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过去的回忆是怎样的东西呢。

并不是分类后看准日期就能轻易丢掉的废弃品,从这点来说人的记忆颇为不便。但是,如果遗忘能像点击桌面清空回收站那么容易的话,人与机器或者说人与AI的界限便会模糊不清。

那么……成为AI是最优解吗。

关于这点,我并不清楚。

但我确实想要知道,所以……

所以我……

在深邃的黑暗中,些许湿润且带着暖意的水珠似乎正滴在我的脸上。

我缓缓睁开眼睛。

多面骰子形的吊顶灯映入眼帘,模糊的视线在微光下隐约可见一张脸的轮廓,那张脸既陌生又熟悉……更重要的是,她哭得一团糟。

「……织守……?」

我发出呆呆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

以此为信号,大脑适时开始运转。

「……呜……」

她低垂的双肩微微颤抖,漆黑的双眸也变得泪汪汪。

一哽咽,她的视线便跟着落了下来,连同眼泪一起。

我不禁有些叹服。

「在哭吗……你怎么了?又哭得这么厉害……」

话刚出口,我朝她伸出手去,结果发现自己并没好到哪里去。

残留的眼泪在眼眶中转了一会儿便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我后知后觉地清醒了。

……原来如此,这句话也许对自己说比较合适。

那个梦,原以为不会再梦见的现实,我又一次看见了。

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了。

无力、哀痛、愤怒、懊悔。

在所有的感情旋涡中,再次变得茫然的我。

原本伸向她的手只触到了虚无,我的身体微微倾斜。

在那瞬间有谁靠了过来,紧紧抱住我。

「呜……静之……!」

心跳和温度一同传递过来,让我一时无法动弹,也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织守……」

被那小小的身躯环抱着,我的心中浮现出些许安心感。

不,不仅如此,不仅仅是安心这么简单。

为什么……胸口明明还在隐隐作痛,我的心境却比想象中平静。仿佛被一种柔和朦胧的感觉包围,愤怒与悲伤都被淡化了。

相对的,织守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她在小声哭泣。

「……织守……」

我茫然地停顿了一下,轻拍她的背。

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呢?

她哭泣的理由……

如果是巧合的话,和我同时感到悲伤的理由也许只有一个。

难道……

「你会哭是因为……夏奈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身体微微一颤。

没有猜错。

将夏奈的名字说出口时,我的心中浮现出一丝苦涩。

「……莫非,你看见了?」

抽泣声逐渐减弱,她终于放开了我。

再次与我对视时,那双黑色的眼眸隐隐浮现着泪光。

「对、对不起,擅自看了你的梦境……因为你很痛苦的样子,我想帮你分担一些……」

「分担……吗?」

我稍稍有些讶异。

原来如此,这就是理应被过去束缚的我心中一片平静的理由。

但我的讶异不是因为她拥有如此奇特的能力,而是她释出的善意很难令人不动容。

从最初相遇时起,虽然态度有些蛮横,她所展现的都是为他人着想的一面。

现在她分担了我的痛苦,所以痛苦的强度减弱了。

但相对的……

我看向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黑亮的眼眸中难以自抑的悲伤令我心头的尖刺再次疼痛起来。

「是这样啊……谢谢你。」

感激的心情将疼痛稍稍溶解了一些。

这声道谢不仅因为她替我分担痛苦,有人率直地为夏奈伤心这件事让我感到了一丝慰藉。

事实上,我最初因为过于痛苦出现了心理问题,找专业人士调整过记忆,但是关于夏奈……这段记忆即使是专业人士也束手无策。

既然有选择性遗忘,那自然也有选择性记忆。

这种歪理也许是因为我不想让夏奈被遗忘。

约定与拘束是相同而不同的词语。

那个约定已经不会实现,但我却永远被现实拘束。

尽管如此,唯一的慰藉是只要她还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就没有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说是分担……其实应该是共感,我能看见你的遭遇,感受到你的痛苦。」

她擦了擦眼睛,再次看向我,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夏奈她……没想到会有那样的事情……」

「……世上存在的诸多不合理,在亲身遭遇之前谁也不曾想过。」

我轻声回应,没想到她听了之后微微别开了脸,露出一丝苦笑。

「……确实呢,世界真不讲理。」

她轻易地认同了这句话,令我有种五味陈杂的感觉。但没等我接下话茬,她便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说起来,你……有稍微好些吗?如果觉得伤心难过的话我会陪着你的……」

一边拽住我的衣角,她的脸上明显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我的心中涌出一股暖意。

「我确实不擅长处理悲伤的情绪,不过现在不要紧,托你的福,我的心情平静多了。」

「那就好……」

她点点头,像松了口气般,不过却没有松开我的衣角,反而有些不安地凝视着我。

「那之后,你是怎么过来的呢?……啊,不、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只是有些想知道你之后过得还好吗……」

「没关系,这个问题没有沉重到难以回答。」

看她一脸慌张想要解释的模样,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要说运气好不好的话,我算是比较好的那一型。」

「所以你成功逃走了?」

我微微叹了口气。

「不……我搞砸了。」

「搞砸?可是……」

露出茫然表情的织守,发出了有些难以置信的声音。

「我不仅没杀掉那个男人,还被佣人们追上,差点被再次抓回去。」

我摇了摇头,毫无保留地说出事实。

「但在树林里,我瞥见一丝光亮,即使已经精疲力竭,我还是朝那唯一的光源伸出了手。非常幸运,我获救了。那光亮是因为小组研究而在附近山林进行实地考察的女大学生们所点的夜灯。」

「是树林里的……?」

「没错,是那时在车上瞥见的几个人。从结论来说,我被收养了,或者说是被四个人轮流看护。」

「太好了……」轻叹一声,织守露出安心的表情,「遇上了不错的人呢。」

「以一般人的标准来说,是四个怪人。」

「你啊……没有这么说自己救命恩人的吧?」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疯狂学者、文学杀手、法学诈欺师、体育系战争狂人——无论哪个摆出来都是怪人中的怪人。而我之所以成为黑客,只是因为这身怀绝技的四人中没有人精通这样的技能,对我而言算是小小的好胜心。

「那……现在那个男人……还活着吗?」

织守凝视着我,轻声地、小心翼翼地抛出疑问。

「不,他确实被杀了,但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而我只是继续淡淡地陈述事实。

「我太天真了,以小孩子的力气……应该说贫弱的我的力气难与那样的成人匹敌,当时我只割伤了他的脸。」

「那……他是因为……」

「森之箱庭(TREEBOX)。」

对我而言,那记忆稍显久远,但依旧足够鲜明。

「那家孤儿院不是普通的福利设施,而是奴隶机关森之箱庭的附属收容机构。比喻的话,是将幼年期的人类当做宠物售卖的宠物店。」

「将人类……当做宠物?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杀死顾客……」

「你的疑问并没有错。其实一般来说,宠物店也不会想把自家宠物卖给明确要杀死宠物的人。当然,这样的店不是没有,毕竟卖出去的东西就和自己无关,没必要为这种事情断了财路。」

「不过森之箱庭似乎不这么想,他们认为和那种人沾上关系会拉低森之箱庭的名誉。至于为什么贩卖人口的组织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名誉可言,只能说是个谜。」

「总之,他们派遣业者暗中处理了那个男人,至于那间设施,等我回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

我垂下视线,停顿了一会儿。

「看到那栋空荡荡的建筑,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时的我……有些失落。」

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略显低哑,我并非有意,但抬眼便瞥见了织守悲伤的表情。

「静之……」

「我还是有些在乎的吧,说什么都不在乎这种话也过于装潇洒了。」

我苦笑了一下,原想移开视线,却被那双黑色的眼眸直直盯着,迟迟无法动作。

「静之……你,后悔吗?」

小心谨慎的口吻。

非常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问题。

「……真唐突啊。」

我垂下了肩,抿紧双唇。

要说的话,没有一刻不后悔。

「我是想过,如果想摆脱这一切,是不是只要结束性命就好。」

「你那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只会被夏奈笑着骂一句笨蛋。」

「好像……确实会这样。」

「我也会骂你笨蛋,而且会骂很多遍!」

「……还请高抬贵手?」

不知为何她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但因为脸上挂着泪痕的缘故,很难让人笑得出来。

「还说什么浅薄无聊的理由,明明不是这样……」

一边小声嘟囔,织守垂下了肩,微微颤抖,抓着我衣角的手越发用力。

「其实,我也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怎样。」

我也许并不是想从那份痛苦中解脱,我不想忘记夏奈,却又无处可去。

看着被抓出一圈褶皱的衣角,我轻轻握住那双微凉的手。

我唯一知道一件事。

「但是请放心,正因为还在后悔,我才在这里。」

所以我还活着。

「也许,还会一直后悔下去。」

即使那是不确定的未来。

「如果我也有……」

织守的声音低了下去,如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着。

「……什么?」

「不,只是觉得……嗯,你很厉害,非常的……令人羡慕。」

「羡慕……我吗……?」

「……」

并没有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将视线偏了过来。

「如果……如果还觉得痛苦的话,我可以再帮你分担一些。」

手掌被用力握住,掌心的温度微微升高。

「……谢谢。」

我认真而诚恳地向她道谢。

「但是,现在已经足够。」

我深知那份回忆,只要伸手触碰就会被割伤。第一次有人帮我分担过去的痛苦,我不能奢求更多。

「你啊,多依赖一下我也没关系,我可是神的使者。」

再次恢复精神的织守,对我露出笑容。

美丽的,不带一丝歪斜的亲切笑容。

「……是呢。」

故作平静地呼出一口气,回应那笑容的同时,我的心中却笼罩了一层新霾。

神的使者……槛神。

为了不再后悔,这次我又能做到什么……能为她做点什么。

我,心存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