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还在苟延残喘,夜晚几欲湮没群山。

巴斯塔德•底维格,叹着气,垂着头,走在余晖点燃的林间小路上。这个混血儿领着几个还算能干的黑皮奴隶,来到了海港周围的这处林地,他们得把没能挺过今天的老奴隶埋进土里。

“就这儿了吧。”

巴斯塔德叫住大伙,他环顾四下,周围树丛广布,枝叶骨肉相连,零稀间隙能够透进缕缕晚霞的美。老人平日里爱看日落,苍颜白发的她,总是用着早已失明的眼睛看那天际线上的残云花火,巴斯塔德还记得,记得老人常常会说:

“又撑过一天了啊,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明天又要我怎么熬过呢?”

造化弄人,一个“明天”让老妇人得了病。

幸运的是,位于“黄金海岸”上的诸多海港不缺医生,不幸的是,没有一位先生愿意屈尊。巴斯塔德和他这几个肤色黧黑的“小兄弟”找遍了这方海港,只有一位热心的女医生没有轰走他们:

“别费劲了孩子,这里没有人会救治一个不中用的老奴隶。给你们一个建议,早点烧了她吧,也算让她少受些罪。”

这建议也真够“热心”,巴斯塔德摇摇头,他可不会同意。最后,就在第二个“明天”的下午,一个装神弄鬼的土著巫医不请自来。老人跟巫医用旁人听不懂的话语支吾了几句,就再也没了动静。

现在,已经是第三个“明天”了,生命就是这般唐突,老人现在被尸布紧紧裹住,几个小奴隶相继拿起工具,准备为老人挖好一处归宿。

“很抱歉,芙蕾姆婶婶。”

巴斯塔德还是有些不忍,心里会想着几天前,老人还像往常一样给他们几个孩子讲起过去的故事。他亲自将老人小心翼翼地抬到一旁,袋中的老人矮小消瘦,七十多年的春秋冬夏,竟是如此轻盈,又如此沉重。

不管是残缺还是美满,故事终究会有结束。老人孑然一身却注定落个这般下场,巴斯塔德想到这里,不免觉得造物主过于残酷。

“又有几个人能撑到这个岁数?”

石锹掘起一块块土地,声音并不动听。同巴斯塔德一道而来的“伙伴”共有三名,他们三人都年纪轻轻,跟巴斯塔德差不多大,却没有巴斯塔德这般多愁善感。

“听说这老太婆有很多崽子,这可真叫人羡慕。”

打破沉默的是瘦子维斯,蓬头散发的他朝自己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羡慕什么,你敢有那么多孩子吗?”

回应维斯的大块头名叫别格,他俩之间总是有很多奇怪的话题。

“饶了我吧,光是一个兔崽子就够烧钱的了。工蜂可不会想着造小畜牲,这事让老爷夫人们来办就够了。我羡慕的是她的命大,以及,她拉屎一定很轻松。”

维斯拍了拍自己的小翘臀,他总是笑着,吃着饲料笑着,谈起过往也笑着,仿佛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的笑话组成。

巴斯塔德并不喜欢调侃逝者的这一行径,诚然,生老病死是理所应当且司空见惯的事情,但这不平常,巴斯塔德没法放平心态去面对。

“大个头,你缺对象吗?”

维斯又开始了。

“少爷缺。”

“那你回头去跟少爷下象牙棋吧,你俩都会有对象了。”

“这是一场葬礼,”巴斯塔德没有理会维斯的三流冷笑话,心里想,“本该找个像样的僧侣或牧师,主持这肃穆的葬礼,可我迄今为止也没见过名副其实的信徒。”

巴斯塔德将视线转至个头最小的那个黑人,汤姆,他对神学很感兴趣,可惜他大字不识,现在还是个白丁。

下午落了一阵骤雨,土地还透着难得一遇的湿润气息,一行人抄起石制工具,很快就挖好了一块坑。

“合适不?”

维斯询问着巴斯塔德的意见,巴斯塔德应声打量,自天空流下的橙色余晖卧于土坑之中,也照在了他海蓝色的眼眸。

“这里很温暖,芙蕾姆婶婶会喜欢这里。”

“拜托,老太婆已经死了,死人能看到什么?另外——”维斯懒散地哈欠一声,揉揉眼睛,他那黑宝石般的眼睛有些无神,眼眶今天也有些红肿,看来昨天并没有睡得踏实,“那个,需要我们在这儿守一晚上死人吗?”

“我确实有过这个想法,我们一起。顺便一问,你们这里有这种风俗吗?”

巴斯塔德的肤色介于黑白之间,这也表明了他并不是本地人。巴斯塔德以前没有与葬礼相关的经历,他本该有的,他想为每一位死者都准备一场像样的葬礼,但他的父亲可不愿意为他的善良买账。

“这我可不清楚,你知道的,我们必须学好老爷们的语言才能苟活下去。至于传统习俗这种填不饱肚子的玩意儿,只有一些还没被驯服的部落知道吧。”

维斯耸耸肩,他是个现实主义者,而汤姆则不然,他摇了摇头,准备发表自己迟来的观点:

“我的父辈他们是用皮革把死者裹在里面...啊,我想想...在这之前还要把死者的身体洗干净...”

“我想洗澡了。”

别格插上一句,他的脑回路总是蹦跶得很快,好在老爷这段时间不在,巴斯塔德小少爷会让别格如愿以偿的。

“老爷不在,真好,要是在的话,芙蕾姆婶婶可能就得喂鱼咯,”维斯的话暴露了“老爷”关爱小动物的性格——尸沉大海其实是大多数奴隶的归宿,“真不知道是谁规定的,那老酒鬼居然能对我指手画脚,指不定哪天就把我丢到河里去了。活得真像条狗,呸。”

奴隶们需要一定的自由以宣泄心中的不满,于是他们就找上了巴斯塔德这个好好先生。

“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维斯。”

“但愿吧。”

维斯冷笑一声,继续为老人准备归宿。

巴斯塔德明白维斯现在情绪不太稳定,但对方的冷笑还是让他有些怅然,也是,巴斯塔德能做到的微乎其微,一人之力怎么可能融化整个世界的冰冷。

无比寻常的一天也已到日薄西山之时,巴斯塔德看着伙伴们的背影,祈祷着彼此都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