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如金鱼般鼓胀凸出。浅绿斑点,深绿斑块乃至全部被黑色沾染。腥红的水泡,爆破,液体像寿司酱油一样流下。表皮脱落,皮肤逐渐膨胀变形。腹部隆起,夹杂着食物残渣,腐臭的血水开始从口鼻吐满面部。新鲜无菌粪便从肛门流溢而出,巧克力酱?

死亡上,霉菌疯狂地生长。

我望着下空的“我”,不知多久,才发觉:哦,死者原来是自己。

灵魂静静悬浮空中,各式各样的飞虫欢愉地穿过自己。我依旧是活着时的样子,睡裤、睡衣、乱七八糟的头发。啊!我是女的,我竟因发现这点而震惊,死后记忆急速消散,我已经想不起我为何死,我已经想不起我是谁,我已经想不起该为此有什么情感。

尘世的影像依旧在我面前,在物理层面上丝毫未变,而我去感到一切都在渐渐离我而去。黑暗逐步侵蚀了我的意识。并非“与光明相对”、“没有光”的黑暗,而是存粹的什么迫使我一无所见,最后能感知到的只是一个明亮的形体,散发着阵阵柔和。

怎么说来着?天堂,对,就是这个称呼,我要进天堂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那形体突然回应道:“天堂啊,好吧,你这么叫也没事。”

形体依旧模糊地站在不远处,而我却暗暗感受到他的笑意。

“很奇怪吧,为什么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哈哈,因为我是神。”声音没有试图遮掩自己的情感。

他看我沉默无言,在此开口:“请说话吧。”

“原谅我的愚蠢,神,我为什么还要说话?我是说,这根本没有必要不是吗?”

“它当然没有必要,但我喜欢这个形式。”

我追问:“我是什么?死后的灵魂吗?”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谦卑,“我为什么会在这?”我不该这么急迫地追问,为什么不用敬语呢?神罚、天怒,或许还有地狱,恐惧油然而生,来自未知的恐惧使我巴不得死亡。忏悔,神呐,我忏悔……你能听到吗?

形体发散出安慰的情感和某种揶揄,它被逗乐了:“奇怪的孩子,别那么害怕好吗?你嘛,存在,你就是这玩意。比方说‘人是最笨的动物’,我们总用较大的什么描述较小的什么,还有比存在更大的什么吗?没有。哼哼哼,你向来就是个存在,不错吧?”

存在?我暗自疑惑:“也就是说我会永存是吗?”

“嗯,没错,因为你很特别,所以我会让你永存。”形体又传来浅浅笑意,“别为这种事高兴,永存是最大的痛苦。从今往后你将与我一同受苦。你唯一能做的只有思考如何自杀,或者,哈!如何杀了我。只是这都不可能,可惜可惜,嘻嘻。”

“你只让我永存了吗?”

“当然不是。极少数人,寻找总是缓慢的。”

“其他人呢?”

“不存在了。”那里传来危险的笑意。

假如我信仰宗教什么的,我大约会臣服不再追问,可我并非如此。“也就是说,你创造了人类,然后通过死亡删选出特别的家伙来陪你一同受苦,而且仅仅为了这个是吗!”

“是的。不然呢?”

“你真是个,你真是个人渣!”

他沉默了一会儿,但当再次开口时仍是那副戏谑的语调:“整个世界都是我创造的,只属于我一个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用低等的观念来评价我,哦哦,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但是,我的孩子,你的确低我一等。”

“那人生的意义何在?我为什么要存在?”

“那得问你自己。举个你们的例子,玫瑰在自己手里时也只是野花,向日葵送给对方后才会变成太阳。意义啊,目的啊,这种东西你自己去找好了。我花了无数时间只为了自杀,但没有成功。所以现在我只想找个人来陪我一起受苦。”形体在此刻藏匿了自己的感情。

“我不可能陪你一同受苦。我会给自己创造一个目标,而且我已经创造出来了。”

“能说来听听吗?”

“那么,神,我告诉你。我将摧毁我和你。我的永存,我的一切时间都将指向你和我灭亡。你将不可能再创造什么,你休想再赋予万物不存在的意义!”

形体说:“你看到这个世界了吗?它不过是一个有机质万落群,我创造了它,借此寻找一个存在,一个能摧毁我的存在。我爱你,可爱的孩子。此外,你将一事无成。尽管你寻找某种方法摧毁我和你自己,可惜你只是我的孩子,我们都逃离不了永生的痛苦。”

我集中意识透过黑暗,看到腐败的遗骸。我似乎回忆起了些什么——尽管我不知道——而将拳头指向那个形体:“我有无限的时间去思考一个摧毁你的方法,这并非不可能!”

“那就加油吧,不过我要靠着你,因为我想靠着你。”

柔和的形体渐渐走进我坐下,靠在我的小腿上打起盹。

我想摧毁他,毫无疑问。可是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只有他存在。我突然对无限的时间感到了某种恐惧,在恐惧中我也不知不觉屈身坐下,同他靠在一起。

过去多久?没有校对时间的必要,这里的时间没有校对可言。

某一刻,我渐渐开始坚信自己同样无法逃离永存。我看向他,祈求神赐予我死亡。然而神已经不复存在,曾今后背相抵的温暖消散而亡。我绝望地望着四处的黑暗,空无一物。我因彻底的孤独而不断地用手指撕扯自己,将脑袋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地面,无法死亡不是吗?

又过了多久?我不能明白。

我开始创造属于自己的有机质万落群,就像他一样,只为了寻找神来陪伴我共度绝望。

我也成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