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自悠长的梦境里转醒时,日轮还未完全升上云来海的海平线。窗外微弱的晨光令他意识到自己竟倚着太师椅将就憩了一晚。桌边红烛燃尽,翻开的名册半页搁在桌沿,另半页摊在腿上,掌心浮动的尘世之锁缓缓旋转,原先咬合得十分紧实的石榫层层展开,裂成四角,中间一团金光闪耀,散着似曾相识的尘元素气息。

……它解开了?

钟离凑近去看锁的内部,仅是须臾间,石榫毫不留情地合拢,重归那副环环相扣严丝合拢的状态。

他急了,名册滑落在地,方形的锁握在手里转着面细看,他摸遍所有的凹槽以及看似能活动的机关,动用岩元素尝试着解构,都以失败告终。这把锁仍然没有任何打开的迹象。

门外传来轻轻的扣响,仪馆小姐温婉的声音自门后传来:“钟离先生,有您的信。”

钟离起身去开门,问起是何人的信;仪馆小姐面露难色,只说是今早在往生堂大门口发现的,送信人不知所终。他由此明白了七分,谢过仪馆小姐后拆开信,信口露出至冬国特有的雪花纹信纸边缘以及信里歪歪扭扭的几行璃月文字补全了剩下的三分。

致钟离先生:

旅行者已经和我说过事情原委,容我再次向您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我在『玩具研究所』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今日邀请您到玉京台欣赏前不久入手的珍稀璃月名卉。

顺便:请务必带上托克前往,他应该想我了吧?

『公子』

他看向床榻,男孩抱着被褥蜷成一团,还沉在安稳的梦境里神游。

尘世之锁确实是打开了,钟离自信他没有看错,可仅仅是一瞬,他还没来得及提取其中的尘元素。那也许是个信息载体,留着归终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的谏言,或者类似“归终机”的仙家机关设计图?

……两者都不像。归终会把她“一切的智慧”以仅仅一句谏言或一张图纸留下来吗?有这闲心拿锁和“智慧”戏弄他,归终还不如去侍弄她屋前的花。

“钟离先生,这是什么花呀?”

稚嫩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托克蹲在玉京台周边的花坛前望着一株琉璃百合出神,轻轻戳着合拢的花苞。

“此花名唤琉璃百合,相传带有美好和祈愿的歌声能让这种花盛放,仅一朵的香气便可绵延几十里不散。”钟离亦陪他稍稍倾下身,眼前琉璃百合天青色的卵形花瓣间透着几丝嫩黄的细蕊,已经隐隐流出些馥郁的香气,先前的凋零状已是一扫而空。

“哇,只要唱歌它就会开花吗?”

男孩摇头晃脑地唱起一首童歌,至冬语的发音天生带着北国的凛冽气息,混杂了童声也掩不去,日夜滋养在璃月戏文丝乐软语中的琉璃百合自然很不买账。

托克很是失望,对着这么一株花想碰又不敢碰,可怜兮兮地望向钟离:“它是不是不喜欢听我唱歌啊……”

“可能相比异国曲调,它更喜欢本土歌谣吧。”

“那,钟离先生你能让它开花吗?”

“……”钟离面露难色。该怎么和他说自己其实是能把琉璃百合活活唱谢的体质呢?

“好啦托克,这种小事还是少麻烦钟离先生吧。”

飞扬的声音远远传来,适时地替他解了围。达达利亚自花圃旁通往月海亭的长廊下出现,朝他弟弟张开双臂。男孩叫着“哥哥”飞奔过去,被抱着举高高还在半空转了一圈。

“玩具研究所的工作结束啦,所以今天是哥哥来陪你玩。”达达利亚轻捏弟弟的脸蛋,“想玩什么?哥哥满足你。”

“『独眼小宝』!哥哥带我去看『独眼小宝』吧!”托克被放回地上时振臂高呼。

达达利亚的笑容明显僵住了:“啊,这……有点难办。”

钟离好整以暇地等着执行官绞尽脑汁回答他弟弟,后者求助的目光望过来就背手踱开步子,装作专心赏花。

“哥哥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和钟离先生好好相处,你就带我去参观这里的玩具研究所,去看『独眼小宝』。”

不太对。他停下步子。『公子』竟会如此轻率地答应儿童戏言?他皱眉看向达达利亚,只见他摊开手慌忙摇头,眼神表现出极强的求生欲。确实,就他对『公子』其人的了解,断不会让家人身陷险境。

钟离走向男孩:“托克,这些话可是旅者说与你听的?”

“咦?!”秘密承诺被拆穿,托克明显慌了,“钟离先生怎么知道啊?”

能以憧憬之物作为交换,要求天性贪玩的孩童陪他听戏赏花散步的人,只剩一种可能。再者,托克昨日就几乎在吃虎岩说漏了嘴。

他并未怪罪孩子,只是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快。先不论昨日费尽心思给异国的来客传播璃月文化,这是他首次以凡人之身体悟“血缘亲情”,尝试像了解群山的脉动那般解构人类复杂的内在;可得到的回馈却是如此,小孩子为了得到自己心爱的玩具,违逆本心来迎合他。

不动声色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间,看来他需要重新定义旅者的为人。

“怪不得那个小家伙飞来传话的时候支支吾吾的,估计是被旅行者胁迫说谎了吧。唉,没想到旅行者看上去人畜无害,内里一样心怀鬼胎……”达达利亚似是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钟离。

钟·城府很深·离:?

“这样吧,哥哥带你去看遗……不,『独眼小宝』。毕竟托克为了我,千里迢迢来到璃月呢,”达达利亚沉思片刻,应道,“不过托克,你可得答应我,参观完就坐船回家哦。昨晚我收到家书,冬妮娅已经在担心你了。”

“我答应哥哥!好耶!『独眼小宝』我来啦……”

……嗯?

托克张开双臂绕着花坛飞跑,执行官借机把往生堂的客卿拉到一旁解释:“啊哈哈,我不可能真的带托克去找怪物玩的。这只是……缓兵之计,我了解托克,小孩子喜欢的玩具都是三分钟热度,过会儿我带他去别的地方逛逛,转移一下注意力,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为了保全弟弟的幻想,堂堂愚人众执行官『公子』甚至不敢拿他平日里大笔一挥签下千万账单的气概回绝孩子的无理取闹——人类对待血亲极易失却理性、只顾迁就对方。这和他以往尘世闲游期间得出的结论一致。

看来所谓的体会“血缘亲情”,也只是旅行者为脱身拿来算计他的诱饵。钟离已然彻底失去当监护人的兴趣了。

“想法可行,但结果不会尽如人意。”他客气地拍开『公子』习惯性搭上他肩膀的手,“既然托克已经回到监护人身边,那我的看护任务也到此为止了。我们改日再聚。”

他转身就走,只听得背后的人倒抽一口冷气,走出几米开外脚步声追了上来。

“别啊钟离先生,那个,你陪托克在城里逛了一天,总知道他喜欢哪里吧?跟我说说也好嘛……”

“你可以问他。”

“可他现在只知道『独眼小宝』……”

“『公子』先生请回吧。我在往生堂还有要事待办。”

“我真的会带托克去看遗迹守卫哦。”达达利亚突然压低声音,原先玩笑的语气尽失,“其实说到底我也不怕那东西,只要托克想要,我就一定会给他弄到手——但我可不能在拆卸那群怪物的时候保证托克不受波及。

“钟离,之前耍我的账还没算,不要以为你我就这样两清了。愚人众可以很慷慨,但我们会追回任何一条放出去的债,过去的几天我一直在想你的补偿方式,现在终于被我找到机会了。”

果然来了么。他在玉京台的石阶前停住脚步回头,静静地等待年轻人口出狂言。千百年来『公子』不是第一个他遇到的狂妄之徒,却是其中少有的武者,这类人通常信奉以打斗论输赢。若真是这样倒还好,往昔种种恩怨皆在一念间消解,就如兵刃斩乱麻般利落干脆。

总比他此前处心积虑步步算计着人入圈套,要爽快多了。

至冬的武人逆光而立,双手抱在胸前,挑衅地朝他昂起下颌。

“我要用璃月的规矩,也就是『契约』,来击败你。”他逼上前,暗蓝如海的眼里带着一丝玩味,“和我打个赌吧。在我让托克得到『独眼小宝』之前,你大可尽情告诉他真相,遗迹守卫是杀人用的机器,是深渊的怪物……什么都行。但凡他说一个‘信’字,就是我输了;不过,哪怕赌上冰之女皇的意志和执行官的荣耀,我也自信托克绝对不会听你的。”

达达利亚满意地看到钟离的意外神色。

“要不要现在试试看?”

是他终于眼拙了一回,还是对方另有手段?他本想着『公子』断然不会将亲人的安危作为筹码押上战局……不,想想愚人众外交官们的背地议论,唯有这样的豪赌才对得起“『女皇的利刃』”这番称号吧。

但……和他有什么关系?

岩神选择了离开。达达利亚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石阶后,眯起双眼。

真是冷血薄情的神明啊。有些可惜,如果钟离答应了,还能见到一出“契约之神败于契约”的好戏呢,看来旅行者给他支的招也不是那么好用。

坐船回国之前一定要逮着让他出手的机会!

愚人众的随侍正巧自藏身处现形,撞见满脸戾色的执行官大人,惊得一身冷汗。

“什么事?”执行官斜睨着不请自来的下属,“我说过,今天的事情全部推掉。”

“是这样,本土分配了一批新兵来到璃月,刚刚抵达。要麻烦您去『训导』了……”

达达利亚皱眉,“非要今天吗?”

“『公子』大人,让您困扰的话在下十分抱歉,可是新兵们已经在灵矩关的南边列队等候了。每一批新兵都要经历『执行官』的训导讲话,经受女皇陛下意志的洗礼,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目前在璃月的执行官只有『公子』大人您一人,大家都在等候由您来赐予这份荣耀……”

达达利亚感觉头都大了。贯彻女皇的意志和为弟弟找玩具,哪边更重要一些?

……这根本没法比啊!自己现在是两头兼顾,他真后悔小时候去深渊学武时没学分身术。

“哥哥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呀?”托克跑到他面前,满脸雀跃状。

“……对不起呀托克,哥哥这边临时有点事,要晚一点才能带你去找独眼小宝。”达达利亚豁出去了,“『玩具研究所』的总部刚刚派下来一拨新的销售员,我要去欢迎他们。你能不能……先在北国银行等一会儿?我让旅行者哥哥来陪你。”

“……好吧。”

“带我弟弟回北国银行,还有……替我带个口信,请那位旅行者来一趟,就说有单报酬很高的委托想让他帮忙。”达达利亚转向下属,不敢再看弟弟失望的眼神,草草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落单的孩子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触到腰间别着的满满一袋摩拉,表情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