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撒謊是罪惡的話,那我應該落下千層地獄。
我根本不喜歡鹽汽水。與外公的故事也是從前編好的,事實上我從未見過我的外公。他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
多年前的某一天起,我就開始在腦海中編寫謊言,各式各樣、無微不至的謊言,以便與他人交流時使用。
我出生在鄉下,在三歲時被送往住在城市的姨姑家。幾年後,我說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謊言 “媽媽”。姨姑媽霎時聲淚俱下,抱住我不斷親吻我的臉頰。我清楚這句話能討她高興,可沒預料到她會如此高興。撒謊頭一次就大獲成功,讓我不得不繼續此舉。
我不能理解別人的情感,愉悅、悲傷、憤怒、嫉妒、虛榮、愛。
一次姨姑父下班回家,是半夜時分。我正在自己的卧室睡覺,他冒着酒氣踹開房門,蹲在我的腦袋前面笑眯眯問說:“你愛這個家還是以前的家呀?”他的皺紋因為笑容而堆疊扭曲,背光的臉像鬼一樣紅,宛若一隻熟透的癩蛤蟆。
“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明白。那時年幼的我認為大約是 “好”的意思。鄉下可以隨隨便便出門玩耍,城市裡只能被防盜門關在屋內。“出去幹嘛?”觸碰門閂后這句話每每在背後出現,令我害怕得冷汗直流。因為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出去,我只是向玩,想呼吸外面的空氣,想看看太陽。來到城市后,我才知道,出門原來需要理由。
我幼小的智識加上睏倦的意識,只能單單憑藉這點作出回答。
“我愛以前的家。”
那張癩蛤蟆的臉瞬間變長了,充滿血絲的眼珠瞪出眼眶,更像癩蛤蟆了。
姨姑父用右手狠狠地拍在我的頭頂上,五指死扣住我脆弱的頭蓋骨。
“再說一次!”
他咬牙切齒地朝我吼到。
那時我看見門縫外姨姑媽的身影,她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外面。
我對情感雖然麻木,疼痛卻是簡單明了的。我不想哭,可是眼淚還是接連湧出來。
“我愛這裡,我愛這個家……”
我儘管嗓子啞了,但還是裝作真誠的樣子。
可惜無用。
他識破了我的謊言。手指更加用力。
“就說你是他媽的雜種!真他媽給你臉了!”
許久后他才鬆手,抬起左腳,準備朝我的肚子踩下去。他沒有實施,他很仁慈,只是猶豫片刻后叫我翻過身。朝我背上重重地踩了一腳,然後摔門離開。
頭頂和背部劇烈的劇痛依舊灼燒着,可是我已經不關心這些了。我對這個世界極度恐懼,蜷縮在床上靠牆的角落。眼淚自顧自流了很久才停下。我始終睜大雙眼盯着牆壁,直到第二天才裝作沒事走出房門。
我看到姨姑父也像沒事一樣坐在餐桌前吃着早餐。
人類是極為可怕的生物不是嗎?
那天晚上,姨姑悄悄對我說:“你爸昨天對你說了很不好聽的話。你要體諒他,他也很痛苦的。”
難以置信,那番行為竟然意味着需要被體諒的痛苦。
恐懼,加上疑惑,迫使我開始撒謊。
謊言是壞的,可是謊言對於他人來說卻是好的。世界如此之大,除我以外有無數個“他人”。相對於我自己的好,無數個他人的好更為重要。這種“好”能安撫人類比野獸還卑劣的本性。
大概我也有這種卑劣的本性。然而是因為天性殘疾的緣故吧,我難以做到對一人撒謊而又對另一人誠實,此刻撒謊而彼時誠實。
在客廳,我曾聽見姨姑刻薄地辱罵自己的某個上司。把那人的言行舉止通通奚落一番,她說過的話、她做過的方案、她的性格、她的妝容、她的屁股……由內而外似乎一無是處。然而,在兩天前姨姑帶着我參加公司旅行時,那個人也在場。輪流在公司大巴上唱歌的時候,姨姑甚至是為她鼓掌鼓得最奮力的那個。她一見面就稱讚對方銀光閃閃的耳墜。“你的耳朵搞得好漂亮哦!”這句話用無心之舉包裹着,以表現出姨姑是真的很欣賞她的耳墜。可是我知道是假話,姨姑向來討厭別人在臉上放亮晶晶的東西。
姨姑很厭惡那個女人。
接着誰的電話打來。在客廳里的姨姑神情瞬變,一改尖酸刻薄,笑盈盈地說起好話來……
這是世間常態,可惜我沒有如此才能,只能維持一種狀態。在短短的人生中,我習得一個信條:相比於誠實,虛偽更利於生存。
我不企圖藉助謊言去博人一笑,討好別人,儘管那對我來說輕而易舉。我只是利用它來使自己表現得像同類,不成為超出社會常識的人,也不成為一個惹人厭的人,偽裝出世間常見的性格、喜好。
其實連我自己都難以明了自己的性情,我生來就是一個喜歡撒謊的人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