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棠流芳溢香的梅雨季

小镇向来是个和平的地方。在持续数十年的和平年代,哪儿都是和平的地方。不过像是掩埋的弹药、破壳的毒气、古旧的军设施一概不曾存在。甚至所有关于战争的故事中都从未提到过这个小镇的名字。此处便是祥和到这种地步。

东南北三面群山怀抱,唯有西面一条平坦的出路面向外界。初芽河流过南面的山旁,在山脚凹出宽广的湖面,随后弯弯曲曲自顾自流到不知道何处。湖像一块海绵,每当乌云聚拢,小镇的雨水很快便被湖擦干,暴露在干净的阳光下。湖没有名字,尽管月夜下的它浮光跃银,如满月般美丽,但从未有人给它起过名字。永恒的东西很难有名字。

小镇中央戏场老板有个亲生亲养的女儿。她十六七岁,不算瘦,脸圆圆的,像个孩子。虽说是戏场老板的女儿,但她从不上场。不,若是热衷看戏的人,或是对女孩暗存私心的人也许知道两年前的一件事:

那天她头一次登台表演,演的固然是无需过多技巧的配角,可戏服和妆容却美丽得喧宾夺主,让人不由感叹老头子是多么爱他唯一的女儿。可惜那场戏没演完。她上台后发了疯,握着本该由她弹拨的三弦琴把台上的灯笼、茶具、风旗之类的摆设砸得一团糟,终于把琴往同台演出的倒霉蛋身上砸去,那人本想制止她,没想到会遭这事,双手护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三弦琴瞬间崩成木片,那演员疼得蜷曲在地上。女孩全然不顾,昂头对天挥舞双臂,又哭又笑地跑到不知哪里。她的父亲没去拦她,而是呆站很久后一言不发地爬上戏台,跪坐在遍地琴的碎片里,把弦缠在手上使劲拉。弦当然是不会断的。老人的手上沾满了血,血珠沿着绷紧如铁的弦噼噼啪啪滴到地上。他转头朝台下挤出微笑,拜托他们千万不和别人说这件事:“要是让人家知道,我这老脸可就丢完啦,哈哈哈!”其实大家知道,他不是怕丢自己的脸。老板向来话少,但是个好心的男人,镇上好几条路都是他年轻时候和镇民一起修的,发洪时也一语不发冲进水里救了不少人。大家暗自为那个父亲和他突然发疯的姑娘感到难过,可是在这儿有什么事是藏得住的呢?

台上的某个饰演配角的少年偷偷跟着她跑了过去。他在半途发现了落在棣棠丛中的戏服,这是叫沙橘的女孩的。“沙橘”是戏场女儿在朋友间的外号,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叫她了。少年一瞬间失了神,这一刻他仿佛看见身着戏服的沙橘在盛放的棣棠花间翩翩起舞。顷刻后他清醒过来,甩了甩脑袋,抄起衣服抚了抚继续跟过去。

那是正午时分,初芽河水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得发出炫目的白光。河面上飞舞着一群蓝色的蜻蜓。年轻的沙橘赤脚站在浅水中,她眼眶因为哭泣微微泛红,身上有一种让人忧伤的气质。她下穿一条不长的碎花裙子,上穿一件米色短袖,胸口垂着一条坠着白玉的红绳,短发扎在脑后。她看着淙淙流过双脚的河水,目光纯洁又温和,宛如那簇明黄的棣棠。

少年从没觉得她是疯子,只认为她变回了孩子,就像她的名字“沙橘”一样,仅仅有点傻,傻得可爱。他也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在河边的灌木后躲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走近她。

“你知道西面镇口马上要铺铁轨了吗?”

“铁轨?”沙橘轻轻转过脑袋。

“就是很好的东西!有了铁轨,就有火车来这里,火车也是很好的!你知道什么是火车吗?”少年激动地说着,每当说到“好”字时总对她张开双手画一个很大的圆。

“不知道火车。但火车是好!”沙橘眼睛弯成一条缝,冲着少年吃吃地笑起来。

“火车就是会动的大箱子,‘吭哧吭哧’地,跑得非常非常快!等有了火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少年又夸张地挥舞起双臂。

“那我就到太阳上去,然后再去月亮上!”

“太阳,太阳……”少年听完挠了挠脑袋,思考似的继续说道,“这得乘飞机。飞机比火车更好!你知道什么是飞机吗?飞机就是……”

少年平素是不会这么说话的,他比女孩大两岁,已经是要出门讨生活的年纪了。不过沙橘永远是个孩子,少年每当见到她总会心弦微微震颤,也变回曾经的孩子。

从某一天起,少年每次演出时帐幕后的角落总会出现一双闪烁的眼睛,是自那之后再未出现于人们面前的沙橘。或是她不愿在人群前露面,或是人群不愿让她在自己面前出现,“这里早该修精神病院了!”一位出过镇的乡绅如此抱怨过。总之,她与生人少有相见。然而,少年从第一次起就知道她在附近看着。 他每次嗅到的棣棠花气息,就意味着她的存在。

或许知道,棣棠花尽管如春朝飞舞的云雀般明媚,却是没有气味的。少年何以通过花的无味察觉到女孩是不可知的。不过也许只是别人闻不到而已。

“……孟姜女就是为了气秦始皇才提那三个要求的,秦始皇逼我们修长城,坏得很……”少年戏唱完后总是边卸妆边给女孩讲故事。女孩向来是不爱听这种故事的,兀自从桌台上拿过缀满绒球和珠子的罗帽学着少年往头上戴,然后盯着少年面前的镜子,在珠子珠子的叮当声间,不久便莫名笑起来。

他们走遍了小镇旁的山野,走遍被夏天晒干的草坪,登上秋季浑圆的月亮,点燃冬天五彩的爆竹烟花,越过数个金色的春天。两人在树荫下看工人一点一点地铺碎石,一条一条地排枕木,一根一根地焊铁轨,看到火车站在锣鼓喧天中迎来它的头一班。

时间在两人的笑颜中带走数年。

六月份的南方总是伴随着稀薄的水汽,这是春花凋谢的时节。

多年前沙橘的戏服落在的那簇盛放的棣棠,如今已经变成好大一片,枝枝挂满即将落土的黄花。是因为上天不愿看到它们枯萎吧,因此每年在花期结束时降下长久的梅雨季,好以温润的细雨来滋养逐渐干瘪的花瓣。今年的梅雨季也如约而至。

男孩坐在棣棠碧绿的垂髫下,雨水在叶尖汇成珠打湿他的背心。女孩打着一把红色的伞蹲在坡道旁的石砌矮墙上,在阴暗的天空下仿佛发出光。

“火车不是哪儿都能去的。”

“怎么会?”

“很高的黑色玻璃房子,爸爸带我去的地方有很多那样的房子。”

“那是城里,是很厉害的地方!”

“不厉害!”沙橘头一次如此决绝地反对男孩,这让他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向她。

她生气地看向男孩。“消毒水会让沙橘的鼻子变聋!白衣服会让沙橘的手和脚痛!”

几个月前有一帮城里人对戏台架了三四天摄影机,是来拍纪录片的人。前些天又有人找到已经饰演主角的少年,希望他去电视台表演。少年两眼发光,能给全世界演出是他绝无仅有的机会。他答应了,过两天就进城。女孩也在前两周刚从城里回来,自那之后她时常感到害怕。在幕后看着男孩的背影偷偷掉眼泪。他是知道的。

男孩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只是相信她,知道自己不能去城里。他爬上矮墙,蹲到伞下为女孩抹掉眼角不断涌出的水珠。

“最近……消毒水……”沙橘哽咽着看向他,把红红的鼻头贴在男孩的下巴上。男孩捂着她的脑袋。两人的泪水汇聚在一起,随雨落入泥土中。

从某一天起,帐幕后的棣棠花气息不再出现。戏场也由乡政府接手操办。少年担忧许久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咬着牙演完这台戏,不断地安慰自己。人在得知悲剧的一瞬间总是相信的,之后才安抚自己开始怀疑。不过他其实早就料到这天。

“老板?估计去城里了吧,或者老死了也说不定。他是个老得很快的人。”

听完新任老板的答复,少年装都没卸,便丢了魂。呆呆地走下台,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般缓缓来到初芽河旁,看着水里银针般穿梭的鱼儿,回忆起那时站在水中的沙橘,当初她是为什么来这儿的呢……

沙橘已经死了,对于他来说这毋庸置疑。八方山风吹过树林,泛出淡淡令人悲哀的消毒水味,因此他明白沙橘已经永远离去。死亡和消毒水是同一个味道,这是沙橘告诉他的。

他对着晴朗的蓝天咿咿呀呀不着调地唱起戏腔,在悲伤的曲调下,身体自发踏出腿脚。

一个在台下仍身穿戏服的人,边摆着台上的动作边怪叫着走在岸边,要是被人看见,也会变成疯子吧。他毫不在意了。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到西边的山后,东方的天空中出现小小的银色月牙。

凉风吹彻,来到那片无名湖前。

他跪在地上,手指扣进泥土,任凭泪如泉涌,大声地哭起来,眼泪接连不断,无声地落入湖中。湖面吸收着年轻的悲伤,依旧静默如镜。后来月亮斜挂树梢,来自过去的棣棠气息又悄悄飘入少年的胸腔。他不哭了,掬水洗完脸后起身回家。永恒的湖泊不需要名字,永远绽放的花也无需气味。

不久后的梅雨季,棣棠花流芳溢香。云雨迷茫中他坐上火车,至今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