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龟。岁千年,知乾坤。隐世而居,不易相见。

龟壳用于占卜,趋吉避凶。

01

爷爷坐在餐桌前,将几瓣龟甲丢得噼啪响。透窗的光亮中,翻转的龟甲隐约露出暗黄色纹路,犹如命运轨迹的描绘。丢完龟甲后,爷爷就陷入了长长的思考。

这是阳泉每天清晨踏出房间就会看见的景象。爷爷静如雕刻,全然没有注意到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梳洗好后,阳泉也没出声,提着书包径直出了门。

若是前几天,爷爷或许会抬头说“动作快点,饭冷了”,听到提醒的阳泉或许会在他对面坐下,草草地吃上几口单调的早餐说声“我走了”,而自从阳泉又一次被请家长后,这简短的交流也又一次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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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周四,阳泉因为偏科太严重的问题被请了家长,“不可能来学校?他对自己孙女的情况一点都不关心吗……就算他什么也不了解,还是请他来一趟吧。”而爷爷听完这些话,如同以往一样什么也不说,只是转过头,盯着龟甲露出愈加凝重的神色。

翌日的办公室里,班主任的脸色很不好看,阳泉垂着头,盯着地上孤零零的影子。她多么希望,父母此刻能在这里与她一起面对痛批,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

从出生起,阳泉就没有见过母亲。九岁那年,父亲死于矿场事故——当时蹲在闭眼安眠的父亲身边,荒地空旷,矿场的大人们围着她议论纷纷,可阳泉觉得世界真安静啊,安静得像再也没有明天。

回忆至此,阳泉心中涌出越来越多的情绪。仿佛到了一个临界点,这一次,她不再将不安与烦躁揉成一团压回最阴暗的角落,而是放任它侵占整个思想。她掏出手机给向雨打了个电话,便踏上了与去学校完全相反的路。

02

清晨的大山中云雾飘渺,好似走着走着就会遇上微尘不染的仙家。阳泉拾阶而上,来到半山腰的凉亭里。

一走进去,阳泉就露出失望的神色:“果然有雾是不行的,还想离开前再看看清萍镇的全貌呢。”深深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阳泉。”爷爷拄着拐杖走完最后几个台阶停在凉亭外,“以后这么早上山,还是我陪你来吧。”

他怎么知道她来了这里?阳泉怔住,转身望着自父亲离开后来照顾她的爷爷。

父亲下葬后的那天清晨,阳泉打开门,就看见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那里。他穿着玄色长袍,松柏般高大硬朗,晨露挂在他长长的白胡须上,让他看起来更像从迷雾山林中徐徐走出的高人。爷爷掏出一张阳泉与父亲的合照交给她,“从今天起,爷爷照顾你。”

爷爷不爱说话,也很少出门,除了一日三餐叫阳泉吃饭,其他的都不放在心上。研究龟甲的他像古时的卜官,与阳泉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阳泉在想,如果有一天她离开的话,她与爷爷都不会为失去对方而伤心吧。

而如今,她真的决定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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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该去学校的时间,爷爷引着阳泉从另一边的小路下了山。

爷爷步伐稳健,走在崎岖的幽径上如履平地。倒是阳泉像走钢丝的初学者,若不是每次身边都有树枝可抓,她肯定会变成一只小栗子,嘀哩咕噜滚下山去。

十来分钟过后,阳泉踏上结结实实的水泥地,环视一圈,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那条唯一通往山外邻镇的大马路上。阳泉一愣,在这个清晨以前,她从不知还有这样一条隐蔽的小径。

“如果山体滑坡堵塞公路,这是唯一走出小镇的办法。”爷爷的口吻淡淡的,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那平静安详的眼神,却让阳泉错觉其后隐藏着洞穿世事的通透光芒。

03

新一天的课间时分,阳泉穿过嬉笑打闹的人群向楼顶走去。五楼的生物实验室旁边就是天台,平时那里少有人烟。

推开门,猎猎风声听起来犀利得能割断风中舞动的旗帜。阳泉看见向雨斜倚在角落,一旁还放着装食物的塑料袋。

读高二的向雨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刚升高中那年,他为了照顾外婆留在清萍镇,外婆去世后,他还是拒绝跟父母回城。高一暑假的时候,他独自在山中探险迷了路,幸亏遇到扫墓归来的阳泉带他出山,这才免去一个在山中餐风露宿的凄凉夜晚。他把阳泉当做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只要她开口,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帮助她。

阳泉请他帮忙准备离开小镇的行囊时,向雨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钟后就答应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要跟你一起走。”阳泉问他为什么,向雨笑道“有点无聊了”。

听到脚步声,向雨露出了微笑:“我以为你又没交作业,正被组长逮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呢。”说着将一旁放着的肉松面包与纯牛奶递给阳泉,“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你说最好月底前离开,看看定在几号吧。”

“那就下周周日吧。”阳泉将吸管插进了牛奶盒。

“你真的确定……就这样丢下爷爷不管吗。”似乎还有疑问,向雨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爷爷什么都不需要知道。”阳泉挥了挥手又走出天台,不知向雨在身后一直看着她。

向雨从未告诉过阳泉,自从第一次见面感受到她的落寞,他就一直这么在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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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爷爷在校门口的出现让阳泉很惊讶。

“阳泉,我来接你回家。”拐杖在地砖上清脆地敲了几下,“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走吧。”

夕阳将并肩的两条人影拉得细长。起初他们之间填满沉默,直到枯木般的手递到阳泉跟前:“给你。”

躺在爷爷手中的,是一片用红线穿透的椭圆形小吊坠。吊坠通体白色,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的。“我觉得它很适合阳泉,就买下来了。”爷爷为阳泉戴上了它。

吊坠散发着冰冷的温度,好比将经过小镇的南远河中的水掬在掌心中。翻转间又瞧见隐约的纹路,阳泉猛然觉得它和爷爷经常捣鼓的那些龟壳很相似。

先是带她走新路,现在又送她这个……爷爷是不是真的知道了点什么?阳泉想起刚才,与自己一起走出校门的向雨用口型问着“真的什么都不告诉他吗”,她抿了抿唇想说什么,抬头却见老人早已走到快要到家的上坡路路口,并没有留意到她还停留在原处。

“今天做了你喜欢的辣椒炒肉。”爷爷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阳泉的双肩垂了下来。

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爷爷……怎么可能看出她的秘密呢?或许多她一人少她一人,爷爷的生活都不会有多少变化。

04

饭桌上,爷爷问阳泉:“那个男生是学长?”

阳泉盯着红艳艳的辣椒咀嚼了很久,点点头。

“阳泉有点在乎他吧?”

夹菜的手停住,饭厅里一直就不怎么温馨的气氛变得凉丝丝的。爷爷似乎没有察觉出来,仍然自顾自地继续道:“也好。万一爷爷也离开了,总要有人陪在你身边。”

万一也离开……阳泉先是一怔,随即释然。这一次,先离开的是她。

淡淡地说了句“我吃饱了”,阳泉起身回到了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异常安静的庭院里响起大门打开的吱呀声。躺在床上久久未入眠的阳泉爬到窗口向外张望,爷爷的拐杖刚刚从虚掩的门缝中抽去。

觉得有些不对劲,阳泉随即翻身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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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要去哪里呀?”

幽静的山林深处,阳泉轻悄悄地跟在爷爷身后。一轮明月挂在树梢,清泉的流淌声直入耳膜。越是向前,越有一种走进梦乡的幻觉,像渔人游过桃花林,石洞中豁然开朗后别有风景——

出现在视野的,是阳泉从未见过的河流。

白露已过,山间早已弥漫秋凉的萧索,靡靡细雨不断。而这条奇妙的河流,水上烟波浩渺,碧荷田田。爷爷立在岸边,风吹鼓了他的玄色长袍,将零星感叹送到栖息幽绿萤火的草丛里:“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呀。”

躲在草丛里的阳泉心里一沉。

那轻如烟的水雾像被谁搅动了一番,水面发出哗啦响动,从碧荷深处冒出了一个个的小脑袋——无数背壳洁白、色泽明亮的小白龟们游上岸,聚到爷爷脚边。为首的大龟爬到爷爷脚边,用嘴巴扯扯爷爷的裤脚,像在发出一个邀请。

爷爷蹲下身来摸着它的头:“我也很想念你们啊。”乌龟亲昵地在他的掌心蹭了蹭,爷爷笑出声来,“也好,我跟你们回去看看吧。”

阳泉看着河水慢慢漫过爷爷的膝盖,烟雾掩去爷爷行踪,像故事终了,戏人也该谢幕而去。爷爷这是干什么?

九岁的回忆倏然掠过脑海,阳泉惊得一下子从草丛中站起来。

是又要离开吗?爷爷要离开我了吗?阳泉不停地喊着爷爷,声音却根本没有传出去,就像只回响在耳边。河面发出刺目白光,溢散成辽阔光海咄咄逼人地向阳泉扑来,扑进她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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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泉!阳泉!”卧室门被拐杖不停敲打,爷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阳泉一下子惊醒过来。

梦吗?

初阳的光芒透窗落进来,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湿润,在爷爷“再不起来就迟到了”的催促声中抓过校服急匆匆穿上。

门打开,爷爷站在走廊上长长叹了口气:“就算作业多,晚上也别熬太晚。”阳泉胡乱应着走进洗漱间,全然忽略了经过爷爷身边时,从老人身上传递开来的湿润凉意——那是夜晚在山林中穿行才能沾染的雾气。

05

距离离开之日还剩五天的时候,向雨找到阳泉,告诉她计划有变——他的父母来小镇看望他,要住到月底才走。

向雨一脸歉意,“阳泉,要不我们再等一等吧?”

阳泉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道:“你晚上能出来吗?”见对方一脸茫然,她解释,“到时候我去你家,你把东西交给我就好了。”

“阳泉……”向雨的表情转瞬暗了下去。

“就这么决定吧。”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妥,阳泉又改了地点,“还是在出镇的那个路口吧。凌晨两点整,我就在那里等你。”

头顶上空零星的秋雨渐渐密了起来,阳泉伸手抹了一把头发上的水汽,不禁皱起了眉。这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周,难道送她一个晴朗的离开日也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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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便是离开的日子。

这天晚上,阳泉耐心等到客厅里的灯熄灭后,从卧室窗口溜了出去。

已是深夜十二点十分,空旷的道路上偶尔蹿过黑猫,瞳眸反射路灯亮成幽深的橘色光球。无比宁静的小镇,除了下得越来越密集的雨。阳泉站在大路口,无聊得把玩着伞柄,看伞尖的雨花甩成舞蹈的水色裙裾。

再次抬腕看表,一点一刻。阳泉默默地在心里计着分数,回神时察觉有人自面包店旁的小巷中走出来。她眼睛一亮:“向雨。”

越来越清楚的,是有节奏的“哆、哆、哆”。

拐杖由远及近,爷爷从暗黄的路灯后走了出来。他神色如常地来到阳泉面前,将一个背包递给她:“那个男生爽约了吗?”

仅仅一句话,爷爷究竟了解些什么不言而喻。

没有任何词语形容阳泉此时此刻的震惊。她找不到对答的词句,就这么低低地垂着头。许多疑问盘旋在胸口,可她问不出一句为什么。

“爷爷什么都知道,所以明白你想逃避什么。”夜色中,爷爷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宽厚的大掌慈爱地摸了摸阳泉的头,“既然如此,你就去外面好好看一看吧,也许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或早或晚都没有关系,就算今夜离开,也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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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阳泉!”

向雨撑着把黑伞从马路另一端冲了过去。他将包裹往地上一放,重重地喘着气。直起身后,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抱歉,父母宴请朋友,我帮忙收拾到现在才脱身。”

密集的秋雨将男生森蓝色的卫衣打湿了一大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老人的存在,向雨立刻慌乱起来:“我……啊阳泉……爷爷他……”

“我还以为你放弃阳泉了。”爷爷用拐杖敲了敲手足无措的男生:“你替我送送阳泉吧。我老了,也走不了多远,你帮我把阳泉送到搭车去邻镇的站台那儿就好了。”对上两道讶异的目光。

“爷爷……”

“走吧走吧,再逗留的话,大雨可是会堵住去路的。”

一瞬间,一抹若隐若现的迟疑从心中一闪而过,可见向雨已经前行,阳泉还是迈出了第一步。小小的第一步,有点沉重,有点难受,而当脚步落定后,阳泉知道自己要不停地向前走。

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阳泉还是转过身去——一直站在路口的爷爷在如雾里看花的秋雨中显得那么小、那么小,仿佛下一刻就会与秋雨融为一体。

06

大路延伸至远方,路面泥泞。黑色、粉色,两把伞在雨中缓缓穿行,像无声的花朵。

“若是后悔,我们也可以立刻回去。”见阳泉落在了后面,时走时停,向雨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阳泉咬了咬牙,还是摇头。

“阳泉……”向雨大步跨出,停在她面前,“究竟是什么,让你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连爷爷也不要了。你在不安什么?”

不安么?原来现在的自己,是这个样子的。

“你又没失去父母,怎么可能理解!”阳泉抬起头来,眼眶微红。雨声淅沥,将一字一句清脆响亮地扩散到空中,“我只想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就可以暂时忘记这个事实,就可以觉得他们还在这里等她,就可以……在想着他们的时候,心里少痛一分。

向雨眉头一皱。

“我不是你,所以无法体会这种痛。可我知道每个人都会经历生死,每个人都会面对别人的离去。就像外婆,即使被告诉她时日不多,我还是想多陪陪她,让她走得安详……”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有没有想过爷爷他……”

一场突变打断了他的话。

无数碎石子不断从路旁的山坡上滚下,紧接着,巨大的石块从山顶上压下来,砸在两人身后。

“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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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骗人的吧。”惊魂未定的阳泉从向雨的怀中抬起头来,仍然未从刚才的生死之际回过神来。

公路一侧,与其并肩而行的南远河波浪翻滚,不时将树枝卷向下游。远处的山中隐隐泻出轰鸣声,像火车碾轧铁轨疯狂飞奔。

“不好!”定定注视着河中的向雨蓦然脸色一变。他试着推了推挡在路中央的大石块却毫无效果,“怎么办,要想办法回去通知大家啊!”

阳泉不解地问他怎么了,却听到男生说了六个字后,瞳眸骤然紧缩——

“泥石流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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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雨试图爬上大石块,可毫无意外地滑了下来。

“在我爸出生的那座小镇,我见过泥石流真正的威力。它能瞬间带走所有,连叹息与后悔的余地也不会留给你。”

他望着她。

“你想要一个连爷爷也不存在了的明天吗?”

阳泉浑身一震,手在背包带子上用力握了握。她缓缓伸手扯住向雨:“我知道一条回镇子的路。”

那条……爷爷带她走过的路。

07

雨声潺潺,清萍镇笼于一片渺渺水雾中,显得格外恬谧。

“快起来,快起来!泥石流要来了!”木门上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屋里亮起了灯,披着外套的男主人一边抱怨“谁啊!半夜三更发什么神经!”一边烦躁地打开门。

“三叔,是我!”见有人应门,向雨终于松了口气。他挪了挪脚,发现鞋子不知何时已经浸泡在水中了,“去把表妹他们都叫起来,泥石流要来了!你听!”

男主人竖起耳朵仔细凝听,还在脸上徘徊的睡意瞬间全无。他迅速穿好外套,对向雨说道:“我去叫她们!你快去敲别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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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又一盏。沉睡的小镇亮起了越来越多的灯火。

“我们是避险不是搬家!你是不是想把床也带出去啊”“刘大爷,你的不屑可扛不住泥石流,快跟我下楼”“小咪小咪?这熊孩子睡得可真死……你做哥哥的当然应该背弟弟”……人声也渐渐喧嚣起来。

河水四处汇聚,铺满街道,人们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人群很快聚集,开始向小镇东面的高地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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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泉愣愣地站在庭院里,不知所措——这种非常时刻,爷爷竟然不在家!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呀。”

不知怎的想起之前的梦境,它就像个预兆,仿佛在提醒着阳泉什么。难道在她离开之后,爷爷也选择离开了吗?

心中画着巨大的问号,她马不停蹄地向后山跑去。

两旁都是鲜绿得有些诡异的灌木丛,小径通往山深处,路面竟如同大理石般光滑。她以为只出现在梦中的景象,却是真实存在的!

“爷爷!爷爷!”阳泉一路搜寻一路呼喊。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爷爷的行踪不明而焦急担忧。亲人的生死,她怎么可能不在乎?

他是……她的爷爷啊!

缭绕雨雾的后面露出了古典的石桥,阳泉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爷爷拄着拐杖走在石桥上,雨那么大那么凉,爷爷的长袍上却滴水不沾。

阳泉踩着水花吧嗒吧嗒跑过去,紧紧拉住老人的手:“爷爷我们走,泥石流要来了。”

爷爷吃惊地转过头来:“傻孩子,你怎么回来了?”

“因为我不能离开爷爷!”

没有爷爷的照顾,哪有她如今的生活。她太自私了,怕受到伤害就先逃走,却从未替爷爷想过。

爷爷的脸上没有欣慰的笑,他用没拿拐杖的那只手牢牢牵住阳泉:“注定这一劫,你是躲不掉的。”

阳泉不明白爷爷的意思。一声更为巨大的轰鸣在山沟中响起,眼前被千军万马的浑浊水色淹没,阳泉只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凶狠推倒,眨眼就陷入洪水之中。

最后鼓动耳膜的,是向雨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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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是谁在将她缓缓托起。

什么在水中沉着划动的声响,哗,哗,如鱼得水。

08

真正的梦靥。

小镇附近的太平水库关闸了,巨大的湖面平滑如镜,水库岸边碧草萋萋。小女孩蹲在花丛里,摘下了最美丽的那朵宝石蓝。她问站在一旁注视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因为不喜欢我才离开的吗?”

“妈妈最喜欢你,即使自己告别这个世界,也把生命给了你。”年轻的父亲也蹲下来。怜爱地拥住女儿。

“那爸爸呢?会一直陪着我吗?”

“爸爸还会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出嫁……”他抱着女儿坐下来,嗅到芳草清爽的味道。

她乖巧地呆在爸爸的怀里,忽然被树下一块黑漆漆的东西吸引了目光。从爸爸怀抱中跳下来,她跑过去将那块硬物捡起来,爸爸的感叹也随之而来:“居然是刻字的龟甲。”

“阳泉知道吗?龟是很长寿的灵物呢,据说还能活千年。真是这样的话,他也会看着阳泉长大,也看着爸爸变老的。”

像回应他似的,一只白色的大龟吐着水泡从水库中浮起来,如迟暮老人慢慢爬上岸,来到他们面前。它伸长脖子,一直望着被捏在手中的龟壳。

年轻的父亲笑着朝它晃了晃龟甲:“这个不能给你哦,我还想把它打磨一下当做女儿的生日礼物呢,这几年送的东西总是没什么新意。”

女儿却扯了扯他的衣袖,“爸爸把它交给大龟吧。”她认真地望进大白龟的眼中,它望着龟甲的眼神……那墨般深沉的眼底有一汪小小的湖泊,像爸爸看着自己的那般柔软。

大白龟带着龟甲重新沉入水库,小女孩听见一个苍老又沉稳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我终于寻回了朋友的遗物。小姑娘谢谢你,这份恩情,来日必定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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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泉醒来的时候,有种劫后重生的感觉。她想动动身子,右手却被谁抓得紧紧的。护士的惊叹传来“呀,终于醒过来了”,于是握住自己手的人一下子从浅眠中弹起来,一张疲惫的脸落入视野。

“向雨?”她挣扎着坐起来,脑袋沉重,像被谁删除了一段什么。

向雨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山里爆发洪水,你竟然发疯地向山里跑,我怎么追都追不上。不过幸好……”

幸好……你还在。

“是你救了我?”

这个问题问得向雨瞬间怔住——究竟是谁告诉他阳泉在这里的,怎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呢……

趁着这个空隙,护士小姐俯下身悄悄地在阳泉耳边说道:“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发现你的人说居然是一只罕见的大白龟托你浮出了水面,”她的目光在向雨身上暧昧一扫,“这小伙子第二天满身泥泞地来这里,说要找一位被洪水冲走的少女……”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因为转移及时,目前清萍镇仅一人受伤,无人员失踪死亡”,画面里,运输物资的卡车有序地停在帐篷外,女人们忙碌地整理着床铺,男人们用留下来的材料完成简易家具,帮不上忙的孩童们就在花坛边坐成一排,笑呵呵地吃着泡面。

幸好,清萍镇没有消失。

09

阳泉再回清萍镇时听大家说起,多亏向雨的指引,救援人员在大路被封的情况下也能顺利进山,将一切急需的物资送到大家跟前。站在山坡上看着被洪水肆掠的庭院,阳泉总觉得那残留下来的物堆里少了点什么。

一周后,她在向妈妈的帮助下,与向雨一起转到了邻镇的学校生活。

这天与向雨一起走出学校,阳泉又举着吊坠久久出神。这到底是谁送给她的呢?

向雨在一旁发出惊呼:“啊啊啊!阳泉你居然把龟甲当吊坠……等等!”他取下吊坠仔细观察着,眼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不会吧,神叨韩说的居然是真的!”

“什么真的?”

“你知道韩老师吧?她上历史课的时候最爱神侃,还说清萍镇的后山里,现在还生活着神奇的白龟。从这些龟身上剥下的龟甲占卜,总能趋利避害逢凶化吉。”

“咦?这上面有字啊?”向雨将吊坠举到阳光下,浅浅的纹路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天佑平安?呵呵,我还以为是长命百岁呢……”

阳泉盯着那模糊的字影,一点点地瞪大了眼睛。

纵使疏远与淡漠,那海般深沉的守护,却足以让她的人生更长久。纵使记忆残缺,灵魂深处却一直铭刻着血浓于水般的牵挂。

于是,那个曾经默默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影,便真切地于眼前勾勒出清晰的模样,在阳泉心中投射出一片温暖的光芒。

10

“谢谢你!”

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