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安娜·格里岑科讨厌她的父母。

对她来说,父母本质上和钱没有任何区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二十天他们都不在家,甚至在她提出要辍学的时候,电话对面的父亲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说:“那你在家要听外婆的话……对,对,同比增长15.69%,这一支现在很有潜力……我先去开会了。”

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她都觉得即便有一天自己死了,那两个人也根本不会在乎。在看到手术同意书上的签名的时候,她还诧异了一瞬间,以为上面肯定会是外婆的指印来着。

……换言之,真是外婆的话,她也不会像开头那么生气了。

平时什么事都不管,关键的时候却跑来捣乱——这种离谱的父母,简直让安娜想要狠狠地故意违反一把校规,让他们好好付出一下应有的代价。

……

如果所谓的惩罚只是“恶作剧”。

校规里所写的“杀人”也只是开玩笑的话。

 

“提问!阿尔法sir,校规里写的‘开除’,具体是什么意思?”

突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人是之前曾对她出言不逊的混蛋蓝发初中生,他靠在墙边,高举起一只手,眼神冷静,比起之前一副快睡着的模样,这会似乎清醒了不少。

——出于复仇的目的,这个人的名字安娜特意记了一下。他叫“陈子轩”,发音十分拗口,听起来是个诸夏人。

「很好!7号同学问到了点子上!」

阿尔法灵活地翻了个跟头,毫无顾虑地回答:

「开除的意思,当然就是……」

 

「把那个人,‘嘭——!’地一声,‘处刑’啦!」

 

这一次,即便是江户川赤琴也没笑。阿尔法天真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之中显得格外刺耳。最后的最后,还是艾尔莎愤怒地站了出来,对着半空中大吼:

“够了!就算世界树帮我们治了病,也不意味着就可以随便把我们当成小白鼠玩弄!这种话一点都不好笑,快点给我适可而止!!!”

「……」

阿尔法似乎想歪歪头,但它的脑袋和身体连在一起,最后整个儿都倾斜了过去。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一直很认真。」

“什……?!”

「老师要说的话大概就这么多,至于要怎么做,全凭各位的喜好决定喔。——好啦!说这么多话我也很累了,先去充一下电,同学们请自便,拜拜~」

说着,阿尔法又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去,朝学校的深处起飞。

——

几乎同一时间。

艾尔莎·弗拉明戈的帽子飞了出去。

她那一整头茂密的、火焰似的长发,突然腾空暴起,宛如无数活着的触手,呼啸着朝阿尔法扑去。羽毛球发出一声小孩的尖叫,被铺天盖地的发丛淹没——但只是一瞬间,它就冲出了包围圈,哈哈大笑着,做了一个鬼脸,消失在最近的走廊里。

艾尔莎没能追上它。她脸色铁青,双手颤抖地扶着膝盖,大口喘息起来。

那头长发仍然反重力地在空中不断摇动,宛如狂风吹摇的烈火,许久,才终于不甘心地熄灭下来,垂落在地。

 

一时间,学校里仿佛又只剩下了十六个人。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都没人来得及去管艾尔莎的头发到底是怎么回事,全部盯着阿尔法消失的方向。安娜甚至觉得呼吸有点困难,就像周围不是空气,而都是透明的胶水一样。

“……”

而就在这时,有人走出了人群。

那是个身材高挑,容貌清丽,留着像男生一样的短发的东方少女。在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竟一言不发,独个儿朝学校的更深处走了过去去。

“诶?!真熙同学?你去哪儿?”

艾尔莎错愕地抬起头来,但是,那个名叫尹真熙的女生没有回头。

“没去过的地方。”

“等等?这么草率地一个人行动,说不定会有危险……”

“现在,最危险的是你们吧。”

尹真熙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又加快了脚步,眨眼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艾尔莎听到她这句话,又愣住了。几秒钟后,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愤怒,朝前冲了两步,却又停下,回过头来,看向了背后的十四个人。

“——嘛,嘛,也对!往好里想,离校规上的第一次点名还有整整三天呢,我们总不能一直傻站在这儿吧?”

接着,克林顿又站了出来。他强作镇定,伸出双手,做了个安抚众人的动作。

“确实,我知道,就算现在任何人对大家说,‘我是绝对不会杀人的’,都没有任何说服力可言……”

他的神情罕见地严肃起来。虽然老实说,这表情跟他的墨镜和海带头不是很搭。

“但是,我也知道,只要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了阿尔法的那番话,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样一来,我们会完全落入被他们掌控的境地……我想,大家应该,都不希望变成这样吧?”

……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安娜才略微冷静下来。

从看完那堆校规之后,她的脑袋就一团混乱,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想什么。但是,至少,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件事,绝对是她的自尊所不能容许的。她拼命地深吸一口气,把什么点名,什么开除,什么杀人,全都抛到脑袋后面去——随即,少女思维中的空白,又再一次被怒火填满了。

“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她脱口而出:

“世界树不是政府机关吗,怎么可能会建这么傻逼的学校?!我说……我们是不是被恐怖分子绑架了啊?!就像电影里那样,全球转播,或者一群有钱人在那里赌博,押谁能活下来的真人秀——”

“但是,不可能有恐怖分子做到进世界树绑人吧?”

人群中又传出一个温和的男声。这个人像是留着短发,但脑后扎了一缕很长的辫子。年纪看起来比安娜大不少,说不定已经上大学了。

“就算能,那也是政变级别的动乱了,在这种境况下,谁还有心思看什么真人秀啊?”

克林顿听完,抓了抓后脑勺:“确实,小特斯拉说的也有道理……”

“所以、所以还是政府干的吗?!”而艾尔莎一听这话,头发又暴竖起来,一拳打在最近的长椅背上,“这群道貌岸然的混蛋!亏我还一直以为他们都是好人!!”

“诶,艾尔莎小姐,也不用说得这么绝对啦……”接着,一个清秀的黑发男生也小心翼翼地加入谈话,“我觉得,也可以把大家的想法综合一下。比如说,世界树里藏着一个恐怖分子的卧底,这个人利用职权之便,骗过其他人,绑架了我们……”

“喔喔,小林说的更有道理!”

“没有啦,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

然而,即便他们在这里不断地提出状似可靠的猜想——仍旧对现状没有任何帮助。余下的人们勉强打起精神,先开始调查这个所谓的学校,但却发现,这里除了一架没电的电梯之外,没有任何出口,甚至连一扇窗户都找不到。

16个人中,有一名身材相当壮硕的男性。他尝试着扒开电梯门,但是,哪怕还有好几个人跟他一起,也无法将那扇门撼动丝毫。

安娜烦躁不已。

她很想躲回自己的房间去,但姑且还跟着这帮人。她不想错过任何别人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那样,真的发生什么的时候,就会变得太被动了。

 6

时间毫无意义地流逝,很快到了中午。众人开始变得饥肠辘辘,除了尹真熙之外,都不约而同朝食堂聚集而去。在阿尔法消失之后,那扇写着“厨房”的门就打开了。有三个人自告奋勇可以帮大家做饭,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其中两个都是男的,一个是像大学生的特斯拉,另一个则是那个胆小又紧张的有栖川菖蒲,他好像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举起手来,讲话磕磕绊绊的,话说了两遍才让大家听懂。

而唯一的一名女性,竟然是……江户川赤琴。

安娜看她笑得满面春风,就觉得浑身发寒,当即挺身而出:

“——那也加我一个!”

这句话让艾尔莎还惊讶了一下:“啥?你会做饭?”

“看不起谁呢你?!”安娜高傲地一昂头,“本小姐当然是去做监工的!这种非常时期,万一有人在饭里下毒怎么办?”

 

……事实上,安娜的担心完全就是事实。几分钟后,在旁边帮忙的艾尔莎就一把抓住了竟然想往刚炒好的菜里倒醋的赤琴,以及学着她的模样,开始往米饭里撒糖的蝴蝶结小女孩蕾蒂西娅,把这两个根本是来捣乱的家伙,毫不留情地从厨房里轰了出去。

但这也不意味着,艾尔莎有多靠谱。

一开始安娜只是在边上看着,但当她发现这位大姐拿着一个装满鸡蛋的金属盆就想往微波炉里放的时候,还是连爆三串斯拉万尼亚粗口,一把把她也推了出去。

最后,养尊处优,万人景仰的安娜斯塔西娅公主,不得不在这帮无知无能的庶民逼迫下,亲自挽起袖子,捡起外婆的家传秘籍,炖了一锅罗宋汤,做了一盘煎肉饼,现烤了几个面包,甚至还包了一笼饺子。安娜累得不行,也气得不行。虽然,在来帮工的两人——之前的黑发男孩林旭,和一个聋哑女孩维奥拉——投来惊讶与赞叹的目光的时候,她还是找回了一些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

不过,做饭中途还是发生了一些意外。

可能是太紧张的缘故,菖蒲在切一块还没完全解冻的合成肉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

那道口子也不算特别深,不过还是流了不少血,有几滴甚至滴在了肉上。这一幕把厨房里的几个人,甚至是安娜自己都吓到了。维奥拉慌张地掏出一块手帕来,想要帮他止血,而林旭留下一句“别着急,我去医务室找急救箱!”,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菖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窘迫地不住道歉,连眼眶都有点发红了。特斯拉倒是比较镇定,温和地安慰了一声“没事,那我来吧”,便接过他原本的位置,拿起那块肉,准备到水龙头下面洗一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等、等等!”

菖蒲见到特斯拉这个动作,眼睛突然就瞪圆了。他甚至不顾自己的手还在流血,就跑过去,把那块肉从对方的手中抢了回来。

“对、对不起……这个,已经不能再用了,我再去拿一块新的……”

“诶?”特斯拉一怔,又大度地挥挥手,“没事啊,只是一点血而已。反正都是要煮熟的,我们不会嫌弃你的啦。”

“不……那个……”

但是,菖蒲的表情反而扭曲得更厉害了。

特斯拉看起来十分困惑,不过,他也没特别追问这件事,耸了耸肩:“算了,那就再拿一块吧,反正看起来存货还挺多的。”

他这么说,菖蒲就全身松懈似的长出了口气,小跑着奔向冷库,想要再拿一块肉出来——虽然,这件事已经被一旁的维奥拉先做了。她一脸担心地指指菖蒲的手,用力摇头,又指指外面,好像想说,让他休息去,不要再干活了。

菖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林旭拿了消毒药水和创可贴回来,而菖蒲在连连道谢之后,坚持自己来处理伤口就好。还好,这个时候,16人份的饭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个插曲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厨房里最后一个帮工,一个沉默寡言,从头到尾只是在默默帮大家递餐具,自称“暴雪”的男孩,又默默地跑起腿来,把盘子都端到了餐厅的桌上。

桌上的餐具放了16份,不过,直到最后,尹真熙也没有出现。

艾尔莎用通讯环给她的学号拨了个电话,也接通了。不过,她只“喂”了一声,在听到对方是叫她过来吃饭的时候,立刻就挂断了。

“……这家伙怎么回事啊?!”艾尔莎气得差点把桌子给掀了,还是几个人站出来,好言相劝,才保住了大家得来不易的午餐。安娜在旁边冷哼一声,呷了一口自己煮的汤:“要我说,就别管她。不识好歹的人,就算出了什么事,也都是自找的。”

赤琴在旁边又“噗嗤”一声乐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有意思呢?”

安娜回头就是一口,呸在她的脚边:

“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总之,或许是一起做饭这件事愚蠢地促进了大家的感情,又或许是检查医务室的时候,并没在里面发现任何像是毒药的东西——这顿饭吃得还算其乐融融。克林顿甚至讲起了自己旅游时,和南伊伯里安雨林里的泰坦甲虫大战三百回合的离奇故事。在这样的气氛感染下,即便公布了那样的校规,有不少人还是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还不错。

安娜心想。

她还是很讨厌学校,也很讨厌这群叽叽喳喳的庶民。不过,他们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坏,至少……没有以前那些偷偷喊她“孤儿公主”的同学,还有只会说“把你打扮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能提多少分”的老师们那么坏。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她吃着特斯拉烤的披萨,菖蒲做的寿司卷,听着克林顿的魔幻历险,连脑海中黑白羽毛球的轮廓都逐渐模糊淡去,化为泡影。

 

……

安娜完全没有注意到。

劳拉·雷曼在远处,仍旧盯着她的脖子。

她的眼睛空荡荡的,一团漆黑。好像食堂里的任何一阵笑声,任何一盏光的灯,都没有照进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