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其实是个性格很好的神兽,直率、善良又纯真,还不会有什么抠抠搜搜的小心思,除了是个急脾气,别的都很好。

他坐在湘江边喝酒。每次只要心情不好,他就会来这里,望着一江渔火,好像就会舒畅一些。

远远地有饭香飘过来,大概是谁家在煮玉米。大冬天的没有多少人在外边,只有他一个,坐在寒露里,四野寂静无声,只有湘江水声,哗啦哗啦的陪着他。

朱雀突然的有些难过,鼻腔泛酸,胸口发闷。

他热爱这片土地,也热爱这里的人民,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感到自豪,他的生命、他的荣耀、他的名字,都来自于这片土地,可如今面临危机,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气之下,他把喝完的酒坛子碰到了湘江里,听它“扑通”一声沉下去,抹了一把脸。

“少喝点酒。”

唐突的声音让他抹脸的手僵了一下,回头就看到那个新龙脉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树荫里,看到自己回头,她继续说,“以后,我可以跟着你吗?”

“我不当你爸爸。”朱雀说。

“龙脉都没有父母。”

“啧,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带着你。”

“为什么,我们不是同事吗?”

“六爻和龙脉是不同体制。”

“但我们的职责都是差不多的呀?”

“不行!”

“你是怕我和盛京一样吗?”

“你们难道不一样?”

“我不会消失的。”

“笑死。”

“要对未来有信心呀,曜灵。”她依旧站在那里,不愠不火的说话。就是因为这样,让朱雀突然生气了。

“怎么样才叫有信心?和你一样自欺欺人吗?!”

她凭什么可以这样说话?为什么只有龙脉会这么快的更替?他已经见过那么多人死去,见过社会变迁,他看着这片土地的版图从中原一路画到西域,再越过高山一路向西,一直打到过地中海。那时候他跟着铁骑见识了不少东西。

曾经长安也觉得自己不会消失,一直等朱雀见到了开封,才知道长安已经不在了。再之后,他也就不再与龙脉交好,但还是会下意识的关注,毕竟这里除了六爻就是龙脉,而六爻基本都不关心人们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职责并不是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而是守护这里不受外来异常生物之类的侵扰。所以他们基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睡觉,只有龙脉需要游走人间——一旦在某个地方呆的太久,其他地方就会荒芜,龙脉来自于土地,也需要滋养土地,而滋养土地就会诞生新的政权。

所以,她星火凭什么就可以断定,自己不会消失?

被朱雀吼完的星火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气氛就这样沉了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什么。星火默默地走到他旁边也坐了下来。

“干什么?”朱雀皱眉。

“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非常抱歉。”

于是朱雀沉默了,他觉得自己,突然很委屈,可是又好像被治愈了——终于有人理解他的感受了,可悲的是,这个人甚至可能活不过三年。

这天以后,星火就一直跟着他,怎么都赶不走,朱雀最开始还会凶她,可是凶完她就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然后朱雀就蔫了,就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带着她去各地吃好吃的。

可是平静的生活终有尽时,她第一次感受到痛苦是在1913年的时候,二次革命在南方爆发。

她以前并不能理解盛京总在一个地方呆着,对出去游玩没有丝毫兴趣,现在她明白了——并不是盛京不爱这大好河山,而是他真的没有办法去爱,当痛苦与觉悟相比痛苦更甚一筹时,那觉悟便没有再提的必要。

这阵痛就像身体里长了一个刀子,在不断试图突破组织。根本没有办法解决,她就蜷缩在床板上,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朱雀站在外边,能听见她的声音,但是他不准备进去,就只是在外边听着,然后等到她没声息了才进去看一看,如果星火醒着就带她去吃好吃的,如果没有醒着,那他就等她醒来。

星火觉得自己掩饰的很好,朱雀也从未揭穿,只是和以前一样,一边嘴上说着嫌弃的话,一边带她到处去玩、去吃,去看看大好河山——虽然现在的江山已经不再光鲜亮丽,但始终没有丢下她。

他们辗转在南方地区,从东南到西南,又从西南到东南,呆的最多的地方却是湖南——没办法,谁让朱雀爱吃辣,而这片又恰好有许多的小吃。湖南人民天性乐观,就算是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会忘记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星火并不会刻意的去哪个地方,只是会跟着朱雀到处走,但朱雀并不会去北方,最多就是在安徽和江浙沪短暂的停留。

二次革命的失败让星火彻底的失去了活力,她和朱雀住在湘江边的一个小院子里,面对自己的无力,她对来叫自己出去吃饭的朱雀说自己是龙脉,不需要吃饭,反正吃饭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朱雀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的在门口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星火在房间里呆着,觉得可能不久之后朱雀就会离她而去——不过这样也好,她始终是个累赘。

二次革命的失败对长沙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街上还是和以前一样热闹,朱雀坐在路边摊的棚子里吃着一碗牛肉粉,里面加了很多醋和辣椒,被辣到面红耳赤,但还是在吸溜吸溜的吃。

他一边吸鼻子一边不爽的小声嘟囔,“啧,太辣了。”

“嗐,都和你说了我们家辣椒很辣的。”老板给别人上菜的时候听到了笑着对他说,朱雀“嘁”了一声,不理会继续吃。

星火在朱雀走了之后也出了门,在湘江边看到了一位青年,正坐在那里专心致志的看书,就连她走近了都不知道,星火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叫做《新青年》的杂志。

“这是什么书呢?”

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但是青年并没有做出别的反应,只是笑着和她介绍,“这本杂志叫《新青年》,是陈独秀先生主编的杂志,我很喜欢。”

“为什么呢?”

“这本杂志,对于我们国家的当下来说,不可谓不是一剂良药,就像陈独秀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们青年应该有所担当。”

看着星火好奇的目光,他提出要把这本杂志送给她,星火看着他的眼睛,点头接过,然后问他的名字。

“可以叫我二十八画生,是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学生。”

“我叫星火,很高兴认识你,也很高兴能通过你认识《新青年》。”

星火是第一次一个人和人类交流,她觉得这个人的眼神是格外的澄澈与明亮,就像勇敢的光芒,穿透的不只是黑夜,还有重重困难。只是这样一个人、一本书,就让星火再度充满了勇气,给了她力量,让她觉得今后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不会害怕。

等慢悠悠地走回小院子,就看到朱雀坐在门口抽烟,看到她回来皱起眉。

“到哪里去了?”

“出去走了一圈。”

“为什么不说一声?”

“对不起。”

看着星火走过来,朱雀把烟掐掉站起来和她错身走过去,“饭在桌子上,自己吃吧。”于是星火走进房子看到桌子上放着的口味虾和鱼头豆腐还有荷叶包饭。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但都是她喜欢吃的。

也就是这时候,星火觉得自己是可以相信朱雀的,同时也可以适当的对他撒娇。他们并没有过多的接触,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出去吃饭吗?

大概《新青年》的出现是一个象征,从那之后的星火感觉越来越好了,就算疼痛依旧在,她也越来越有朝气了,也开朗了许多。

神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她在空闲的时间会看新青年和许多文章、书籍,了解他们是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是怎么样从那么多的思想里选择出自己所需要的思想的。她觉得这些人真的很厉害,她作为一个拥有几千年知识的存在都需要向他们学习——时代在变化,人是每个时代最强的生物。

师范学校的图书馆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朱雀会跟着她一起去,两个人带着一壶茶,坐在角落里,各自拿着一本书,一坐就是一天。

最开始朱雀有点坐不住,没多久嘴巴就开始寂寞,然后他就会出去买吃的,带着各种各样的小吃回来,惹得整个一层都是香味儿,更有一次带了两份臭豆腐回来,那味儿飘得上面一层和下面一层都能闻见,那些学生纷纷开始探头找味道来源,他们俩就隐了身形坐在那里,故作不知道的一边吃一边看书。

“你在看什么呢?”

朱雀喜欢看小说,什么《红楼梦》、《西游记》、《金瓶梅》之类的,最近还流行一些日本小说,像日本那边的杂志《新思潮》上的小说就很不错。

“在看《新青年》,你要看吗?”《新青年》在这里瞬间就会被拿走,所以星火用了点手段,永远都可以最先拿到。

“好看吗?”

“那我看完再给你吧。”

“……”朱雀发现了,自从《新青年》出现,她的个性越来越鲜明,也越来越有活力,这让他心里不由自主的诞生了一丝希望——这个国家是不是,能够活下去了?

所谓国家命运,并不是说由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决定的,而是一群人决定的,龙脉也是由一群人的精神思想汇聚而成的。星火备受感动,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也理解了自己的使命,更明白了六爻存在的意义。

他们存在是为了守护这片土地没有错,所以他们没有人性,只有神性,是绝对理性的存在。

就像西方的那些哲学家们所说的,领导和拥有权力的阶层,应当是完美的。龙脉拥有了感受大众生活的能力,这将引导她永远不会走上错误的道路。

她将拥有未来,全国人民所期盼的未来。新的革命浪潮出现,带来了新的生机,星火开始计划只身游走中夏大地,朱雀选择留在了南方。

“为什么不走走呢?反正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会更坏了。”

“啧,你烦不烦,要走快走!”朱雀依旧在湘江边的小院子门口坐着,叼着一根烟,满脸写着不耐烦。

“我还会回来的,不会消失的。”

“我不会等你的!”朱雀拿着烟侧着头不看她,星火笑了,好像很宽容似的拍了拍他的头离开。她的背影在朱雀的视线里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点,最后消失在云层后面。然后朱雀的手被烟头烫出来一个泡,他忿忿不平的把烟头丢地上怒踩几脚。

“呸!”

接着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了,就转身回院子拿针把手上的泡挑了。

星火又去找了白泽,这个神神叨叨的男人这次呆在了皇宫里,说没多少人就不会打扰自己,他为什么会这么自觉的把这里当巢穴?星火觉得他虽然脸皮很厚,但介于只有这么一个百晓生,她觉得这种怪癖也是可以被允许的。

“白泽,你看过《新青年》吗?”

他们两在陶然亭谈话。

“没看,但是我知道。”

“你觉得怎么样呢?”

“世间好物不长久啊。”

“我觉得你可以看看,了解一下。”星火在来的路上买了一套,算是把在图书馆白看的那些给补全了票。

“你有话可以直说。”白泽不太喜欢看书,其实说白了就是他不喜欢放很多知识在脑海里,这对他来说不太重要。白泽喜欢猫。

“我以为,这是新的希望。”星火把《新青年》放在石桌上,歪头看着他,“你怎么看呢?”

这时候白泽似乎才明白,她是来问自己预言的,所以才会问有没有看过新青年,星火就这么相信这个杂志吗?白泽失笑,“这么肯定一个杂志就能改变现状吗?未来是由无数个可能构成,种种因果驱动导致的,杂志或许会起到重要的作用,但每一步都是变化的,它就算很厉害,也不一定就能成为决定未来的那个筹码。”

“它会的,你快看看。”

“我可是白泽。”

“所以呢?”

“白泽是不能对人类社会过多干涉的,会遭天谴的。”

“那你之前去当了那么久的农民是怎么回事?”

星火的下一站是西域,也差不多等于回了一趟家。她并不是觉得自己快要消失了,反而觉得自己还能活更久更久,她只是想起来还有个西方的白虎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