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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那边的世界之后，想要做些什么？”
“诶？”
凛向芽衣讲述完自己生前的经历之后，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凛啃苹果的声音，芽衣只是扶着额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凛吃完了苹果，把果核扔进垃圾桶，芽衣才用平静的声音向她提出了新的问题。
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重复着握拳和松开的动作，像是在掌握某种力量的实感。她思考了好一段时间，摇着头挤出一个笑容。
“我不知道......去年我刚来归魂之都的时候，我满心都是赶快回到那边，去找那个女孩问清楚一切的事情。我想知道她到底对跟我之间的友情抱有什么看法，我必须知道，她是不是觉得我烦想让我滚蛋......”
“现在呢？”
“我已经没那么想回去了。”
凛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几个人的样貌。她想起了拉格莉芙、想起了芭娜、想起了塞壬、想起了艾哈米。
凛想要复活吗？
答案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
令她困扰的人，令她困扰的事，在她不知不觉之间绊住了她的脚步。她还想了解更多有关于塞壬、有关于芭娜的事情。
不仅如此，对于收留并照顾自己生活的拉格莉芙，凛也不愿意就这么跟她告别。
她的心中已经萌生了新的愿望，让她比起在归魂祭典中获胜，有了更大的牵挂。
芽衣凝视着凛的脸。凛的眼神虽然充满了迷茫，但是这份迷茫却并未能让凛如同镜子般清澈的瞳孔有半点污浊。
“你的眼中......除了自己的身影，什么都没有映出来啊。”
芽衣看着凛深紫色的眸子，忍不住如此喃喃自语。凛愣了一下，抬起右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又呆滞地眨了眨眼。看她好像很困惑的样子，芽衣耸肩道：“没什么......你就让我自言自语吧。”
“我的眼中，只有自己的身影......”
这是什么意思？
芽衣的话让凛感到了某种动摇，好像自己内心深处某种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坚固存在被撼动了一般。她用力闭上眼睛，压住了自己的额头，努力回忆着之前的事情。
昨天，她去找綾音占卜的时候，綾音也说过类似的话。
“表面上，你希望找到‘他人’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但你却只是用自己的身影在描绘他人的‘形状’。你试图将‘他人’的存在填入自己预设的形象之中，你看到的，或者说你想看到的‘他人’，不过是‘预想中的你自己’啊。”
——綾音这么说了。
直到现在，凛还不能理解，她所说的“你想看到的他人，不过是预想中的你自己”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凛似乎陷入了苦恼的沉思之中，芽衣轻声叹息着站起身来。她走入自己的卧室，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她从卧室里面走了出来。
“跟我去天台上面。”
“什......么？”
凛抬起头。
只见芽衣一手拿着一把日式竹刀，左手握着的那把现在正横在凛的眼前。
“我说，跟我去天台上。”
芽衣语气强硬，不容拒绝。
←2→
“试着攻过来。”
芽衣站在凛的十步之外，她持刀而立，巍然不动，好似一尊石像。
芽衣持刀的动作和凛印象中的传统剑道不同。她侧着身子，双脚拉开小弓步，右手握刀竖在身前，左手则是收在腰间，五指像是鹰爪一般紧绷着。虽然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什么第一天拿到剑的中二病小孩模仿动画里的剑士做出的姿势，然而再看之时，凛却被芽衣稳固的姿态以及冷冽的眼神所震慑。
“我，我没有练过剑......”
“打过来。”
凛缩着脖子想要后退，芽衣却用强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凛嘴角一抽搐，她垂眸瞥了一眼自己握着竹刀的双手，似乎已经预想到了自己被芽衣轻易打翻的画面。但芽衣那副仿佛要吃了她一般的气势，让她的腿好像冻住了一样，不敢后退一步。
“那我上了......嘿呀！”
凛深吸一口气，绷起自己的身子。她屏住呼吸，高举竹刀向着芽衣冲了过去，对着芽衣的脑袋一刀劈下，宛如当头棒喝。
啪！
只见芽衣竹刀一横，仅凭单手之力就拦下了凛的双手下劈。她两眼一瞪，潜下身子往前一滑，右手同时往外一扭，竹刀顺势调转刀头，再是一挥，凭借巧劲弹开了凛的竹刀。只听呼地一声，芽衣收在腰间的左手如同猛龙一般刺出，一拳直击凛的面门，那刚猛的拳风让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而，芽衣的拳头在距离凛的鼻尖还不到三公分的时候刹住了车，拳风不过是稍稍吹起了凛的刘海。芽衣缓缓呼出一口气，反手抓住凛的衣领，凭借自己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让两人的视线在几乎零距离的情况下交织。
“对你来说，魔法少女是什么？”
不等凛作出回答，芽衣就往后一个空翻，退开到了凛的五步之外，再次摆出了刚才的架势面对凛。
“你说，你想要回去的欲望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我能否将这句话理解为，你无所谓其他的魔法少女肆意夺走你的生命，夺走你的记忆？”
“诶......？”
凛愣住了，握着竹刀呆立在原地。但是，芽衣并没有给她多少发呆的时间，就向她冲了过来。芽衣的冲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凛反应过来之前，芽衣就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
只见芽衣左手横在身前，右手大幅拉到身后，配合着身体的扭动，右手在空中划出半圆，卷起烈风的竹刀当即从凛的头上劈下。
凛本能地把竹刀架到头上并闭上了眼睛，想要拦住芽衣的这一击。
但是，和刚才一样，芽衣的攻击并没有直接落到凛的身上，她的竹刀在距离凛的竹刀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只剩下她挥动竹刀时卷起的风飞过凛的耳畔。那呼啸的风声足见芽衣挥刀力气之大，然而她能够将又快又猛的刀稳稳停住，也能够感受到她对刀超乎常人的控制力。
凛缩着脖子，慢慢睁开眼睛，抬头看芽衣。芽衣举着竹刀，让竹刀停在凛的头上，低头注视着凛。芽衣的眼神还是那般锐利，然而在那猩红的瞳孔之中，除去原有的冷冽之外，还多了几分焦急的感觉。
等凛回过神来，芽衣才缓缓开口。
“你会为了归魂之都的人与事，放弃自己回到人间的权利吗？”
“为......为什么要问这个？”
“既然选择了成为魔法少女，那就不能对这个城市有任何留恋。我们愿意把生前的记忆作为赌注，如果我们沉迷于这个城市的人与事，我们如何面对自己拿来做赌注的记忆，如何面对等待着我们回去的亲人和朋友？”
“......”
“你刚才说，你已经没有那么想回去了。可是，你在这个城市消磨时光的时候，可曾想过关心你的家人？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死亡对那些关心我们的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们真的可以在这里流连忘返吗？”
“我......”
凛握着竹刀的手开始颤抖，她低下了头，不敢与芽衣对视。
芽衣说的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刚来归魂之都的第一年，她还一直都想着能早点回到人间。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想要知道“那个女孩”真正的想法，她也不希望自己的爸爸妈妈伤心。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种想法逐渐淡了。
以至于，她说出“我已经没有那么想回去了”这种话的时候，心里竟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甚至没有生出任何对自己父母的愧疚。
“以前没有想过，没有关系。但是现在，我希望你好好地思考一下我说过的话。其他魔法少女不会像我一样，刀砍到你头上之前就停手。她们不会因为你没有与她们竞争的意识，就放弃对你的杀害。”
芽衣用竹刀轻轻敲了一下凛的脑袋，然后把竹刀收了回来。她紧蹙双眉，向凛投去的目光如同烈阳一般炽热，那炽热之中并无半点苛责之意，而是急切的关心。
“既然选择成为魔法少女，那就要对这个身份负起责任。我们不是什么故事中的英雄，成为魔法少女不是为了拯救世界，更不是为了好玩。如果你只是觉得成为魔法少女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亦或是觉得这个死后的世界比生前更加好玩......”
芽衣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她还不想对凛说出太严厉的话。她把竹刀收到腰间，就好像握着一把插在刀鞘中的武士刀一样。她伸出右手，想要抚摸凛的头，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颤抖了一下，然后就那么停住，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好好想想......我希望你能够好好想想。这里不是我们的天堂，而是战场，争取回到人间机会的战场。既然选择成为魔法少女，就必须要有与之相符的觉悟。在这里浪费时间，是对我们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那些关心我们的人不负责任。”
芽衣转过身去，就要往楼梯间走，似乎是要回去套房里了。凛咬着嘴唇慢慢抬起头，她看向了芽衣，芽衣的背影好似一抹深沉的墨，泼在凛的视野之中。
←3→
嘎吱~
占卜屋的大门感受到有来访者，便自动向两边打开。抱着枕头靠在木椅上打盹儿的綾音听到门口传来的声响，微微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当她透过门帘缝隙，看到入口处那抹金红交织的身影时，忍不住勾起嘴角一笑，把枕头垫到身后，然后挺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呼哈——真是稀客呀。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店里了呀？”
“大概是火焰旋风吧。”
来者掀开书架之间由银链和蓝纱织成的门帘，从入口处走进了被水晶灯照亮的占卜房间。
金色双马尾、红色围巾、以及白手套，如此明显的特征，一看便是塞壬。此时的塞壬脸上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笑容，室内暗淡的灯光没有照亮她的脸庞，而是在她脸上投下了浓烈的阴影。
显然，塞壬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塞壬绷着一张臭脸来到橡木柜台前，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拉开柜台前的椅子，又像是播放慢镜头一样缓缓坐下。看她这副样子，綾音摊手一笑。
“嘿......要是心情很差的话，还是发泄出来比较好哦。我这儿的东西随你砸，没关系的。”
“我刚才已经揍扁好几个魔法少女了。”
“但是很明显，你心里的怨气还没有发泄完，不然你不必用这么蹩脚的动作憋着力气。”
“啧。不要随便偷看我的内心。”
“我没有偷看，你已经把自己的心情直接写在脸上了。”
綾音浅笑着摇了摇头，从桌边站了起来。她赤脚踩过散发清香的木地板，走向塞壬右手边的书架，同时用听起来相当温和的声音说道：
“你的计划不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吗？为什么还愁眉苦脸的呢？”
“你不是会读心吗？怎么不自己来读读看？”
“哎呀哎呀......刚刚不是才让我不要随便读的嘛。”
綾音打开书架的玻璃门，手指在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本之间划过，似乎在寻找什么。塞壬瞥了一眼自己右臂上的伤口，她的伤口现在缠绕着发出荧光的魔法线，皮肤表面的烧伤痕迹已经基本消退。她慢慢抬起左手，捂住那个伤口，感受着轻微疼痛的同时，默默地转过头凝视着綾音纯白的背影。
綾音刻意不说话，她等着塞壬自己说出心中所想。
过了一会儿，塞壬终于像是忍受不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似的开口了。
“水无月凛被不知火芽衣抢走了......她被抢走了！”
“哦呀......”
綾音在书本上移动的手指停了下来。她侧过身子，过头看向用力低下脑袋的塞壬。此时的塞壬两手紧握成拳用力压在大腿上，整个身体都因为心中激荡的感情而发抖。
綾音垂下双眸，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碧绿的眼中平添了些许苦涩。
“怎么了，你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你知道你刚才这句话，在我听来像什么吗？”
綾音顿了一下，她回过头，从书架上面抽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然后合上书柜门，抱着笔记本走向塞壬的身边。她在塞壬身边蹲下来，伸出右手，用食指勾掉塞壬眼角涌出的泪珠。
“这可不像你哦。我印象中的你，可不该是一个嚷嚷着‘我老婆被别的女人抢走了’的小女生哦。”
“你，你说什么呢！什么......什么老婆！”
塞壬一把排开綾音的手，抬起头来怒视着綾音，声音也忍不住暴躁起来。
“你不是很清楚吗！我的心里，始终就只有——”
然而，当她看到綾音怀里的笔记本时，她的话戛然而止。
那个笔记本的封皮上，留着一行可爱的字迹，上书“小魔女的星间飞行”。
那行标题的下面还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心，红心的中间是两个塞壬无比熟悉的名字。其中一个，自然是塞壬自己的名字——不是魔法少女的代号，而是她本人的姓名——另一个，则是让塞壬至今都魂牵梦萦的名字。
塞壬的手僵在了空中。她咬住嘴唇，死死瞪着綾音，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
“你......你把这个拿出来干什么。”
“嗯......”
綾音从塞壬身边慢慢站起来。她捧着那个笔记本，回到了柜台内，坐到自己的位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放在了桌面上。她的目光扫过笔记本封面上的名字，笑容愈加温和。
“我想，这个日记本，还是还给你比较好。现在的你，好像有点迷失自己了。”
“我，我才没有......”
“那么，为什么水无月凛被人带走，你的反应这么大呢。”
“......”
綾音十指交叉，用双手托着下巴，凝视着面前再次把脑袋垂下去的塞壬。
“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失去了‘她’之后，心中的痛苦和悲愤需要发泄，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以往，你总是十分坚定，让我没有理由怀疑你的决心。但是今天，你既然让我看到你的这副样子，我就不能再对你置之不理了。”
綾音叹了一口气，她把手放到面前的笔记本上，就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似的轻轻抚摸着笔记本的封面。
“我一直以为，水无月凛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工具。但你现在的状态，让我没有办法这么想了。现在的你，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啧......”
塞壬低着头，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即使被纯白的手套包裹，那双小手的颤抖也还是清晰可见。她仿佛要捏碎什么似的用力握紧了拳头，手中不禁发出了布料摩擦的挤压声。
“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我以为自己很聪明，我以为我能控制她们的行为。但我没想到，我没能控制好自己。”
“所以呢？”
“所以......所以......”
塞壬弓着身子，身体不住地发抖。綾音看着这样的塞壬，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皱起的眉眼之间流露出满满的担忧。
“我还是，现在就去......把她杀了吧。”
话音未落，塞壬一脚踢开身下的椅子，就要往店外跑——
然而，她刚刚站起来、转过身，还没跑出去两步，就被跟着冲出来的綾音一把抱住。
綾音的双手从塞壬身后环过，用力抱住了塞壬的腰部。比塞壬还要瘦小几分的綾音把头靠在了塞壬的背上，牢牢地抓着她，不让她跑掉。
“她是无辜的。你杀了她，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你更加痛苦。你的仇恨和愤怒，不应该对着她发泄。”
綾音的声音好似宁静夜晚的纯白月光，萦绕在塞壬的耳畔，安抚着塞壬狂躁的心。
塞壬一言不发，她只是站着一动不动，死死咬着嘴唇。
“你不该让自己再背负更多东西了。你要发泄还是要复仇，我都不会拦着你。但是，你的任性也该有个限度......杀死水无月凛，你会感到轻松吗？你会感到快乐吗？能吗？你真的觉得，没有了她，你就能像以前一样无所畏惧了吗？”
“我......”
綾音慢慢松开了怀抱。她绕过塞壬身边，在她身前跪下。綾音捧起塞壬的右手，低下了自己的脑袋，用额头轻触塞壬的手背。
“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当你感到疲惫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来到这里，把你所有的怨气、所有的不满都对着我撒，你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悲伤，我都愿意帮你承受。我很清楚，对你来说，只有‘她’是唯一，我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神经病。但是，对我来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愿看到我的朋友一天天都在折磨自己。”
塞壬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綾音，嘴角抽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綾音缓缓抬起额头，她用双手包住了塞壬戴着白手套的手。
“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问。”
“你想和水无月凛成为朋友吗？”
“......”
塞壬把头扭了过去，好像这个问题让她难以回答。
綾音握着塞壬右手的双手更加用力了。
“她不必成为你的唯一。朋友从来都不是唯一。你的知己，只要有‘她’在就好了。但是‘朋友’，能够填补内心空缺的‘朋友’，从来都不需要成为‘唯一’。”
“你这家伙......她昨天来找你的时候，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綾音摇了摇头，嘴角重新浮现出如同水晶一般清澈的笑容。
“她没有对我多说什么，而是我指点了她的困惑，给了她一些建议。她已经不记得去年的事情了，但是我们......你一定还记得。既然如此，你差不多也该给自己一个答案了。”
綾音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很清楚，那孩子不是你的敌人。她有她的自私，但她也有着修补你的伤痕的能力。你再这样扭扭捏捏下去，说不定连最初的愿望都会忘记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塞壬的头转了回来，她的嘴角在颤抖，似笑非笑。
对于她这种别扭的表情，綾音直接以一个过肩的拥抱作为回应。
“你一直都渴望着朋友的陪伴......不是吗？以前，现在，未来......这一点，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即使‘她’不在了，你渴望的友谊......也并非永远得不到了呀。”
綾音俯在塞壬耳边，轻声呢喃道：
“答应我。不要背叛自己最初的愿望，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