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个药却特意绕道来这种地方,会被小织守骂唷。』

「……」

确认单侧耳机传来Noise的声音,我稍稍调整音量。

躲在头显里的她正以像素形象泡在南国风情的人造泳池中,戴着墨镜惬意地躺在气垫床上随波逐流。

「没有特意,只是想起之前夜钓时有东西丢在这里,来看看还在不在。」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并非擅长说谎,只是想试试能不能蒙混过关。

『夜钓……你的夜钓该不会指夏祭时在夜市钓金鱼吧?省省吧,除了堆积如山的破纸舀和老板怜悯的眼神什么都得不到啦,肯定是奇迹的完全惨败。』

……糊弄失败。

是理由编得不够好吗。

我压抑着想将她弹到泳池彼岸的念头,再次对比导航目的地和现在的位置。

「能说这么多看来你很闲,要不要给你做个图灵测试?另外把海浪的白噪音关了,会妨碍开车。」

『呜哇,YAE,别被戳中痛处就这么生气嘛,真不成熟。』

耳机里一阵嘀嘀咕咕,海浪的声音立刻换成了海鸟的鸣叫,随后音量逐渐转低。

『老实说,你前天晚上也来这里了吧?别说什么夜钓,我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吗……可我没有在同一地点考察两次的兴趣。」

那是终有一日穷途末路的我要考虑的事,但不是现在。

『我是很想相信你,但差不多该放弃糊弄我了吧?我虽然接受了小织守的委托来盯梢你,但告诉我原委的话我也会帮你的。』

「……那我的忠告就是别在奇怪的地方过于执着。」

『哼哼,不屈不挠——我的优点就在于此。你还没完全放弃尝试理解死亡这回事吧,我会担心不是理所当然吗。』

「真好啊,不过有一半是想看热闹吧?」

『咕,别这样啦,让我为难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嘛!』

「能稍微发散一下烦闷的心情。」

而且我也没说错。

可惜我的冷淡态度没有让Noise放弃纠缠。

『哼,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啦。』

浮现在她身边的虚拟屏幕闪烁着,散发出如荧光棒般鲜艳的色彩。

现在开始统合情报未免晚了一些。

『……你刚才设置的目的地是立岩池嘛,那种地方除了祭典时会在南边入口摆小摊,平时只有东边的休闲疗养设施有人,但那个设施已经倒闭,现在是……』

Noise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足足停顿了三秒,让我一度以为本地程序也有延迟。

『现在是……YAE你,到底在调查什么奇怪的东西?』

再次开口时,她的语气有些不太寻常。

「即使你这么问我,我也没法回答你……因为只有看过才知道。」

我无奈地回应。

不是为了卖关子,因为我完全不知道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或许得出结论本身就是奢求。

立岩池——与织守相遇时桥下那一小片人工湖,加上湖边的立岩,算是近郊的一处景点。正如它所处的位置,偏远且少有人迹,却不知为何贴着八十八所巡礼指南的告示牌。

越过标志性的巨大立岩,便能远远看见东亭附近有一幢白色建筑。

将车子停在距离稍远的平地,我关掉引擎下了车。

白色建筑圆弧形的窗口还亮着灯,门口的木牌已被拆掉,留下一块醒目的痕迹。

建筑周围有一圈沟渠,外围地面铺满沙砾,混凝土砖块和靠墙摆放的钢材整齐地堆在一起,边侧还停着一辆小型吊车。

也许是晚上的缘故施工暂停,周围不见业者的身影。

准确来说,一个人影都没有。

除了外缘围墙,里面的房屋似乎已经施工完毕,不仅刷上新漆,还在正中心建了类似灯塔的小型建筑。

我眯起眼睛,在黑暗中仰望那透明塔台。

细密的铁栏环绕,将塔台圈成鸟笼的形状。从玻璃中透出如月光般黯淡的光,仅能照亮灯塔周围。

那光芒想必无法指引任何人,更不用说船只了。

驻足了一会儿,我再次迈出脚步。

远远绕着白色建筑的高墙走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边门。只有建筑后面停着一辆小型卡车,后车厢装着略低于高墙一米左右的货物,被防水篷布盖得严严实实。

里面应该只是建筑材料,但为何会停在这种地方……?

我犹豫了一下,将手伸向眼前的蓝色篷布——

「晚上好,这位女士。」

心脏差点漏跳一拍。

背后明明没有丝毫人的气息,却传来了低沉悦耳的女声。

我吓了一跳,缩回手立刻转过身去。

三米开外的距离,树丛的阴影下伫立着一位女性。

她穿着偏青色的单薄洋装,或许那原本是浅朱鹭色,微微染上了夜的色彩。与漆黑长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令人联想到夕阳余晖的眼瞳,在朦胧的光线与色调之间散发着温柔的神采。

……只是看起来。

以我的察言观色程度还无法看穿一个陌生人的本性。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她拥有非常平均的美感,以至于不太会给人留下印象。比喻的话,就像多张美女照片叠加的效果,有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非常抱歉,突然开口是不是吓到您了呢?」

她轻轻掩面,眼中盈满歉意,语气出乎意料的温和。

「……不要紧,是我失礼在先,非常抱歉,没有许可却擅自在这附近转悠。」

向前踏上一步,我与仿佛镶嵌在黑暗中的身影拉近些许距离。在漂浮的沉默空气中,可以感受到对方不动声色地投来审视的视线。

「这么晚了,您来此处想必有什么要事?」

现在还只是晚间七点,说晚应该有着相当严苛的作息时间吧。

「不,其实是我的行车导航出了些问题,一直找不到出口,所以想看看这附近有没有路标。」

我尽量装作随意地与之交谈。

「哦,您是迷路了吗?」

「确实如此,给您添麻烦了。」

「那么,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来为您指路吧。您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我微微一愣。

如果对话必须有逻辑的话,她的问题应该是『您要到什么地方去』才对。

我突然对自己的回答没了自信。

「看起来是……疗养院?」

「确实,这里原本是疗养院,不过现在由隐月接管。隐月……您对这个词有印象吗?」

假装思考的时间仅有数秒,那是已经掌握的情报,没有惊讶的理由,想蒙混过关的话只要老实说出普通人的感想即可。

「隐月……如果没记错的话,是电视上报道过的某个宗教的名字。」

「哎呀,您对我们有所耳闻吗,非常荣幸,初次见面,我是神事代理巳崎冥(Misaki Mei)。」

她一边说着,朝这边慢慢走过来。

是错觉吗,那身衣装的色调似乎变淡了。

在面对面即可触碰对方的距离,她朝我伸出了右手。

巳崎冥,只听读音还以为是某部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她提到的神事代理,应该算是宗教内部的高级干事。

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些。

略显昏暗的视野中捕捉到些许晶亮细碎的反射光。

落下的视线触及她的手掌,能够看到表层皮肤被透明层覆盖,看起来像是手套。

无论何时都要提防戴手套的人——我一直被如此告诫。

但这种轻薄易碎的塑料制品是否在警戒范围内让我游移不定。

注意到我疑惑的视线,她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我有些洁癖。不知拥抱或亲吻中的哪一种算是您那边的礼仪,但握手便是我的极限,还请见谅。」

不,如果真有热情到要拥抱或亲吻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我绝对唯恐避之不及。

「……没关系,这样就好。」

犹豫片刻,我缓缓伸出手。

微凉的体温隔着塑料薄层渗透过来。

「原来如此……苦涩也是不错的调味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嘴角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微微一愣。

「……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些无聊的自言自语罢了。」

毫无波澜地说着,她松开握着我的手,愉快地转移了话题。

「如果您有兴趣,要不要进来参观一下?」

思考着刚才她所说的话,我的回答理所当然地慢了半拍。

「不……不用了。」

「也是呢,您的脸上是这么写的——不想参与可疑的宗教。」

「……」

我有这么露骨地表现在脸上吗?

「瞬间闪现的表情往往是最真实的,如镜头捕捉到的唯一一帧影像般极其短暂,据说这就是所谓的微表情。我对这方面稍微有些心得。」

她稍稍抬头看向我,再次露出微笑。

「恕我多言,您好像有什么烦恼。」

这已经不是什么微表情,而是某种话术了吧。

「大概是世界和平之类人类共同的忧虑吧。」

对我无聊的玩笑话,她只是戏谑地笑了一下。

「您好像对我很有戒心,请放心,我不会勉强您入教,也不会让您掏钱购买转运符。」

「……」

真是个不错的人呢。

不过我不打算错失这次机会。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没兴趣,来到这里说不定是冥冥之中的某种缘分,可以的话还想请您介绍一下贵教。」

「只是普通介绍的话……我们和一般的宗教并没什么不同,平时主要关注医疗福祉方面,必要时也有灾害时期的支援活动,还有专为女性建立的保护设施,收留遭受DV的被害者。」

她有条不紊地述说隐月的社会贡献。那郑重语堪称典范,态度亲切又毫无隔阂感,感觉像是常年从事服务行业的职业人士。

不过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其实我对某个话题很感兴趣……关于贵教的教义——生命潮汐真的可以掌控吗。」

我有些犹豫,尽量以慎重的口吻提出疑问。

然而对方只是微微侧着头——

「如果您愿意相信的话……」

做出了绝对肯定的回复。

「我的回答是,完全可以。」

「……」

「您是否看过我们的相关报道?我们的信徒中有些曾是暴力犯罪前科者,在掌控生命潮汐后都改过自新回归了社会。我们也曾拯救多名自杀志愿者,让他们重拾对生活的信心,这些都是因为掌控了生命潮汐的缘故。」

只听这段话,从结果来推论原因,是非常符合宗教性质的棱模两可的回答。

但有一点我没能明白。

「为什么会觉得那是生命潮汐的缘故?」

「您问了个很有趣的问题。」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那么,我也有一个问题——我之所以是我,您认为是以什么标准判断的?」

相当突兀的问题,我一时无法理解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是……记忆吧。」

不带确定性的回答。

名为我的存在,我的意识,是寄宿在脑中的。如记忆体般,只要保存的数据没有完全更换,我就是我。虽然听起来类似机器,但至少人的记忆无法完全复制到另一个人脑中。

「原来如此,在脑和心两派中您选择了前者。」

尽管如此感叹,她的语气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听不出感情起伏,自然也无法判断是赞同还是否定。

莫名地,这让我心生些许焦躁。

「……您的答案又如何呢?」

「和您的答案有些接近,诚然,思想和情感确实是依靠大脑运作,但没人知道粉灰色神经细胞构成的集群具体是如何形成无形的思想和感情的。但有一样东西不同,如果真的想判断我是我,那依据应该就是——」

她一字一顿地回答。

「灵魂了吧。」

灵魂……

我一直想要弄清的,暧昧不明之物。

「……那是出于宗教立场得出的答案吗?」

「不,是人生经验。」

什么?

我愣愣地注视着她,她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

「心和脑终究只是载体,人的欲望、潜意识这些无形之物都封存于肉体中。而灵魂……那是现代科技无法解读的高次元科学,我是如此理解的。」

沉稳端庄,她的脸上浮现出仿佛看穿一切的笑容。

高次元科学……这可不是符合神学的解释。

倒不如说,科学和神学真的能互相妥协吗?

沉默良久,我终于再次开口。

「但……这和生命潮汐有关吗?」

「很明显,如果说肉身是必要的载体,生命潮汐便是灵魂状态的表现形式。比喻的话,就像摇晃瓶装水时会发出声响一般。」

……虽然听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但仔细思考的话感觉更像是牵强附会。

原以为能得到和想象中不一样的解答……是我对她的期望过高了吗?

我在心中叹息一声,换上冷淡的语气。

「您说过灵魂是无形的,即使生命潮汐有规律可循,每个人的情况却各不相同。以不同的力度摇晃瓶装水也会发出不同的声响。既然如此,你们所谓的拯救是以什么为依据,又以何种方法实现?」

原以为这样的质疑能将她逼至绝境,没想到她依旧面不改色。

「那很简单,因为我们的神能够看见人的灵魂。」

「……」

理所当然的回答。

仿佛是我问了蠢问题。

我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话题显然无法继续聊下去了。

「这样的解答,您满意吗?」

那双盈满笑意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说谎的成分,只有这点我看得相当清楚。

「……抱歉,我还无法完全理解。」

瞬间的静谧之后,我用有些紧绷的声音低声回答。

我的确不相信她说的话。

但心底却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徘徊。

「也许您觉得我说的话像天方夜谭,但人的一生大多是在未知中度过的,即使遇到超出自我认知的事物也会将其当做无稽之谈。」

「……确实。」

这句话本身不无道理。

但我依旧无法理解。

「您不必勉强自己,信仰讲求缘分。无法理解、无法相信,只不过都是无缘罢了。」

她轻笑了一下,接着以低沉舒缓的语调慢慢问道。

「对了,还没有问您要去什么地方呢?」

「……啊,我……想去距离最近的超商。」

「原来如此,您看到那块巨大的立岩了吗?只要沿着它旁边的路标一直向南就能回到主行道,之后可以看到地标广场,到那里的话只要沿着坡道向上走就能看到超商。」

她的回答相当亲切。

「……多谢指引,看起来还不算远。」

我微微偏过头,佯装远眺那块立岩。

「此外,如果您没有入教的打算,近期还是不要来这附近比较好喔。」

「……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您也看到了,我们近期还在施工,外部人士在这里随便走动是很危险的。」

她动作自然地靠过来,极近距离下,在我耳边轻声低语。

「人的短短一生总是处于险境之中,区别只在于运气足不足够好。」

猝不及防,因为那告诫般的话语心脏突然加速跳动起来。

然而,在饶有兴趣地观察我的反应之后,她微笑着,优雅地退回原来的位置。

那举动和话中的深意,我一时无法理解。

但……刚刚,脑中出现了危险信号。

这个人,相当捉摸不透。

……是应该敬而远之的类型。

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毕恭毕敬地向她道了谢。

在即将转身离开时,我不经意间开口。

「还有个问题……挑选这里建研习屋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原以为她不会回答,只是碰运气随口一问。

没想到——

「那个呀……因为这里有灵脉,而御神体则被供奉在这里。」

轻松地得到了回答。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顾虑,甚至有些愉悦。

「御神体……?」

「寄宿着神灵之物。」

她稍稍抬起脸,视线的彼端是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灯塔。

那没有一丝阴霾的白皙脸庞和能够令人沉入黑暗谷底的眼眸,令我不禁感受到了凉意。

她缓缓转身面向我,露出艳丽的笑容。

那双眼睛完全没有映照出任何光彩,却让人无法转移视线。

「而所谓神灵……虽然只有信徒才知道,不过告诉您也没关系,我们的神……」

低沉悦耳的声音在空气中残留着些许余韵。

「是蜘蛛之神。」

随即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