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明随香月千寻到东和时正值八月中旬,是夏祭举行的日子。

“夏祭”是东和的传统节日,是在夏日举行的各种祭祀的总称,它起源于古老的宗教,有祈祷五谷丰登、生意兴隆和家庭兴旺之意,后来随时代变迁,逐渐演变成一种内容丰富的民俗活动,每逢此时,东和的民众都会换上清凉华美的浴衣,去逛小吃多多的庙会,还可以看到迷人的烟火。

在千寻故乡这么个承载了多年历史的地方,节日氛围更是浓重。

这天晚上,禁不住贪玩的江月明的再三央求,香月千寻终是答应带他去逛逛庙会。

两人都换上了轻薄宽松的和式浴衣,尽管男式浴衣较为朴素,然香月家不愧是当地名门,衣服的面料一看就知道很上乘。

“哈,这儿可真热闹,简直就像过年一样!”江月明在庙会上像个孩子似的左顾右盼,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不过街边的摊子种类确实繁多,有卖鲷鱼烧、苹果糖等特色小吃的,有卖团扇、荷包等小饰物的,有捞金鱼等供游人玩乐的,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还好吧,你们华阳那边过节应该也挺多人的......”香月千寻笑笑。

“那边有射击游戏诶!”江月明指着一个摊子兴奋地叫道,那摊子里摆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摆着许多精美的奖品,摊子前则摆着几杆玩具枪。

“我们去玩玩吧,我打枪可厉害了!”江月明提议道。

“呵,谁给你的自信?”香月千寻揶揄地笑问道。

“是真的!阿格尼丝,还有国际纵队的战友们都说......都说......”江月明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昔日的战友们已然不在身边,不由心生失落,慢慢垂下了头,眼里仿佛有泪水打转。

“......”香月千寻见状,也不由收敛起笑容,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一阵。

“算啦,出来玩就开开心心的,至少现在,把那些伤心事都忘在脑后,好吗?”香月千寻终于重新打破了沉默,笑着拍了拍江月明的肩膀,劝慰道。

“嗯......”江月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狠狠擦了擦发红的眼眶。

于是两人来到摊位前,给了老板一些零钱,便端起玩具枪,准备射击。

摸过真枪的江月明本信心满满地把枪口对准心仪的奖品,准备射击,可当他把目标纳入准心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闪过在鸢尾花内战中所见的种种画面,隆隆的枪炮声不绝于耳,冰冷的装备每每涂上热腾腾的鲜血,准心之内是一个个直到他扣下扳机前还尚且鲜活的生命......

不久前才刚刚走出战场的他忽然觉得前一年的经历简直就像一场梦,明明在此之前他还只是个出身富裕家庭,生活安稳,有些玩世不恭的大学生,可就在那一年的时间里,他却险些丧命、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经历了一段又一段令人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

江月明迟疑了,在战场上已经杀过许多敌人的他此刻竟手指颤抖着,怎么也无法扣下扳机,还让温热的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在旁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香月千寻不由无奈地摇摇头,悄悄地把嘴唇凑到江月明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江月明顿时一惊,不自觉地偏移枪口,扣下扳机,橡皮子弹与架子上的奖品擦身而过,打到了后边。

“真可惜!”香月千寻故作无奈地摇摇头,随后笑问:“你不是说你的枪法很厉害吗?

“所以你在干嘛?!为什么突然间就朝人家耳朵吹气啊?你是变态同性恋吗?我知道我很帅但你也要克制自己啊!没想到你平时温文尔雅的背地里是这种人!”受到刺激的江月明又羞又怒,满脸通红地用枪托像敲打陈年玉米般用力地砸着香月千寻。

“等等......疼疼疼——”香月千寻用手臂费力格挡着江月明的攻击,尴尬地笑着解释道:“我只是想逗逗你,让你高兴一点......”

“千寻?”这时,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两人遂停下打闹的动作,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粗麻布和服,相貌平平的少年正在一旁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们。

“是三郎啊,好久不见......”香月千寻收敛起动作,有些尴尬地笑道。

“嗯,好久不见,这位是?”被称作三郎的少年点点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一旁的江月明问。

“噢,这是我新交的朋友——月明。”香月千寻像是要掩饰什么地介绍道。

“你好......”江月明有些尴尬打招呼,他注意到这次香月千寻隐去了他的姓和出身地,但也不敢去问为什么,因为他觉得挚友这么做肯定是有理由的。

“初次见面,我是千寻的发小平田三郎,还请多多指教。”三郎恭敬地俯首鞠躬道。

由于久违地重逢,三人决定到附近的居酒屋喝上一杯,顺便聊聊。

在聊天中,江月明得知了平田三郎的身世,他是香月家的一个短工的儿子,自幼家境低微贫寒,本来想考大学读政治以解决国内民生问题,奈何家里的经济状况只能支持他读完中学,因此毕业后他只好报考了无需交学费的军校,军校的管理非常严格,暑期只有短短一段时间能供学生回家探亲。

“我说,千寻,你父亲不是陆军重臣吗?他那边有没有消息说什么时候彻底征服华阳,再与维斯普西和红斯拉夫决战啊?”酒过三巡,微醺的平田三郎打开了话匣子,百无禁忌地东扯西扯起来,他所说的红斯拉夫指的就是现在的斯拉夫苏维埃共和国。

听到这,江月明不由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哪里的事,你可别瞎说!”香月千寻笑着否认了平田三郎所言。

“哪里!现在我们全校上下都在传,田中大臣给天皇陛下上了道关于接下来军事方略的秘密奏折,内容有一句叫: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华阳!”平田三郎越说越激动,根本不顾香月千寻的劝,“如果是真的,你们可得早些行动!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回来当个将军,给家里购置大片大片的田产,再把美子接回来成婚!”

“平田同学,你为什么会对战争有那么强烈的渴望呢?”江月明再也忍不住,将筷子一拍,于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来,严肃地向平田三郎问道,“要知道,那可是战争啊!你有可能就这样死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

“那也总比现在的境况好!因为近年连绵不断的经济危机,我家都快破产了!现在整个东和经济萧条、民不聊生的,你告诉我,除了战争,我们还有什么出路?!”平田三郎厉声质问道,说着说着声音竟带上了些许哭腔,“因为吃不上饭,我的青梅竹马美子,美子她都被家里人卖去当妓女了!”

“我知道你们过得不好,可我们华阳人也过得很痛苦!甚至可以说,我们的痛苦在你们百倍之上!可难道自己过得不好就能成为肆意欺凌他人的理由吗?”江月明的眼中生出一丝不忍,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激动地问道。

“原来你是华阳人啊......”平田三郎看着江月明,嘴唇翕动着,终是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摇摇头道:“那也只能怪你们自己不争气,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牛羊要壮得吃草,虎豹要壮吃牛羊,生命想要发展就总得牺牲其他生命,这就是‘物竞天择’,国家也同理。”

“你们当真这么想?”江月明紧紧攥着拳头,悲愤地扫了平田三郎和香月千寻一眼,仿佛在质询三郎的同时也在拷问挚友。

“月明......”千寻迟疑地望着朋友,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没错。”平田三郎丝毫没有犹豫地点点头。

得到回答的江月明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愤然转身奔出了居酒屋。

“月明——”香月千寻伸手想要挽留,却终究晚了一步。

——

夜色渐深,在附近庙会摆摊的商家开始陆续收档,已经找了许多地方的香月千寻终于在一处僻静的悬崖边发现了挚友的身影,他正孤零零地站在那,眺望着远处皎洁的月光,由于他的身材较为矮小,看上去虎头虎脑的,此刻竟莫名使人产生一种想要抱住护住的冲动。

“你怎么跑这地来了,可真让我好找......”香月千寻不由嗔怪着上前几步,接着他叹了口气,诚挚地向江月明道歉道:“对不起,月明,三郎他就那样,见识少却口无遮拦的什么话都敢说,你不用跟他一般计较......”

然而江月明并没有回应,依旧背对着他。

“好啦,别闹了!”香月千寻又上前几步,将手搭在了江月明的肩膀上,“现在也不早了,我们早点回去吧......”

然而还没等香月千寻把话说完,江月明便猛地转过头来,只见他脸上带着一张遮住半张脸的狐狸面具,张牙舞爪地对朋友摆出扑咬的架势,嘴里还发出滑稽的低吼。

见江月明这幅模样,香月千寻不由眼光一闪,忆起了儿时被姐姐千岁带着,背着父亲一起去逛庙会的经历,那时姐姐也很喜欢戴着这么副遮住半张脸的狐狸面具。

这般的经历已经很久没再体验过了,今日见到相似的景象,香月千寻不由感到心里有一丝暖意。

“怎么样,吓到了吧?这是对你在我耳旁吹气的惩罚!”江月明摘下面具,像个孩子似地幸灾乐祸地笑道。

“没有,倒不如说很可爱,只是......”香月千寻有些脸红地笑笑,“你让我想起了我姐姐......”

“切,没意思!”江月明无趣地别过了眼,随后又说:“傻瓜,其实我早就原谅你和那个战争狂了!”

“只是,我到现在都惊讶于他为什么能把如此残暴的事情想得那么理所当然......”江月明说着说着又不由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难道除了战争,就再没有解决问题的更好方法了么?”

“......”香月千寻依然无法给出答案,只是无言地摇摇头。

这时,远处的海岸升腾起了烟花,一朵接一朵,难得给漆黑冰冷的夜空点缀上几缕色彩。

“真美的烟火啊......”江月明侧过头,凝望着远处的天际,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如果有一天,不同的人们都能放下成见,像你我二人现在这般好好地欣赏一番就好了......”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吧......不管要过......多少年......”香月千寻犹豫地点了点头,在此后的余生中他都清晰地记得——此刻他的眼中没有远处的烟火,只有烟火照映下挚友俊美而悲伤的侧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