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着濕漉漉的泳衣的塑料自封袋、錢包、鑰匙、衛生巾、口紅、氣墊粉、便攜化妝鏡,背着裝有這些的斜挎包,我手拉拉環,站在顛簸行駛的公交車上。

小鎮籠罩在淡淡的黃昏中,像浸泡在清澈淺淡的白茶里。如果有誰能啜飲此時此刻的陽光,它的味道大概和白茶一樣溫潤吧。

我無比懷念無知的我。那時的我肯定會為這樣的景色而驚嘆,而現在卻不再有任何感觸了。

某一天,和從前一樣平常無奇的一天,我躺在遮陽傘下,九坐在我身邊。我們聊着無關緊要的話題。突然,不知是出問題的是我的視覺還是世界,天空像按下快門的閃光燈一樣閃出耀眼的白光。回過神來又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切還是原貌,天空還是萬里無雲,沙灘依舊人來人往。而那個叫人害怕的信念出現在腦海里,甚至說出現在心上也不過分——我突然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個小說角色,世界只不過是部小說。

這樣簡簡單單的信息大腦卻花費了數秒來處理,短暫的茫然過後,瞬間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但是諸如情感、想法、感悟等等都還沒來得及衍生出來。理性和感性間有一座不短的弔橋,走過這座弔橋的時間是我最後的喘息。

我知道了,那麼同樣身為主角的九也必定知道了。她低頭翻看着從便利店帶來的雜誌,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當然,我不也照舊躺在沙灘上嗎?從外在是推測不出人的內心的。也許她的內心也驚魂未定呢?哈哈,我輕笑着否定自己內心的猜測。九和我是好多年的朋友了,我知道她很少害怕。在和她相處的時間裡,我也從沒見過她流露出激烈的情感。她一直是個鎮靜的女孩,就這點而言我無比羨慕她。

不久后,我們和平時一樣在傍晚時分告別。

毫不知名的,被真實世界的人們遺棄在互聯網角落的小說,便是我生命的一切。

我細細品味着這個難以稱得上有趣的事實。

在每天乘坐的541路公交里,今天除了我和司機,還有7個乘客。一個坐靠前,兩個在後門附近的中段,四個坐在座椅向上排列的靠後部分。公交車內末端的坡度是由於下面裝着發動機和別的什麼器械,坐在那兒遠離前後門,沒有上下車的人群在身旁走動。看似很安逸,其實在路途中都得忍受車輪的震動和發動機的噪音,路途較長,想要藉機休息一下的乘客,決不能選那幾個位置。七人中有三年輕人,都選擇靠窗而坐,默默地看着窗外。或許,行駛的公交車外瞬息萬變的廣闊景色,比起中老年人,更能抓住年輕人的心靈。

唉,他們不明白這個世界的虛假吧,只要不明白就還能充滿希望或憂愁地瞭望遠方。不過,無知的人們的憂愁,在我看來都是希望的代名詞。

到達家前公交車站,爬上33級樓梯,來到家門口。

打開門,媽媽已經做好晚飯在清洗廚具了,爸爸則在看昨晚的球賽錄播。回到家脫下皮鞋后就靠在沙發上看球賽,這是爸爸一直以來的習慣。

晚餐時,飯桌上父母正聊着工資、同事和諸如此類無趣的話題。

我嚼着飯菜,思忖是否該告訴他們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要是告訴的話,我又怎麼證明呢?要證明世界是被創造的,最好的方法是把創造者找來。

又能怎樣?

又能怎樣之後再說。

只要越來越多的人發現真相,那也並非絕無可能逃出。人類的科技文明如此發達,在短短一百年裡的發展超過原始世代的一萬年。既然發展的加速度這麼大,那麼雖然現在難以想象,但是未來發明出突破世界的技術也說不定。或許有一天,世界間的穿梭能變得和開關房門一樣簡單也說不定。只要讓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然後國家、政府也會引起重視吧。上世紀飛向月球的航空計劃能引起太空競賽,今天飛向世界外也同樣能吸引全球的目光。

是這樣。

是這樣嗎?

可能,有可能性……

不,沒錯。

是這樣!

……

不是這樣,都是胡說。

我想讓別人也知道這件事,只是不想只有自己一個人害怕。

九是不會害怕的,從她安然自若的樣子就可以看出來。她不是那種因為沒有觸及自身利益所以心安理得的人,而是縱然面臨海嘯也不會慌張的那種人。好像怎麼都和她無關,冷靜到恐怖地處理一切事情,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即使世界上有很多和九一類的人,會害怕的也必定處於大多數。假如大家都害怕,我也能抱團取暖了。能不能逃出去根本無所謂,只要有人和我一樣就行了。啊啊,我莫非很無恥?只是害怕孤獨,就企圖把世界上所有人拖下水。可是這並不是我的錯吧,錯的是創造這個世界還讓我知道真相的作家吧。一定是這樣,他犯的錯卻要讓我來背負,真是窮凶極惡!太差勁了。

我問九要了他的聯繫方式,在飯桌上公然打起電話來。

“怎麼了,突然打電話幹嘛?”

媽媽看到我少有的行為,打斷聊天,轉頭詢問。爸爸則向我投來略帶怒氣的目光。

吃飯的時候吃飯,家人相聚絕不允許自顧自看手機,這是我家一直以來的規矩。不論是不是規矩,它都是合理的。愛因斯坦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擔心某天技術將超越我們的人際互動,那時整個世界將充斥着傻瓜。

對不起了爸媽,對不起了愛因斯坦,我實在等不及了。一想到這件事,多一分一秒我都難以忍耐。我等不及要告訴你們真相,等不及要拜託孤獨的煎熬了。

電話終於接通。

“爸媽,我現在要說的話,可能很難叫你們理解。但是我一定要告訴你們:我們生存的世界是他捏造出來的。就是我現在打電話的對象。我們一直呆在他的小說里。怎麼說呢。就是,那個!在我們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世界,我們是假的,那個才是真的。我們都只是生活在他創作的小說世界裡!”

聽完這句話的瞬間,板著臉的爸爸憋笑似的低下頭,慢慢抬起手,用筷子末端尷尬地撓撓頭的側面。

媽媽也放下飯碗,朝我溫柔地笑起來。

哎呀哎呀,就算當了大學生也還是個青春期的小孩子呢。他們大概正這樣想吧。和預料的一樣。別擔心,馬上證明給你們看。

“喂,誰啊?”一個慵懶的男聲傳來。

“我,屍。我是九的朋友,你還記得我吧。那個,有件事麻煩你,你能讓我的筷子消失嗎?不不不,還是在餐桌上憑空出現一份炸雞吧。拜託拜託,求你動一下筆尖,就當幫幫我嘛。”

“開什麼玩笑。想吃炸雞自己去買啊,或者叫外賣也行,很方便的。”

“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讓你證明一下這裡是小說世界。隨便什麼憑空出現都可以,拜託啦!”

“你是,呃,生病了嗎?什麼小說角色、小說世界,這是什麼啊?”

“你是這個世界的作者呀,九早就和我說了。哎呀哎呀,你是因為我招呼都沒打一聲就突然打電話過來,感覺生氣了嗎?對不起呀,拜託這種亂七八糟的事,但這真的對我很重要。之後我會請你吃飯的,現在請幫一下我吧。”

“我沒有生氣,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抱歉啊……”

不知所措。我和他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父母如看待幼兒般寵溺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臉上。

尷尬。心臟在胸腔里砰砰直跳,耳垂髮燙,臉頰有些癢。心裡一陣窩火。什麼嘛!這傢伙,我還好聲好氣求他,什麼嘛,什麼啊!

“臆想症的確會破壞大腦的功能狀態,導致認識、情感、意志行為等精神活動出現異常。這是我剛上網查的,不是好事啊。你可能覺得自己沒事,但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人越嚴重就越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反而會覺得別人有問題。哈啊——不好意思,打了個哈欠。有點困了。一直五六點就起床,又沒在運動,越到晚上就越困。

總之還是去專門的醫院看一看為好。不治療的話時間會越來越嚴重的,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後悔都來不及了。你大概不想去看病吧,在你的認知里自己當然是沒病的。可是客觀上你已經有點,嗯……不太健康了。就當我勸你,儘早去看醫生吧。早發現,早治療。別讓父母擔心了。”

我呆站在原地,聽着他不厭其煩的勸告,手機幾乎要從指尖滑落。

“喂?喂?不理我嗎。好吧好吧,那我掛了。記住,早點看醫生!”

在嘟嘟聲中,我關上手機,坐回椅子,繼續慢慢吃飯。

“在和朋友玩網絡遊戲嗎?小心不要沉溺進去啊,沉溺就不好啦,哈哈哈!”爸爸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我沒回答。

排除我真的得了臆想症這個選項,那麼只有可能是作者故意拿我取樂。分明什麼都知道,還假裝一本正經地和我科普臆想症……我開的可是免提啊!那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