清她的话是真是假,因为他感觉关键的东西被掐掉了。

但有过被咬的经历,艾米尔不敢追问得太深,这点倒是蛮真实的。

「那你说的,失传的巫术是什么?」

「巫术啊?确切的说那是一种契约,和恶魔签订的合约。」

「恶魔?合约?」

艾米尔不禁愣了一下,原来教会也不全是骗人的。

「如果有一种东西能够让你得到眼下得不到的事物,并用你的未来去偿还的一种合约,也就是出卖现在的灵魂,和恶魔成立债权和债务关系,获得恶魔的力量来解决眼前问题。」

「这不是正常的借贷么?只是债权人不同吧?」

「不错,可惜正常的借贷是可以在有生之年还清的,我的这个贷款是利滚利还不清利息的那种。」

「高利贷!」

艾米尔瞳孔顿时缩成了针眼,一口说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名字。

怪不得狼人千百年不死,原来身后竟有这么一张欠条在撑着,而高利贷却是艾米尔最不愿意提及的东西。

「你终于明白了,借贷是花未来的时间换成金钱满足当下,而我们借来的是下一世的时间,甚至下下世的时间,用的正是半个人类的灵魂。换句话说,狼人死后不可能进入天堂,也不会堕落地狱,狼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根本没有以后的说法。」

凯莘看起来十分悲伤,虽然这听起来对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的人类来说仿佛是件好事,就连艾米尔也忍不住咋舌,世上竟有这样的债务关系,但要付出的代价或许是十分昂贵的。

但同时也有一个新的疑问,他是在遇见凯莘后才变成狼的,换句话说······自己是否变成了凯莘的共同债务人?

他嘴唇有些发白,咬了咬上面的死皮然后试探问。

「那······利息呢?」

「利息·······就是无法变回人类,受人冷眼不被世俗接受之类。」

凯莘快速说完,头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反应十分奇怪。

艾米尔瞪大了双眼,不信两个字直接贴到了脸上。

「就这?」

「嗯·······就这。」

生怕艾米尔生出端倪,凯莘又接着补充。

「但是你不要以为不死不灭是什么好事,等你真的到了那一天身边再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你会为曾经的决定感到后悔的。」

空气顿时凝固了起来,艾米尔看着她愣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不是恨的,是气的。他明明听出凯莘有意隐瞒什么事情,但就是拿她没办法,要是自己打破砂锅问到底,狗急了还要咬人何况是狼。艾米尔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到这个债权人,然后揍他一顿让它把欠条撕了,把那一半人类的灵魂要回来就好了吧?」

哪知凯莘听到这话却是捧腹大笑,乐不可支。

「哈哈哈哈!」

「笑什么?你这本来就是不合理债务关系呀,哪有让人还债一辈子都还不清的?」

「对普通狼人来说,的确不愿意付出额外的利息,所以他们很快就被恶魔带走了,就算有新的狼人出生也不过是子承父债而已,我的利息注定了我和其他狼人不一样。」

「所以问题又回到吃人的话题上去了是吗?利息该不会是人命吧?」

艾米尔立刻想到了什么,嘴角忍不住一抽。

因为出卖的是灵魂,所以利息也理当是灵魂,而且是别人的,就像现在自己成为了凯莘的共同债务人一样,自己的另一半灵魂想必已经被拿去付利息的吧?

虽然恨得咬牙切齿,但艾米尔只能忍着,万一找不到所谓的债权人,那自己岂不一辈子都会是狼人?

而且,如果死后不能进入天堂,不会有来世,那这辈子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浮云,不能抵消身上的罪孽,果然还是要做回人类才行啊。

「不啊,别的坏事也能抵消一些利息的,比如踩坏别人庄稼啦骚扰牲畜啊之类的。」

「原来恶魔只喜欢这种纯粹的坏事,真是符合恶魔的作风呢。」

艾米尔若有所思,脑子里不禁开始思考,既然是永远还不清的利息,那干脆不要还就是了,可是要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又实在下不去手,那样的话不就彻底变成狼心狗肺的畜生了吗?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脸色惊恐起来。

「等等,你刚才说如果不愿意支付利息的人会怎样?」

「那还用说,用剩下的半个灵魂抵消债务啊。」

「也就是说,欠债不还就要马上被恶魔杀死?」

「是这个样子的,不过恶魔行踪飘忽不定,你要是想找到债权人就得找到新出现的其他狼人,通过他们来了解恶魔的行踪,我毕竟在这儿躺尸太久了。」

艾米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怒火,怪不得狼人会变得嗜血,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就残害别人生命,这样的存在活该被世人所唾骂。

然而,更让艾米尔生气的是,凯莘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无所谓的态度让人不禁一阵胆寒。

「你······你把我害得好苦啊!」

艾米尔的手气得直哆嗦,这是上了贼船了,还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要是必须得和其他狼人一样,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

「怕什么,不想做不做就是了,只要别暴露自己是狼人这件事,恶魔也别想找到你。」

「这怎么可能躲得过去······?等等,你是说能躲?」

凯莘顿时抛给他一个白眼,怪不得艾米尔都快气得暴走了,她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债务分为长期债务和短期债务,要是不想死又想活着,和我一样偶尔付付利息就好了,可不愿意的话,就只能把自己隐藏起来。」

「怎么隐藏?」

「正常来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要轻易被血气控制头脑,基本是能保证身份不会暴露的,可是在月圆之夜和愤怒之下就很难说了。」

「月圆之夜也会吗?」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每每到了月圆之时,恐怕对失去故土的狼人来说,只有那个圆圆的银盘和故乡一样了吧。」

凯莘撩了撩新染过的头发,看向远方渐渐浮现在天空的弯月,嘴里喃喃念道。随即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扔给艾米尔。

「对了,这个拿去,算是小小的报答。」

「这是?」

艾米尔接过凯莘递过来的口袋,不由得一阵白眼。

「又顺手牵羊······你是有多喜欢偷东西?」

「都是自然界的东西,你说这片森林是你的,它就是你的了吗?」

凯莘不以为然,散漫的样子仿佛在自家拿了一件不起眼的东西一样。艾米尔顿时板起脸来,教训道。

「哼!狡辩,下次不许再偷了。」

「做人得装~好吧我承认是刚才在教堂捡到的,这是地底会发光的蓝色宝石,算是一个护身符吧,我没想到这里竟然也会有,不过要是再刻上一些铭文相信治疗效果会更好。」

袋子里装的,正是上次随身携带的蓝色宝石,也是为教会购置的画材。不想凯莘跑一趟教堂,连这东西都偷来了。

「它能让你慢慢克制冲动,随身携带不会让你轻易露出本相,你刚变成狼,对情绪把控还不足以支撑保持人类的模样,所以这东西还是自己留着比较好。」

凯莘将石头放在太阳底下,任由阳光透过它洒在身上,大约是在演示一种古老的使用方法,然后才将它递给了艾米尔。嘴上说着不要,听到这种功效后艾米尔竟有些动摇。

「还能这样······」

「远古巫术,只要是有镇静作用的东西都可以。」

「谢······那你怎么办?」

艾米尔刚激动地想要答谢,凯莘拨弄着刚染好的头发苦笑摇摇头,然后说。

「你想办法再搞一块咯,反正我又不急。」

「再搞一块?饭都吃不起了,你知道这东西有多贵吗?」

艾米尔尖叫了一声,挑着眉头反问道,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凯莘是在开玩笑。

要知道青金石不仅是达官贵族们趋之若鹜的宝石,更是稳固心神的罕见配饰。不过由于太过稀少,也只有贵族或者富商们才有能力从东方来的跨国商人那里获得,仅是很小一块,也能卖出天价。

她摇了摇头,看来并不知道这石头的贵重,仿佛只是偷了篮鸡蛋般毫无罪恶感。对凯莘这种活了几百年的狼人来说,她还用不到这个玩意儿。

「总之,先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等等看有没有去城里的马车,人们都开始往城里走,狼人也大概率会出现在那里。」

「要去城里?那这边怎么办?」

艾米尔当然指的是两个月工钱,他可不想背负一身债务漂泊。

「不要了呗,你难道要顶着这身狼皮去找他们要说法吗?这个我倒支持。」

「呃·······我不是强盗。」

虽是一本正经地话,艾米尔竟有些忍俊不禁。

这匹白狼,要她做好事痴心妄想,一说干坏事双手赞成,唯恐天下不乱。虽然他还记得教会那些人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但那样的话,自己不也跟着变成强盗了么?

「唉,又要重头再来了。」

时间好像一下子回到多年前,他背起行囊离开温柔的故乡、离开熟悉的家,背负着父亲的厚望,在人潮里试图找到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想到这里,艾米尔伸了个懒腰重振旗鼓,眼中也不禁露出火热之色。

两个一无所有的人,就这样看着远处的山,那里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绝了这里的一切,只有想尽办法穿过它,才能看到希望一样。

在那里,他将需要时时刻刻小心行事,于是身边这个和自己有着一样身份的人,仿佛也成了最后可以慰藉自己尚不孤独的存在,艾米尔也就默认了让凯莘跟着自己,成为一起穿越高山的伙伴。

尽管心里知道还未走上真正的绝路,就算现在一无所有至少还算活着,但是当夜幕降临,艾米尔还是难以入眠。反观早已习惯了野外生活的凯莘,却没有一点心理压力,毫无顾忌地躺在草垛里,传出缓慢而又沉稳的呼吸声。

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她大约从未像今天这么高兴过吧。

只是他突然对这些血迹和伤口产生了兴趣,要知道狼人放在野外也是几乎没有对手的存在,按道理应该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才对。

不过凯莘就像刺猬一样,对关乎她过去的问题十分敏感,他也便不再多问。

终于等到后半夜,艾米尔也迎来了一丝困意,自打去了城里以后,他即使再困难之时,也未曾像今日这般在毫不蔽风雨的野外过夜,于是他抓住机会赶紧准备小憩,也跟着进入了梦乡。

不过,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却让他突然惊醒过来,大汗淋漓。

「狼人!你藏不住的!」

回过神来,却是凯莘突然抓狂的声音。而他,也在这一刻看到了凯莘浑身伤痕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