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一直没说话。”

尸从中午起就只是躺在沙滩垫上，盯着浅滩里嬉闹的人群，不时长叹一口气。她早在等谁问她这么一句。

“啊啊，我和你说。今天早上我不是乘公交车出门嘛，在车站居然碰到了那个前男友。烦死了，这么多个公交车站在哪儿乘车不好，偏偏和我同一个地方。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顶多等十分钟的车，这次居然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他倒是好像没看见我，一直坐着玩手机。最好让我也别看见他呀！”

她说完一口气把还没碰过果汁一饮而尽。随后转头看过来，似乎期待听到什么。

“先乘别的车到下一站不行么？”

看来她的期望落空了。

“嗨呀，你还是不懂。要是他乘上公交，途径的时候发现我在特地躲到下一站去岂不是很丢人吗？搞得好像我没放下这件事一样，这可是大忌！”

“可你的确没放下呀。”

“——话虽如此，嗯……”尸在沉默中双手握住遮阳伞伞柄，像是泄愤一般使劲摇了几下。伞的花边来回扑腾。

“这件事所有人都可以知道，唯独他不行。不管事实如何，在他眼里，我必须得胜他一筹。恋爱嘛，是这样的。不过小九肯定不会懂吧！你绝对不像谈过恋爱的样子。”

“嗯。”我在这时候挠了挠头。

“唔，你是不是害羞了！”她坐起来拍了拍我的手臂，“你这么漂亮，稍微换几件好看的衣服，就算性格不开朗也会有好多男的自己凑上来的哦。放心好了。哎呀，真羡慕你。”

她说着，边默不作声地把头凑过来，仔细端详起我的脸部，仿佛正在进行精密操作的扫描仪。许久后从包里拿出一折蓝色化妆镜，看了一眼，哈口气擦了擦又看一眼。重重地吸口气，放了回去，接着躺下。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注视前方，让人联想到创业失败欠下无数债务，深夜坐在路边抽烟的中年人。那副神情仿佛在说：“无所谓了，就这样吧。”

下午时分阳光正好，游玩的游客们快步行走，在沙滩上踩出一个个浅浅的印记。海浪来来回回轻轻掠湿浅滩，把那些痕迹静静抹平。

她睡着了。

夏日遮阳伞的阴影给人柔和的触觉。尸身穿花边的明黄比基尼，小腹上细细的绒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与那头染成棕灰色的头发和闪闪发光的手指甲不同，脚趾甲没有丝毫点饰，一如早春粉白的桃花。脑袋在睡梦里没有意识地侧向我这边，嘴唇微张，湿润的气息有规律地吐到我的脖子根。如此毫无警惕地沉睡在一个陌生人旁边，除了她之外有谁能做到呢？

不。她对我而言是陌生人，但我对她来说也许是值得信赖的朋友吧。

海边的人慢慢变少。太阳落到脑后，大海的彼端升起细小而洁白的月亮。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突然开口：

“我最近问了很多人，发现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这是小说世界。我和别人说这件事，都只会把我当笨蛋，认为那种想法是典型的青春期幻想。‘你自我意识过剩啦’他们有人这样对我说。好像的确如此。没有任何理由相信自己所处的世界是虚假的，我也该相信这个世界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确信呢？这个观念，为什么像事实般刻入于我的意识中呢？自己的确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一个名字像笑话一样的虚拟世界。我怀疑作者给我了这种确信。写作的人就希望看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剧情不是吗？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之外有另一个真实的世界。太奇怪了……”

偶遇前男友的不悦最终没能使尸忘记这件事。这些天她一直在想，直到现在才开口。

“的确是虚拟的。我有电话，他的确随随便便就能控制这个世界。”我从提包里掏出手机。

尸还是低着头，没有理睬。

“作者完全没用。就算他写下‘尸小姐来到了现实世界’这种话，也不可能实现。再闪耀的太阳，再热闹的沙滩，都是虚假啊！他没有办法让虚假的东西变成现实。神向来不是万能的。他看上去在这个世界全能全知，但在他的世界里也就是个没用的家伙。仔细思考的话，从根本上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逃离这里。瞬间把我的过去给否定了，再把我的未来给摧毁了，一生都被锁在小说世界的囚笼里。我不像你，能够和这个混蛋世界相安无事地相处。九没有害怕的东西吧。但是我不行，我很没用，我从出生就是个没用的混蛋，我害怕这个事实……原本熟悉的景色都在瞬间崩溃了。”

她面无血色，眼角抽搐着看向我，颤抖的右手食指无力地指着自己的脸。

“你说，我的手、我的脸、我的意识、我整个人，是真实的吗？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你回答我啊！哈哈，我来回答吧。全是假的！

——不过，呵呵，不过，如果我是真实，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呢？就是因为我是被捏造出来的角色，所以我才会活在小说里面啊。我这样一个本身虚假的东西，有可能找到真实吗？如果太阳从古至今都是谁涂画出来的符号，那么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哪怕我学会了终极的魔法，把自己传送出去。哼，很好笑吧，魔法。但是我真的希望这个小说是魔法的世界。至少倚靠魔法，我或许还有出去的可能。但是出去了又怎样呢？我会以现在这样的细胞和分子出现，还是会化成一滩墨水呢？凭空从小说里冒出来的生物，呼吸那里的空气的瞬间就会窒息死掉吧。我害怕出去，也害怕活在假的世界里。我好想忘记这些事情，回到原来。如今的一切都让我不安，我好怕……”

她的低喃逐渐轻到听不见。

沙滩上只剩两人。尸抱着膝盖哭起来。

面前是海，海之后是地平线，地平线之上是月亮升起的地方。静谧、安详，如同幽灵般凄美的傍晚，白天喧嚣吵闹的沙滩现在形同陌路。那轮细小的白月让人不禁想到骷髅弯曲的手骨。颜色渐变的天空在海的那边归为黑色。越来越浓郁，世界上所有的黑都聚集在两人前方。

少女蝉连的抽泣不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