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绳子给野禽打上结,提在左手上,右肩扛着枪。东方天空的末端开始泛出夜色,我不由加快脚步,要赶在晚市结束前回到镇里。我呆呆地走在下山的小路上,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中想起曾经喜欢的一个女孩。

往下,往下。时候晚了,野兔和鸭只卖了很少钱。这是常有的。准备回家时,市上已经没人了。月夜披在头顶,异样地不见一颗星星,月亮显得格外大,幽幽地旋着尖端。我扛着枪,几枚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路上万家灯火通明,孩子和父母的笑语从远近传来。路上没有人。我哼起歌,故意哼得很大声,脚也在地上踩得格外用力,清晰的嗒嗒声响彻道路。这也是常有的。

转角伸出一块招牌。我能去哪呢?它在邀请我。转入没有灯的小路,走进唯一开着的门里。室内只有一处悬颗灯泡,别处漆黑一片,不知室内有多大,别处是否还坐着别的客人。我在灯下的小桌前坐下,敲了敲桌面,于是一个服务生走来。我抬头一看,惊得叫出来,她分明和那个女孩一模一样:绕在胸前的单麻花辫,浓浓的眉毛,如受惊兔子般的眼睛,微微翘起的鼻头和鼻下细细的绒毛,甚至连手部骨骼的突起都相同。我瞬间清醒过来,又瞬间失了神。用枪托锤了锤脚背,我告诉自己她绝不可能是她。

“怎么?神经了?”服务生不无粗鲁地问道。果真不是她,尽管早就知道,我仍不由有些悲伤。

“一斤黄酒,三两猪头肉,再给碟栗子。”

我低下头,在她转身后斜眼瞥去,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大约是新店,原先路过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除了头顶一颗昏暗的灯泡,周围一切都隐在暗处,唯能听见滋滋电流声和我不愉快的呼吸。

“喏。”

在我发呆時,她已从身后走来。她冷漠地说道,把菜放下,走了。

我摆好碗碟,斟满酒。突然发觉枪更破了,枪口皲裂不少,木枪托也满是细裂纹,底部烂了些。无论我怎样擦拭,它都老了,该换部件了。可辉煌的二十一世纪,又有谁会修枪呢?修枪的人全过世了吧,活着的又有谁敢碰枪呢?我抽了抽鼻子,呷一口酒,掰开一颗栗子。栗子又烫又香,猪头肉也很细糯,而酒只姑且称得上是酒。我原是不会喝酒的。

白天山里的劳累加上几两酒菜下肚,困意席上脑袋。鸭!鸭!我的鸭呢!我蓦的醒寤。哦,哦,卖了钱了……心刹时安定下来,终于身体也因此昏昏的,趴着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吵醒,惺忪看见那个服务生正给我擦桌子。

“混账东西。“她大约没注意我醒,骂得很轻。

我慢慢抬头一看,原来睡时碰翻的酒泡烂了猪头肉,肉碗溢出的酒又沾湿了袖子,湿透的袖子渗酒到地上,和我脚底的泥搅成一塌糊涂。

“啊,啊。“我不知说什么,仅抱歉地叫了两声。她没理睬。我不好意思呆坐着看,可有帮不上忙,只得没事找事似的剥几个栗子吃。栗子已经凉到心里了,苦涩的栗膜变得又湿又难剥。

她弯腰拖地。整个空间里充斥着拖把的水声。

“姑娘,你认识XX吗?“我说出那个女孩的名字。

“从没听过。“服务生语气仍旧冷淡,然而她却抬头看了我一看。

“你叫什么?“她冷不丁问道。

我如是报上姓名。

她听完便带着抹布和拖把走了,留下地上一滩没清理完的污渍。

我以为她是去洗拖把的,但是在某处的黑暗中却隐约传来钥匙开锁的咔咔声,随后是铁门开启的“昂“声回响而来。

不久,眼前缓缓走来一位身穿宝蓝色罩衣和深蓝色围裙的老奶奶。

八十?九十,甚至上百也说不定。这种宝蓝布是上世纪盛行的风格。我的外婆在世时也是这样穿,柜子里一模一样的有好几套。

老人站在桌对面,使劲喊出我的名字。音色沙哑,像我的外婆。

“新来的客人啊。”她抿嘴一笑,“作为招待,我请你和珍藏的酒,请跟我来吧。“

无论是驼背的程度还是迷成细缝的眼睛,她极像我的外婆。外婆在我十多岁时傻了,谁都不认识,只会冲人叫、吼些奇怪的声音。她绝不是她。

我提枪跟她走进黑暗,渐渐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脚步声继续前进。我不由闭上无用的眼睛。老奶奶身上飘来花香,像是童年时外婆在院子里种下的白兰花。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面前时老旧的矮桌,屁股下是孩童做的木椅。老人坐在对面。四周由无边的黑暗变成无边的纯白。

温馨的白笼罩下,她提起干净的陶壶,为我倒一杯温热的酒。

“北风来了,这是能暖和身子的酒。”

我很舒服的呷了一口。啊,这不是老家的梅酒吗?多少年没喝了呀。我边慢饮过去的酒,边听老奶奶讲她的故事。插秧、掏泥、从河里挑水葫芦喂猪、拴在门口的两只老母鸡、山上劈柴被毒蛇咬的老头子……我似乎都听过,字字散发着熟悉的味道。我喝完最后一口酒,惬意地睡过去。

醒来时她还在那儿,迷糊中,我不由喊了声外婆。啊!她不是外婆!我意识到后装糊涂说道:“你认得我的外婆吗?“

“你的外婆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出名字。

她眯眼一笑,答说不晓得。说罢拿起喝空的陶壶走了。

大概倒酒去了。

注意力回到自身后,我又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枪来。不打猎了,想冲浪!莫名的自信突然涌上心头。儿时在什么广告的海报上见过一个帅气的冲浪者,晴空万里,海面上卷着层层漂浪的浪花。那小小一块连海鸥、沙滩、鱼都看不见的海,变成当时我心头重大的念头。长大了要冲浪。我当真这么想。当然我没有那么傻,住在山脚的农村,冲浪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我因此十分难受,打心底的难受,像被扼住心脏一样,又想哭又想笑。自然而然,不知什么时候冲浪这回事逐渐被忘却。今天终于回忆起,重获梦想让人感觉无比好。今生今世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勇气居然来到我身上。去他娘的打猎!老子要去海!就算穷死、饿死,老子也要冲他娘的浪!

“去他妈的!“我兴奋地骂道。

“结账!“

不出所料,貌似已故母亲的女人走来。管她像谁,我已经下定决心,过去再也束缚不了我。

我把口袋里的钱抖在桌面上。“不用找了。“说完我盯着前方,阔步向白光中走去。走过那个女人时,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霎那间,眼泪夺眶而出。故乡的小家浮现在眼前,门口竹竿上晾几件衣服,下午我的妈妈会把衣服收下放在床上。”来帮妈妈叠衣服!“那是她在喊我。晚上,家里混着收音机的电波,传出三个人的笑语,一个是我,一个是早已过世的爸爸,一个是早已过世的妈妈。

固然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今天有了梦想。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到心中跳跃的生命。于是我载着所有人的希望,勇敢踏进白光中。

数日后,护林队偶然间在半山腰发现一具中年男性的尸体。死者身体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团,一柄猎枪横在手边,腐烂的猎物散发出阵阵恶臭。死因是右脚踝上毒蛇的咬痕,独自上山的人常有因此受伤或死亡的,奇怪的是他脸上却莫名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尽管心怀疑惑,护林人依旧恭敬地脱下帽子,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