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信问过我后，阿恒今天又登门来访。
他先在楼下踮脚把盒饭放在入口旁，再踩梯子爬进来。我趁这时候把被褥叠好以便让挤着两人的房间多些活动身体的空间。
“带的还是学校的盒饭，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苦笑道：“难道我有介意的资格吗？再说盒饭也很好吃，谢谢你。”
他挠了挠鬓角的头发，低下头拆塑料饭盒。
“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份上呢？你也没有那么多闲钱吧。”
“因为我爱你呀。”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似乎在说：爱一个人就等同于全心全意为对方着想，不是理所应当吗？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野蛮，人类是食物链顶端的动物，因此也是最具兽性的动物，比狮子蟒蛇还要野蛮无数倍。等我甩了他的时候，他大概会因为自己露出那种可怕獠牙而惊讶吧。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你平常爱干些什么呢？”他问这句话时又低下了头。
咸如盐巴且略带苦味。在我咀嚼着盒饭里大概是茄子的黑色块状素菜时，他突然问道。是在问我除了写点东西糊口以外还干点什么吧。我平时干些什么呢？
洞口下面有两扇不小的窗，西侧那扇在搬进来前就碎了，被三楼的租客用报纸胶带之类的玩意儿补得透不进光。东侧的则完整无缺。灰尘在肉眼看来是薄薄的灰色，但如果堆积过多，再碰上潮湿的空气，日积月累之下会重得变成漆黑的烂泥。东窗的边角上都是黑乎乎的灰尘，但由于朝南，光线还能直直照进来，连我的洞口都沾了光。我一边吸烟，一边靠在被我挤在墙角的被褥上看照在洞口墙壁上的光。凌晨由黑暗缓缓透出光亮，到中午是一天中最亮的时候，之后开始暗下去。傍晚的光线通常是古旧的黄色，但若在雨后，则是血一样的红。白天的光是多变的，到了夜晚则只有三楼走道里单一的白炽灯光。说不上喜欢，我只是成天看着。常态如此，偶尔会出去买点酒。除非阔到不在乎钱，不然喝酒决不能去酒吧和现代便利店，只有烟杂店的酒最好。还有，啤酒、黄酒之类全是骗人的东西，如果不想尿裤子就别买。只有白酒最好，好的白酒比矿泉水还便宜。
我没打算告诉他这些。再没常识也知道，这些事是不适合讲给一个视我为偶像的男孩子的。
“散步。”
“可惜这周围没公园啊。”
“是公园需要人去散步。散步哪里规定需要公园？走就好了。”
我继续用一次性筷子把饭菜往嘴里送。作家喜爱散步，再平常不过的印象了。
他吃饭很快，吃完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布袋，里面装着砖状的什么。
“这个给你吧。”
我放下筷子，接过布袋，打开后是一个矩体的纯黑色收音机，规规矩矩得像阿恒本人。看他那副热情的样子，害怕之余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
“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你很孤单吧，无依无靠，那副总是故作坚强的表情很让我爱恋……”
我如当头一棒，顿时险些晕眩过去。虽然不知道爱是什么，不过我明白了，阿恒绝非爱我，他只是可怜我而已。收音机从手上滑落，在即将落入盒饭里的半空，他出手接住。一瞬间我直视着阿恒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世间人的眼睛。他果然和所有人一样。在几个月的交际后，居然险些去相信他的爱，回过神后我内心愤怒得想抽打自己的脸。
“……来听会儿收音机吧。”
他把收音机递给我，我又把收音机放回他的手心。滋——哔——滋——他拨弄两下，调到了某个音乐电台。
“……今日份的新鲜，与美好。哆来咪，爱生活。
天气真的很冷，工作、外出回到家里就想喝一杯热饮。不过饮水太烫反而得不偿失，可能口腔已经习惯了，但内脏是不可以接触高温的，严重甚至会引发种种肠道疾病哦。接下来带来一首茄子蘑菇的《冰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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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阿恒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下午音乐广播。中途他靠在墙角睡了一会儿，我则一直在听。傍晚又到了，他起身回学校。
在他离开后我也顺势关上收音机，想久违的去买些酒喝。我在路口又看见了他的背影。他才刚走出贫民窟，明明都带他走了很多次了，还是没有搞清贫民窟的路，说什么‘不用麻烦你，我已经认路了’之类的话，阿恒这家伙真是不够聪明啊。
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十几米处。下班晚高峰的人流提供了极佳的隐蔽，我只是光明正大地走他也丝毫没有发现我。
阿恒在大学门口的流动水果摊摸了摸西瓜，询问了两句，似乎是嫌贵，没有买，继续朝学校走。校门口的保安一个个检查进校园人员，他立路边从书包里找寻学生证，被恰好路过的朋友从身后拍了下背，没站稳歪了歪上半身。转头看去，朋友正笑着提着半个西瓜站在一旁。阿恒也笑起来，回敬似的踢了一下的朋友的鞋跟，随后说笑着一起走进大学。
他们说着话走进校园。我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却能听见他们的笑声。是拥有美好前程的年轻人特有的笑声，发自内心的笑声，奥斯卡金奖的演员也无法模仿的笑声，像春天的天空一样爽朗的笑声。我有点嫉妒，但更多的是祝福。他拥有如此美好的人生，普普通通的幸福。
阿恒，有罪的是我啊！
恐惧野兽的人，自己才是贪婪无比的野兽啊。
我身处何处，何处就会出现憎恶和悲哀，这不就证实了我的罪孽吗？
磅礴的春风把我的外衣扬起，我低头走在路上，在胸前不断划十字，姿势拙劣到拙劣到甚至不知该用哪只手。神明看见反而会给我降下天罚。可我还是不断祈祷着：神啊，救救我吧。
回到阁楼后，我把笔和收音机揣进口袋。蹲到附近一家烟杂店外的墙角，此后再没回去。
我提着从烟杂店买来的廉价酒恬不知耻地坐到夜市一家烧烤摊的塑料椅上。喝酒，不断喝酒……店老板看不惯我这种人，好像要来赶走我。我没理他，只是喝。他走了。我还在喝。后来他拿纸杯在我桌上放了杯水，被喝醉的我弄翻。水流一桌，杯子滚到地上。
带来的酒被喝完了。
“我没有钱，想喝酒。”我几乎是梦游般走去和烧烤摊老板说道。
他抄起扫帚正要打我，却被一旁的老板娘制止了。
“年轻人不容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而且……她是个女人……就当可怜她吧，她要酒，就给她好了。”
好心的女人安抚着丈夫，轻轻递来几瓶酒。
啤酒？白酒？我记不清是什么了，只是喝，喝了吐。
“可怜她？儿子就是被你可怜傻的！”
她挨打了。
……
我听着老女人啜泣的声音回响在热闹的夜市里，边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地睡去。
醒过来，太阳悬在半空，我正躺在绿化带的草坪上。
收音机。啊啊，不见了。像梦一样的收音机。怎么这就不见了？算了，找不回来了。
算了。
……
谢谢你，阿恒。这次不是说谎。
<ExtraⅡ>
屏幕显示：21:44 7月4日 星期四
九接起手机。
“九？”
“嗯。”
“是我，是我，好久没见，已经两个月了吧。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在快餐店打工，不算很忙。”
“呀！不好意思！各种各样的麻烦脱不了身。说是七月份回来，可世事不尽如人愿，怕是忙到十号才空下来。之后会补偿你的，抱歉啦！”
那个男人在说些什么呢。
“没关系，我本来就只想普普通通地生活。现在再好不过了，真的。”
“那就好。毕竟世事不尽如人愿，你能高兴再好不过了。”他哈哈一笑，挂断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