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到半空,九戴上鸭舌帽走出公寓,骑着脚踏车去了十字街一家名为Boom Clock的汉堡店。
在员工更衣室换上蓝白色的制服,再重新扎紧头发,完成简单的准备工作后,九和前台上因夜班通宵而昏昏欲睡的收银员轮班。
“汁汁蘑菇嫩牛堡套餐一份。请问还需要其他的吗?”
“在这吃还是带走?”
“好的。一共是13块钱,现金和信用卡都可以。”
“请在这边稍等一下——蘑菇嫩牛堡套餐一个!”
在后面的服务生将菜品拿来后,九把它们和发票一起装进印有Boom Clock商标的塑料袋里,放在收银台右侧的空位上。
“汁汁蘑菇嫩牛堡套餐好了。”
没有欢迎光临,没有谢谢惠顾,就这样应对每一位客人,九干净利落地应对着晨间络绎不绝的人流。
七八月的太阳炎热到能把光线都扭曲的地步,进店的顾客或多或少都挂有汗水,甚至光是进店在空调冷气下乘凉但不买东西的人也不在少数。中央空调在快餐店天花板的排风口呼呼倾吐着冷气,人们用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贪婪地享受凉意。
九从开始打工那天起就日复一日地做着几乎重复的工作,日复一日地看着几乎重复的光景。像长满尖刺的球茎落到暖融融的雨林沼泽里,它逃离了一切未知、一切控制、一切不必看见的东西。九对这种生活由衷感到无比的慰藉、欢愉,和幸福。只要再培养点例如看电视、吃零食之类的喜好——她这样打算着——自己马上能融入这个世界,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但是今天,汉堡店的玻璃门外出现一个人影,他在一派祥和的夏光中缓缓推开门。
九的脸抽搐起来,呕吐物瞬间涌上食道,从嘴角溢出来,不受控制地淌在她洁净的脸上。她右手按住胃,身体无力地倒在收银台上,摆放着菜单和收银机的台面慢慢被酸臭的呕吐物侵蚀。浓郁的气味跟着空调冷风蔓延到整个店内。
“我扶你去厕所,靠在我身上好了。”
一旁年轻的男服务生把她的左手揽在自己脖子后,便对周围一脸恶心的顾客说抱歉便带她去到厕所的洗手池。
“还有力气吗?你先整顿一下,我去处理别的。”
男服务生转头跑去取抹布和水桶,在清理的途中不断和客人恭敬地道歉。
“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对不起,稍后才可以点餐,可以请您在那边稍微等一下吗?”
“被弄脏衣服的话,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这件事。赔偿是一定的!请和我们的主管好好商量一下。”
……
从桌面流淌而下,噼噼啪啪落到地上的呕吐物,以及瞬间在狭窄的室内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恶臭,光光是道歉对此也无济于事。原本站在门口闲谈的人们和排队准备点餐的顾客全都面露难色,熙熙攘攘地往外走。只有这一切的起因——那个全身着破棉袄的人,若无其事,还在朝店内走。他用兜帽遮住脸,兜帽下面是像沙滩上晒干的海苔一样干枯杂乱的头发,一条厚到鼓起的裤子,一双被泥土侵蚀色彩的运动鞋,那副仿佛寒冬卧在公园长椅上的流浪汉的装扮让人难以分辨性别。
这个奇怪的家伙并不至于让九呕吐,真正使她惊恐到呕吐的是“不寻常”。她明白自己是在小说世界,也明白这个世界的基本法则。当脱离常规的事件出现,那或许会给予对应的小说角色欢欣,或许会给予苦厄,无论好坏,都将是影响剧情起伏的事件。但是这个名为“九”的少女——或者说“女人”——她所追求的就是寻常,无论欢欣还是苦厄,但凡脱离常轨,对她而言都是折磨。所有不寻常都意味这某些事件将把九拉出她爱恋的普通生活。她像野兽厌恶人类一样,厌恶着那个世界。撒谎也好,死亡也罢,她出卖灵魂终于得到如此普通生活的可能,在“不寻常”现身的那一刻就灰飞烟灭了。
那个刹那,无数过往的回忆涌上心头。
谎言。
背叛。
讥笑。
侮辱。
自杀。
九瘫坐在洗手池旁的瓷砖地上,几乎昏厥过去,周围填塞着客人的话语声和脚步声。
视野中模模糊糊伸来一只手。
“谢谢你,杰……呜呃……辛苦你了……”
九握住他的手,准备借把力站起来——不!不是杰的手!
干尸般的皮肤,凸起的手指关节,卡满褐色污垢的指甲。枯枝败叶一般的触感。
惊醒过来的九瞬间仰起头,是那个人!
他托着九病弱的右手,面向她缓缓张开干裂的嘴唇:
“去杀了尸,杀了她,故事才能结束,九。”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是谁?为什么要杀了尸?这人是作者安排的吗?剧情的走向是让我去杀了尸吗?她的名字被设定成“尸”难道表示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死亡而存在的人吗?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是为了让尸死去而创造的吗? 小说设定必须服从,真是个残酷的作者。让身为好朋友的我去杀了她,多么烂俗的剧情。可是,如果这就是故事,这就是我不得不服从的命运的话……
那肮脏的长发后面,是零星散落的尘土,在尘土后,有双眼睛流露出悲哀的光。从未曾谋面的人的手心中,九第一次感受到某种陌生的温存。九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意识不受控制地渐渐弥散,视觉在嘈杂声中化为乌有。
再次睁开眼时,自己正躺在病床上,窗外是金色的黄昏,小小的病房也被染成温柔的橘黄。
之前发生的一切缓缓浮现在脑海中。
那个人的现身就像一场梦。
搓了搓手。
真是麻烦,九叹了口气起身下床。
得去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