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到——”

幞头短褂的小厮躬身行礼,尖着嗓领客人上座。和裕茶馆仗着楼阁之上的好景致与一手地道的璃菜,其热闹的气氛总是力压群雄,若恰逢远近闻名的茶博士刘苏上台,客源还得翻上几番,一座千金难求。

他倒不用为此困扰。客卿的固定座位在楼台的东南角,山水屏风巧妙地隔开海风和人群,很是雅致地于喧嚣中隔出一处僻静之所。

“往生堂最为通古晓今的客卿”,这一身份在璃月港上流阶层人尽皆知,而和裕茶馆常年接待许多玉京台的大人物,自是敬于地位,依着他的喜好留下雅座。

红木圆桌周设四个位,其余三方皆是以往听书的熟面孔,彼此间按礼数一一作了揖;他落座后并未急着加入另三位茶友的谈论话题,接了小厮的奉茶,边品茗边倾心听着琅琅说书声;惊堂木的脆响打散满座议论,茶博士翻腕铺开上书四个苍劲大字“盛世清音”的折扇,朗声道:

“有道是——

“近人逸情犹可述,往事千载却难留。百年争战圣人归,神仙故事传未休……

“惊堂木一拍,承蒙诸位关照,今天咱讲一讲那岩王帝君。”

又是讲岩王帝君吗……昨日那孩子还没听完这折书,就被他拉走了。

“……那时候,璃月大地千百魔神争战,又有妖物横行,民人百姓苦不堪言。岩王帝君便率领众仙,拯救万民于水火之急,倒悬之危……”

“钟离先生好雅兴,这手珉林毛峰的品法几近失传,唯独在先生手里得以再现啊。”

“范二爷过奖了,区区品茗手艺,不足挂齿。真正难得的还是敝店的茶,‘雀舌茶’……可是不多见了,范二爷从何处寻来的这等好茶?”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雀舌’,这竟是雀舌茶?!”茂才公显出捶胸顿足之色,“我还当是道上朋友随手给的普通茶叶。唉,是我眼拙,眼拙啊!”

“瞧你这话说的,”八门中司掌通衢门的老者奕轩插话嘲笑,“堂堂茂才公会为了一杯‘雀舌’可惜……”

“那可是稀世好茶,千金难买哪……”

若在以往,理性会敦促他支持有凭有据的一方,这次他却从同桌人的争论里走神了。

“……话说当年,岩王帝君​大战那为虐四洋的海魔……”

奥赛尔重被镇压不过七日,兴许是为了避讳,昨日茶博士多讲三战螭兽,海魔这回讲的时间晚,以致于托克没等听完就被拉去吃晚饭了。

应当没事。这孩子一心想着把遗迹守卫当玩具摆弄,恐怕早已忘了这回没听完的书。

但是,怎能为了孩童一句戏言,肆意宠溺后辈?

一旦出了事……

他来来回回想着,直至范二爷的两声呼唤撞进耳内:“先生……钟离先生?快些劝劝这两人吧,不然咱们这可就比戏台上还热闹喽!唉,老了不中用了,劝不动啊劝不动……”

“哦,”钟离如梦方醒,“二位稍安勿躁,此‘雀舌’……非彼‘雀舌’。”

争执双方都懵了,齐齐回头望他,四目皆是疑惑。

“茶叶中被标榜为‘千金难求’的雀舌茶,只生长在琥牢山脚,因吸收了仙人琥珀的元素,叶芽会显出澄金色泽。我手中这杯并没有体现出这点,”他垂眸,品茗杯里青绿色的新茶沉沉浮浮,“这应是人们后天培育的雀舌,不过价值么…也能和‘雪顶含翠’之流相当。”

他这番一剖析,总算劝服了二人。应下两方的溢美之词,璃菜佳肴也纷纷上桌,桌上话锋一转,又谈起几日前七星与仙人合力镇压海魔的壮举。

“要说前阵子真是惊险哪,帝君刚刚‘遇刺’,愚人众就放出海魔为祸璃月。我差点以为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在这了。”

“若非天权的群玉阁,只怕已经没有这璃月港喽。”

“渡劫一事也是蹊跷啊,帝君守护璃月三千七百载,怎么说没就没了。钟离先生,听说帝君的送仙仪式是由往生堂一手操办的,想必……知道些上层来的消息吧?”

“帝君魂归高天,这对璃月而言确是一大噩耗。不过在七星的掌权下,港口的运行已经回到正轨,我相信璃月即使没有帝君的指引,也能延续繁荣昌盛。”

茂才公将信将疑:“这……真不追究凶手了?”

“仙家渡劫,何来凶手一说?”客卿轻笑,再度拿起品茗杯。

“唉,也是,”范二爷长叹,“滴水石穿,哪怕帝君贵为七神,也逃不过生死轮回……只怕终有一天,后辈们连孤云阁的来历都忘了。”

他握杯的手顿在嘴边。缭绕的水雾里,一边是云来海上峥嵘壮观的孤云阁,一边是座下食客们的喧嚣烟火气。

“……范二爷此言差矣,三千七百年来岩王帝君的万千功绩就是连着讲上三天的评书都说不完,璃月人又哪会轻易忘本呢?”奕轩察觉到气氛不对,忙打圆场,“欸,老朽记得昨日钟离先生还带着个异国的后生仔来听书呢,那小娃娃好像还挺喜欢,今日怎的没跟来……”

他适时地住了嘴,身旁的客卿严肃地放下碗筷,拱手告辞:“各位,要事在身,请恕钟某先行离开了,茶水钱就请范二爷稍后把账单寄给往生堂吧。”

事出突然,众人先后出言挽留,但仍经不住他坚持,那个挺拔如山岩的背影离去时失了些往日的稳重,颇有些匆忙。

“……那巨岩落入海中,仿佛长枪一般就这么钉在了海底,也便成了我们今日所见的孤云阁……”

身后说书声渐渐散逸,他疾步下楼,眼前楼阁回廊四转,直至被大片亮色逼得停住脚步——眼前的吃虎岩一带热闹依旧,行人熙攘,“三碗不过港”红字招牌下的几桌酒席皆是陌生面孔

……托克不在这里。

“打扰一下,请问您下午有没有看见一个至冬国的男孩来过这里?”他问玩具摊的阿山婆。

“男孩……是昨天跟你一起吃饭的男孩吗?他今日可没来过老婆子摊上。”婆婆摇头,顺口劝道,“孩子走丢了吗?得赶快报官啊。”

千岩军大概不会愿意给愚人众寻找家属。

“他不是我孩子……请您帮忙留意一下,如果看见他了,就联系往生堂,谢谢了。”

钟离不顾原地疑惑的阿山婆,顺着廊桥往下来到码头询问,尽管他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璃月港每日接待的外国游客不下数百人,谁会注意到一个小孩……

接连在码头登记员、千岩军、北国银行的安保、万有铺子的老板处碰壁后,日头几近西斜,他带着满腹烦躁与担忧踏进万民堂的店面时,正巧撞见和旅行者同行的那个小精灵捧着一碗水煮黑背鲈吃晚饭,如狼似虎的吃相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嗯唔唔……飞了一天,我可得饱饱口福……嗯唔唔唔……”

“派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旅行者呢?”

“……”

小精灵惊惶地瞟了他一眼,丢下碗飞速冲向门口。

?!

一声轰响,方正石柱拔地而起堵住店门,派蒙一头撞上,痛呼着飘飘悠悠落了地。钟离挥手收了岩脊,抓着派蒙的围巾从地上提拉起来。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派蒙捂脸尖叫,“救命啊!往生堂的客卿打人啦!”

周围食客的目光瞬间全聚在一大一小两人身上。

钟离压住火气:“你不逃,我就松手。如果你敢飞,再被抓回来就是别的待遇了。”

派蒙撇着嘴乖乖点头,他松开围巾,任她飞到房梁的高度朝他吐舌头。

……感觉会和胡堂主一样难哄。

“自己做了亏心事,就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他正色道,“跟我走,回往生堂说话。”

“我不要!骗你的是空又不是我,你去找他啊!”

结局是派蒙被岩牢关着,从吃虎岩一路拖到往生堂门口,钟离板着脸告诉她『公子』想带着弟弟去抓遗迹守卫当玩具的狂妄举动,并毫不留情地拆穿先前的诡计,逼问『公子』和他弟弟今日计划的游览路线。在经历了被威胁卖到黑市或者订下永久签收来自客卿的账单等等变相折磨后,派蒙屈服了。

“『公子』没有带弟弟去找遗迹守卫……你刚走,就来了个愚人众,要他去训练新兵,他就去了嘛。”派蒙坐在牢底满脸沮丧,“把弟弟放在北国银行了,还请空去照看他。”

“我去过北国银行,他们说没有看见托克。”钟离略一思忖,“他和旅者在一起?”

“不在。我听见空对托克说:‘你哥哥在给你准备独眼小宝,你怎么不去灵矩关找他呢?’然后托克就冲出银行,拿自己剩下的全部摩拉雇了辆马车走了。”

“那你为什么还在璃月港?”

“这个我真的不能说啊!把我卖了也不说,打死更不说!”

钟离长叹一声。其实猜也能猜出来,小家伙多半是为了食物之类的物质诱惑,被旅行者派来“观察”他的。

“要不是你刚好在万民堂被我发现,你们的计划就基本成功了。”他自桌前起身,走向卧房的门,“我曾听邻国的风神说旅者对七神的心性尤为感兴趣,不知他会如何评价我的选择?”

小精灵歪头想了想:“旅行者说,对于摩拉克斯而言,救还是不救其实都一样;但对于钟离,唔……他之后就赶我走了,什么也没说。”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带路吧。去旅行者向『公子』建议的,寻找遗迹守卫的最佳位置。”

派蒙乖乖点头,岩牢破碎化为符咒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