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午时,往生堂的客房之中。

猖獗的日芒挣扎着,妄图能透过紧闭的帘窗,却只能在其上留下一道亮色,微弱的灿金光芒虽不能遍布整个室内,黯淡的环境之下,床上那位少年的金发,衬出了一道星虹。

贴身的甲胄已经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少年上半身裸露,显出那精瘦却为绷带缠绕的身躯。

而没过多久,似是听到了外面有什么声响,少年修长的眉睫微烁,嘴唇轻抿,左右稍稍晃脑之际,久闭的双目终是慢慢放开。

“我……原来还没死啊……”

无神地盯望了稍许顶上的木板,旅行者喃喃道。

“啧……身体好重,不过比最开始好多了,这是……绷带?”

费力地撑起手,旅行者强行让自己背靠床板,双眼往下抬去,便注意到了围绕自己满身的白色绷带。

“嗯……还有一点香味,是梅花的味道吗?”

手指从绷带上捋开,旅行者回手之时,却是从其上嗅到了一丝梅子的暗香,不过很快就摇摇头,似是有些后怕地自言自语道:

“不会是那丫头吧?”

印象中最后留存的,除了那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差点让自己当场去世的汤菜,就是那位微笑着让自己吃下它的“魔鬼”少女,胡桃。

而就在这时,客房的厢门却是被轻轻推开。

“该换药咯~”

伴随着一小段轻快的脚步声,先是一道棕黑色的帽子从外侧稍稍漏出,接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少女便快活地一跳而入。

刚跳入房间的时候,胡桃双眼下意识地上移,便与床上那正在注视着她的旅行者对视。

“旅行者,你终于醒啦!”

几乎是瞬息之间,胡桃的小身子一下就从门口蹦到了床前。

“嗯……嗯。”

看着面前这个惊喜的少女,手上还握着崭新的绷带与药膏,旅行者心中纵有千般情绪,面上,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而胡桃呢?她才不管这么多,一见着旅行者终于苏醒,胡桃长久以来搁在心中的担忧终于是一散而尽,转而化为无限欣喜,对着旅行者微笑道: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原本还想着你再不醒就把你丢棺材里,然后赠送你往生堂的一条龙服务呢。”

说罢,胡桃俏皮地眨眨双眼,少女瞳孔中的梅花星色却是转为了些许狡黠,看得旅行者也是无奈道:

“那我还真是幸运,不过话说回来,我之所以成现在这个模样……多半也有一部分因素,不是因为那只丘丘王吧?”

“呃……”

直接就被揭穿了事实,胡桃不好意思地撇过脸去,尴尬道:

“我也只是好心嘛,谁知道会这样……嗯,一定是那只鱼的缘故!它一点都不新鲜!”

“那把不新鲜的鱼拿来给我做菜的你……不是更加罪孽深重了吗?”

“呜……!”

再次被旅行者无情地拆穿假话,胡桃小身子一僵,回过头去,见着旅行者似笑非笑的模样,这才发现自己是被戏弄了。

“旅行者,你欺负我!”

使劲地甩甩头,胡桃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握紧粉拳,就朝着旅行者的身上不断轻轻打去。

“哪有,我怎么敢啊。”

装作无辜地眨巴一下双眼,此刻双颊遍布桃红的胡桃,那撒泼般的娇憨模样,看得旅行者心中却是愣了一阵。

随着了解时间的移长,胡桃愈发天然的娇气模样在旅行者面前愈发彰显无遗,以至于现在,旅行者心中只想如此感慨——

【真的好可爱】

再想到这几日估计是胡桃为自己换的药,旅行者心中感激之余,也多了几分别的道不清的情绪。

“好了好了,别打了,再打我又要躺着了。”

下意识地按住胡桃的小拳头,可随即而来的,仅是少女柔软小手带来的绵绸触感,不仅震荡了旅行者的心神,就连胡桃本人,都是被惊得停下了敲打的动作。

空气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却是没有一个人率先松开自己的手,就在气氛愈发朝着迷醉发展之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

“堂主,月家的人又来了。”

门外传来的是老孟的声音,而听此,胡桃秀眉微皱,叹了口气,再微笑着看了旅行者一眼,便先松开了手,对着门外说道:

“跟他再强调一次,往生堂是做送葬生意的,不是冥婚,而且往生堂白天不接待客人。”

“是。”

门外,老孟低声应下后,便转身走开。

而室内,听到胡桃提到“冥婚”这一显得有些诡异的词汇,松开手的旅行者只得掩盖住心中说不出口的失落,转而问道:

“冥婚?这是怎么回事。”

“呃……这几天你晕过去了你也不清楚,咱们璃月港的一户商富大家,月家,他们家的千金在前几天因病去世了。”

“所以……往生堂这是又接了一单大生意?”

“没呢,那个人好麻烦的。”

说着,胡桃头疼地敲了敲额头,将耳侧的发丝稍微理理,双眸微掩,继续道:

“不是月家的少爷老爷,反倒是那女孩的一位痴情旧人。”

“……正是因为痴情,所以才不愿让女孩下土,反而是想要与她以冥婚的方式重续前缘,是这个意思吗?”

“嗯,所以说这才让我头疼呀……往生堂是做璃月送葬生意的,冥婚之类的……我还从来没有接手过。”

说罢,胡桃神情微恼,双手撑起精致的小下巴,把双颊托得鼓鼓的,看起来煞是可爱。

“这样啊……”

看到胡桃如此纠结,就连旅行者自己也没注意到,他看向胡桃的眼神已带起些许怜爱,不过随即细细思索了一阵,便说道:

“若是两情相悦,那也未尝不可,但如果只是男方的一厢情愿,反倒是遂不了女孩的心意。”

“旅行者,你的意思是……”

听到这,胡桃放开小手,梅色双瞳犹如蹁跹一般闪烁,更是多了几分异彩。

“话说胡桃,我昏迷的这几天,你去了解过这个人与那位月家千金的故事吗?”

“这……还没有啦,诶嘿嘿……”

尴尬地挠挠小脸,胡桃逃开般地侧过头去,悄声嘀咕道:

“还不是忙着照顾你,不然早就去了……”

“我听到了喔。”

拍拍胡桃的帽子,旅行者偷笑道。

“呜!那又怎么样了嘛!还有不要随便碰人家的帽子!”

小脸霎时染上些许芬红,胡桃逃似般地一下跳开,回头看去之际,却发现旅行者早已从床上起身,正试着进行走动。

“不要动,大夫说你至少还要再养几天呢!”

焦急地一把按住旅行者的手,胡桃的神情显得十分激动,而等到她见到旅行者那些许惊诧的模样时,才意识到自己抓紧了对方的手。

“你,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只是……”

越到后面,胡桃的声音越发显得底气不足,白皙的玉颈间泛起自下而上的淡淡粉红,却是看得旅行者心中越发爱惜。

“乖,我只是想帮你去问问那人的故事,正好我还不是往生堂的人,利用这个机会嘛。”

顿了顿,旅行者朝着胡桃走近几步,微笑道:

“但只是这样的话,还不足以回报你对我的恩情啊。”

说罢,旅行者就转过身去,开始整理起了自己的衣裳装甲。

“胡桃,我要换个衣服。”

“懂了啦……”

轻轻应了一声,胡桃快步走出。

“砰”的一下带上房门,下一秒,胡桃却是紧靠在了门前。

“怎么会呢……一跟他在一起心脏就怦怦跳……之前给他换药也是。”

小手轻轻按在左胸上,胡桃抬眼望天,远边那一抹熟悉的流云今日在她眼里,却是变幻成了一位少年的面容。

看着看着,秀气的眉睫稍眨,就连胡桃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的眼中已满是沉醉。

【不要说乖不乖之类的话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还有,本堂主什么时候说过,你不是往生堂的人了?】

想到这,少女的嘴角,幸福地微微上扬。

……

约摸着十来分钟后,旅行者便在老孟的带领下,来到了往生堂的内门前。

“旅行者,之后的事还请多多麻烦了。”

“客气客气,我应该的。”

拱手微行一礼,旅行者站至门前,深吸一口气,便解锁开门。

“大人!”

刚一开门,旅行者就感到一阵劲风袭来,眼睛一睁一眨,一位看起来大概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已经到了自己身前。

“……”

反手将大门关上,旅行者嘴角一抽,无奈道:

“不用称呼我为大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而听旅行者这么一说,中年男子才注意到出来的并不是往日的少女堂主,脸上不禁有些失落,身子退到一旁,赔礼道:

“对不住了,我下意识地就认为……唉。”

“为何无故叹气?要知道,这往生堂白天可不接客。”

只有未知,才可探讨真识。

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旅行者再看一眼身后的堂门,回头道。

“那你是怎么进去的?”

“呃……我是这往生堂的一个棺仪,奉堂主的命令,外出采购一些物色。”

再次发挥了自身出彩的演技派实力,转瞬之间,旅行者的语气便变得十分恭敬。

“原来如此……”

听此,男子了然般地点点头,不过随即便抬起眼,上下打量旅行者者一番,脸上却是突然浮现起一丝不明所以的笑容。

“既然你是这往生堂的内部人员,我这里有一桩生意,能不能替我转告你们堂主,放心,钱这方面不是问题。”

“这……”

表情有些犯难,旅行者难以理解男子突然的热情。

“之前我反反复复来了往生堂十几次,可每次要不是没人,就是被拒绝,既然如此,我这次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了。”

男子一边说着,双脚却是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缓步而去,不过走了没几步,便停身回头,对着旅行者说道:

“先生,这边请。”

“嗯……”

缓步跟上男子的步伐,走了许久,两人才在一宅端庄的府邸前停下。

抬头看去,红香紫檀雕刻的“月家”二字宣扬着主人对外的身份,按下心中初入富宅的不安,旅行者便随着男子走入其中。

“玄大人贵安。”

“玄大人午好。”

一路人,凡是走过的月家下人,无一不都对着面前这位男子俯首恭敬,连同着身后的旅行者,都是沾了许些莫名的光。

【姓玄?不是姓月?】

心中意识到这个关键点,旅行者看向男子的视线也不免多出几分猜测,而就在他思考之时,男子的声音从前方淡淡传来。

“我们到了。”

“嗯?”

循声看去,旅行者只见到一幅巨大的黑底白字牌匾贴在了内部大堂的正中央,站在外门处,旅行者将视线稍稍深入,却是突然感觉身体开始发冷。

压下身体所带来的强烈不适感,旅行者随着男子再往前走近几步,笔直的黑色长道直通内堂,而道路的两侧幽立着纯白菊朵,正弱不禁风地四处摇晃,那一黑一白的交织混合看得他内心突出一层凄凉。

就在这时,耳侧传来一阵轻微的开门声响,旅行者将视线转过正前方,走上前去,下一秒,金瞳中的焦距顿时紧缩。

原因无他,摆在二人正前方的,是一具点染着纯白色料的檀木棺材。

棺门紧闭,不给外部一丝透风的时机,白棺四周连以点点奢金,连接成的条条金线,竟是刻画出了一轮冬江的残月。

而男子一改先前微笑模样,面色沉寂地缓步走至棺旁,一只由风霜雕琢的大手在棺上轻轻抚去尘灰,男子眼睛痛苦地微阖,再次张开之际,却是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柔。

“既然都看到了……那么想必你也知道里面的是谁了吧。”

停下抚发般的动作,男子转而看向旅行者,而此时,他的语气冰冷得却只能让旅行者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

“嗯……月家的大小姐。”

“是啊……你看这白棺,我花了接近十万摩拉才请人把它完成,里面还放着各种防腐香料喔,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保留她曾经拥有的美丽模样了呢?”

“只可惜……到最后,她还是进了白色的棺材……哈哈……”

自顾自地摇着头,男子的动作并不算癫狂,旅行者的心坎却是下意识地揪紧了几分。

毕竟心碎之人,完全能做出碎心之事。

所以自始至终,旅行者优先选择沉默以待。

他只知道月家大小姐是病死的,不知道是什么病,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今天之所以带你到这来,只是想让你听一段小小的故事,好让往生堂的人知道我不是开玩笑。”

将手撑在棺材上,男子随即转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会如实禀告。”

“那就好……到时候,记得替我多说几句好话。”

自嘲地笑笑,男子摇了摇头,视线再次看向棺材,似是追忆往事一般,面色上,是无限只属于情爱的温柔。

“大概十三年前,也就是月家的辉煌时期,那个时候,月家每年都要新换一批仆从与下人。”

“当时,有一位自他乡来的少年,他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地,一个人,无名无姓,无依无靠,每日只靠着漂泊带来的乞食为活”

“他没有吃过什么大鱼大肉,能得到一点富家的残渣剩饭已是莫大的幸运,而就在他的拼命不能为他带来任何食物的时候,少年看到了告示栏上的启事。”

“月家,璃月港数一数二的富商家族,哪怕只是能做其中的一位仆从,都可以获得自以为傲的资本,而少年看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已满是破洞的衣裳,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勇气,他竟然敢踏上这挑选下人的月家大门。”

“而凭借多年四处奔波以及讨好他人的经验,少年成功了,他被强行冲了水,换了身衣服,然后走进了月家。”

“而在长达一个月的训练后,少年被派去照顾起了月家的大小姐,而在他第一眼看到小姐的时候,少年的心房,好像就这么打开了。”

“白衣轻似雪,青丝挽彩衣,心窍四面开通,才思八般玲珑,面若桃仙神圣不可冒犯,性情又如孩童一般俏皮。”

“当时,少年庆幸自己伺候的是这位天仙般的小姐,不是什么不可贸然动作的爷奶姨娘。”

“但小姐的身子骨很弱,就连晃个秋千也要有人扶着,所以每次伺候她的时候,少年都拿出了毕生的温柔,只为得她的微微一笑。”

“于是时间,就在二人的一来一往中悄悄溜走,在临近下一年仆人换批的时候,想到要离开小姐,少年内心就愁得发昏发暗,以至于发疯发狂。”

“但那个时候,小姐只是坚定地握住了少年惊颤的手,神情犹如小大人地说道‘有我在,你是绝对不会走的,放心吧!’诡异的是,少年的心就这么安了下来。”

“而事实也正如小姐所说,少年真的没走,反倒是成了小姐身边的唯一一个男性仆从。”

“每次小姐兴致一来,想要找人一起游戏的时候,少年常以下人身份自比,然后推辞,然后啊,小姐的脸就会鼓得像红红的桃包一样,小小的,圆圆的,就算是生气也让人怜惜。”

“为了安抚生气的大小姐,少年常常要以各种各样的方法获得小姐欢心。”

“陪伴时,少年会为小姐精心搭上一只小花环,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花啊,点缀了少女的发梢,也布满了少年的心房。”

“闲暇时,少年会绞尽脑汁地为小姐作上一首小诗,虽然每次都被小姐更为出色的对答所折倒,反倒是能被善解人意的小姐安慰。”

“玩乐时,沙滩上会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小小沙堡,看着那赤脚立在沙粒上,来回踮脚的小姐的可爱模样,少年的心啊,就像晶莹的浪花,一朵朵地起伏着海潮,”

“临睡前,少年会给小姐讲自己四处流浪的故事,讲到动情处,小姐甚至会为此忍不住偷偷抽泣,少年只得不停安抚。”

“而就在二人相处的三年过后,小姐的及笄礼的那天夜晚,若是让少年来说,那夜的星空真的很美很美,就连蝉鸣,都让人记得清清楚楚。”

“美到让人窒息,美得让人致命,因为那一天,小姐头上戴的装饰,就是他为她做的那只小花环。”

说到这,男子眼中好似醉得流离了星光。

“第二年,月家的人开始为小姐婚配未来的夫君。”

“作为月家的唯一一位小姐,璃月港当时数一数二的美人,每日光是踏进月家门槛的公子骚客,都有足足几十个。”

“而每次见了那些人,回来的小姐总会对少年如此抱怨‘真是的,连个花环都不会编还谈什么娶我啦!’后来少年才知道,每当那些人一来,小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会不会编花环,并且要比她手上的好看。”

“而小姐手上的,正是在她及笄礼之后不久,少年为她新编的那个。”

“时光悠悠啊,直到小姐即将满花信年的时候,仍然是没有一个人能入她法眼。”

(注:及笄指女子年满十五岁,花信指女子即满二十岁。)

“有的时候,早已挺拔了身躯的少年也会好奇地问一问,而每当少年一问,小姐总是神秘笑笑,然后就继续带着少年偷偷溜出去玩。”

“久而久之,一天晚上,小姐当着少年的面,哭了。”

“哭的原因很简单,月家的小姐到花信年还没有婚配,在当时的民众眼里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好奇总会带来怀疑,民间流传的各种谣言,早就让小姐疲惫了心神,积攒的苦水在那天终于涌出。”

“有的是小姐性情偏怪不被人待见,有的是小姐其实相貌极丑不愿见人,更有甚者,说是小姐已经怀了其他野男人的种,是个放荡女子。”

“而当少年了解到这些,他才知道小姐是受了怎么样的苦痛,那一晚,小姐哭得真实,哭得真挚,而在少年理所当然地问为什么的时候,小姐一把拥住了他。”

“‘笨蛋,你以为我一直都在等谁!’”

“直到温软入怀,那胸膛处贴紧的小小心胸,让少年呆滞在了原地。”

“他未曾想过,小姐这几年来受的苦痛是为他所受,这几年藏起的泪笑是为他而藏。”

“他也未曾想过,自己卑微的单恋竟会在那夜染遍绯色。”

“其实那夜什么也没发生,但是,那短短的几天却是少年所能奢求的最大幸福。”

“赏花,游街,赋诗,歌舞,凡是能想到的,少年或小姐,都无一不带对方去体验了个遍。”

“而那年,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他二十八岁。”

“而小姐呢,那年她即将二十。”

“过于梦幻的爱恋总会遭到日愈紧张的月家人的猜忌,也才没有几天,二人过于亲密的距离便被当时的月老爷所注意,很快,少年就被踢出了月家。”

“那夜下着磅礴大雨,少年的衣冠沾满了泥泞,少年的面庞已然鼻青脸肿,哪怕双腿几经打折,少年还是试图站起身来,去再摸摸小姐的手,抚抚小姐的发。”

“可当时,他只能看到一脸狰狞的月家老爷,以及被拦在家丁身后,被死死束缚住的小姐,在竭力呼喊着他的名字。”

“被打倒在地上的少年刚伸出手,就被再次打趴下,就在小姐撕心裂肺的大喊声中,家丁齐齐撩起了木棒,很快,少年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幸运的是,苏醒之际,少年得到一位好心的老人的搭救,但是过了接近一个月,才彻底恢复了身体,就在他即将动身去找小姐的时候,那位好心的老人拦住了他。”

“他说,‘你觉得,凭你现在这副模样,这个身份,能再和月家的大小姐见面吗?’少年刚想点头,脑袋里却又想起了那夜的回忆。”

“权高位尊的月家众人,无可奈何的自己。”

“于是,少年迟疑了。”

“‘我是走商队的,如果你想以一个成功者的身份再去见她,那就从此跟着我吧。’听到老者的提议,少年思索了整整数日,最终,还是点了头。”

“就这样,三年的时间匆匆流逝,在那位老人去世之后,昔日的少年继承起了老者的商队,开建了商会,凭借其丰富的人情世故在外风生水起,当然,他并没有忘记他的初恋。”

“在这个商会逐渐发展,终成一方大户的时候,少年早已胡须遍颈,选择回到了璃月港,回到了月家。”

“少年凭借其庞大的经济实力收购了月家六成的生意,很快成为了月家的领导人物,但当初的老爷已死,少年再去急忙寻找小姐之时,但最后……”

说到这,男子呜咽般地顿了顿,甚至旅行者都能听出男子的哭腔。

“只能在一处偏冷的侧院,也就是这里,找到曾经的小姐,但找到的……仅仅是一具披着鲜红嫁衣,才去世不久的温热尸体!”

压不住内心的悲痛欲绝,男子绝望地缓跪在棺材旁,伸手按住棺材板,抽咽道:

“相传,在少年离开后,大小姐心灰意冷,再也没有顺从过父母寻找配偶的心意,反倒是毅然剪下了自己过腰的三千青丝,发誓不再见任何外人……”

“但很快,月家的第二个女孩诞生,正是因为如此,原先的小姐也渐渐在众人的心中减弱了印象,明明生活在奢华的月家,活的境地,却比不上一个平庸奶娘的小丫鬟!”

“吃少穿少,喝少动少,少年知道,小姐的身子骨本来就娇弱,还被白白折磨了这么几年,自然是很快就撑不住了。”

“只是,只是少年没有想到……明明再过几天,曾经的他就可以意气风发地迎娶小姐,但小姐……却是没能撑过这最后几天……”

“据到小姐死,都还守在小姐身边的丫鬟说,在小姐即将阖眼的时候,她一边用着仅剩的气力喃喃着少年的名字,一边……最后一次吩咐了丫鬟,拿来了她在十六岁,也就是在她碧玉年华的时候,就已经为少年准备好的红色嫁衣。”

“她原来一直……在等着少年说出心意。”

“可现在,虚弱的小姐无法直起身来穿上这件衣服,丫鬟只得将嫁衣轻轻披在小姐身上,彻底披好之时,却发现……小姐的神情早已凝固。”

“这是她……她这五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露出的笑容。”

“对了……小姐的名字,叫月之瑶……而这位月小姐,也有一个小名,那就是月娥……在那天,月家甚至没有一个人为她收尸,而亲手将月娥放进棺材之后,少年哭得撕心裂肺……就好像曾经的小姐为他所哭的那样。”

“小姐的存在,对少年来说不仅是倾慕爱恋的对象,也是赋予了他生命意义之人,因为少年的名字,就是由她所取。”

“拥有名字的那天,少年明白了什么是世界。”

“大小姐曾在两人相处的第二年的时候就说过……少年的经历过于曲折,对她来说以至于离奇,故取名为玄,而当初,少年的样子又太死气沉沉了,小姐希望他变得活泼一些,所以取字为栩。”

“玄栩……就是少年的名字。”

“也是我……至今引以为傲的名字。”

至此,男子终是停下了讲述,双臂扒伏在棺上,好像这样就能淹没,那已经不知道发出了多少次的哭声。

“如果……可以再对月小姐说上一句话的话……你会对她说些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旅行者心中微叹一气,开口道。

“说些什么……?要说的,可多了去了,就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停息流泪,满脸狼狈的男子擦擦眼角,沉思一会,苦笑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能告诉月娥……曾经你写的那句诗,我现在终于对出来了。”

“要是……能在我们的婚礼那天,再次亲眼看到你的笑容,就好了啊……”

……

“这么看来……我是误会他了,他的故事,比我想象得还要深挚。”

下午,往生堂。

将视线从手上的小纸条移开,听完旅行者讲述的胡桃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小纸条收起,便从堂主的凳椅上跳下,缓步朝着外面走去。

“我也没有想到,这世间竟会有这种爱情。”

跟在胡桃身后,旅行者沉声道。

听此,胡桃并没有作出回复,反倒是将帽檐微微拉开,好完全侧出双瞳,随即抬头看天。

临近夕阳,属于暮色的昏光总会稀稀落落地照在人身上,但胡桃张开双臂,就好像拥抱这黄昏一般,而那梅花状的竖红双瞳,却是闭了起来。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是顺从他的意思办冥婚吗?”

见胡桃久久没有回应,旅行者问道。

这边,听到旅行者的话,胡桃的心中也有了几分主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往生堂性质特殊,肩负着双倍责任,所以,一定要让两个世界的人都满意才行。”

“你的意思是……”

以为是胡桃要答应那位男子的请求,旅行者的话中透着一丝惊讶。

“既然如此……我们就有必要去一个地方看看了。”

话说至此,胡桃终是回过了头,棕红色的马尾随之轻轻一甩,少女娇小的身影在夕色的衬托下突然是显得那么圣洁,但那副面貌,却是完完全全的严肃模样。

“什么地方?”

下意识的,旅行者忙问道。

“边界。”

淡淡说完这两个字以后,胡桃转过身,大步朝着堂外走去。

“正好要晚上了……往生堂的人,也该工作了。旅行者,快跟上。”

回头朝着旅行者招了招手,胡桃走路的步子却是变得愈发快速。

“嗯……”

意识到根本没有三思和疑惑的时间,旅行者快步跟上。

“对了,话说胡桃,那张小纸条上写的什么?”

路上,突然想起男子写给他的那张纸条还没看过,旅行者问道。

“诶?你没有看过吗?”

虽然脚上还是没有停下迈步,但胡桃回过头的小脸上明显有些惊讶。

“还真没来得及看……我还以为是专门写给你的。”

“这样啊……其实也没写什么,倒是写了一首短诗,不过据你刚才讲的那些事情来看,这首诗的背后应该也有些故事。”

“那这首诗……具体写了些什么?”

“我想想啊……好像是这样写的。”

指尖轻点下巴,胡桃短暂回忆了一阵,没多久,一首诗词,便由着少女清丽的音色缓缓道出——

秋宫云水照残夜,

青纱红帐枕薄光。

月娥欲挽星垂泪,

珠瞳流盼玉清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