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吗?”

钻入耳中的,是东方岚担忧的嗓音。

铁怀仁一下从床上爬起,有些发愣,自己竟然没死?

受了元婴境界的杀招,道体破损,心脏穿洞,自己竟然……没死?

“很惊讶?”东方岚噗嗤笑,“你小子,也是命大,竟然硬生生撑至尊主赶到,尊主说,幸好你吊着一条命,否则再晚半分钟,你就真没救了。”

“我胸口……这就全部好了……?”

“尊主医术通神,既然你还活着,她总有办法叫你痊愈。”

“曲红雪呢?”

铁怀仁心乱如麻,下意识问。他内心忐忑又荒诞地想:假如曲红雪死在这场刺杀里,自己算不算赚到了功劳分?

额,理论上来说,自己受这么重的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实际上来说,好像,自己只起到了负作用?

然而东方岚接下来的话打碎他幻想。

“她啊,她没事,好得很,亲手斩一名元婴巅峰,风头盛着呢。”

谈起曲红雪,东方岚有点怨气,对铁怀仁,又语带嗔怪:

“你这孩子,净会担心别人,也不担心担心你自个。元婴刺客,你逃远远的就好了,没人会怪你。瞎掺和什么。好人也不是这么当的。你要死了,我怎么办?”

“我……!”

铁怀仁欲言又止。

“下次做好事前多为自己想想,唉,你也太热心了。去吧,你救了曲红雪,尊主很高兴,她在后山等你。”

东方岚撂下话,推门便离开了,只留下一个人捂脸沉思的铁怀仁,心想这是什么鸟剧情。他本想在道门当一个快乐的卧底小透明,争取早日攒够功劳,申请提前回归魔宗,可现在……局势的发展怎么越来越怪了?

想半天,他也只能叹口气。

——没办法,将计就计,见机行事,也只能这样。

御剑赶到后山时,天色已暗。

铁怀仁这次只在床上躺了一天多。穿胸而过、道体破损的伤,才一天就好,是个很可怖的概念。

尤其作为修炼者,除去外伤,还要处理敌意灵机侵体的内伤。对道尊的医术,铁怀仁算是有了一个更直观的印象。

传言中,道尊修为已臻极致,在远古仙路未断之前,她理当飞升成仙。如今仙路截断,却劫之后无路,前进各凭本事。道尊的实际修为,已经不能用层次分明的“境界”来描述。

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虽然弦倾若和道尊名义上都是大乘,但后者吊打前者。

除修为外,道尊还有双绝,一个是医术,另一个便是阵法封印之术。这也是道门虽然总体实力弱,但却隐隐压制魔宗一头的两个重要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则是魔宗组织架构散乱,诸长老自成一脉。谁也不服谁。

如果持续下去……唉。

怀着许许多多复杂的心思,铁怀仁缓步踏入后山——这个道门中人心底十分神圣的禁地。

观海亭内,道尊早已等候多时,旁边坐着曲红雪。

“见过尊主。”

铁怀仁深吸一口气,踏入亭内,先行了一礼。整个过程中未看旁边一眼。

道尊还未开口,倒是曲红雪先担心起来,“师弟,你……你还好么?伤怎么样?对不起我当时没能顾住你。”

“没什么。”

铁怀仁轻飘飘揭过。他很不想回忆当时的事。

毕竟一回忆他就郁闷到吐血。

然而,曲红雪并不打算“放过”他,这个女人毫无自觉地把铁怀仁伤疤再次揭开:

“师弟,多谢你当时帮我拖住第二个刺客,否则我可能真就……”

“不要说了。真没什么。”

铁怀仁强忍住心口的痛楚,也强忍住苦相,故作淡定地阻止。

他拒绝得是如此决绝、如此笃定,也如此情真意切。曲红雪微微一怔,顿感此人有古时豪侠之气度,明明有大恩于人,却丝毫不放心上,也丝毫不沾沾自喜,就仿佛,自己是做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甚至做了坏事似的……

但另一边,道尊却轻轻皱了下眉头。

对这个出身贪官家庭的少年,她早有耳闻,基本隔两天便会听见一次——当然,从没听到过坏话。

他是个罕见既讨男长老喜欢又讨女长老喜欢的弟子。

负责外出试炼的田长老说:这个弟子,性格沉稳,成熟懂事,不好大喜功,也不爱争权夺利,有大将名士之风。

负责功法教化的孙长老说:这个弟子,虽然天赋极高,但却从不恃才而骄,对师父对师兄师姐都很尊敬,尊敬到有些谨小慎微。这在如今的天才里,实属不多见。

和弟子们打成一片的烟长老说:这个弟子,面冷心热,乐于助人。平时师姐师妹让他去修个灵器、看个炉火什么的,从不推辞。而且绝不占便宜,坐怀不乱,很懂君子之道。

总之,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夸他,没有一个人对他有意见。这或许是好事。但曲红雪遇刺之后,这个人同样在现场,此中巧合,令道尊注意他之余,也产生警惕。

——他是不是表现得过于完美了呢?

——世上真的有完人吗?

当然,道尊并未怀疑铁怀仁是奸细,毕竟逻辑上走不通。奸细对于魔宗的价值,她非常清楚,消耗品而已。

尽管当时刺客哪怕再来十个,曲红雪也不会有危险。但这一点,魔宗不知道,外人不知道,甚至于曲红雪自己,也不知道。

倘若铁怀仁趁机配合偷袭,在魔宗人眼里,曲红雪必死无疑。暴露一个奸细,换年轻元婴的命,这种稳赚的交易,魔宗不可能不做。

所以,

铁怀仁不可能是奸细。

但,他有可能是个伪君子。

有些时候,“君子”因所谓“无可奈何”理由而做出的恶,比魔头都要可怖。

“你救了红雪的命,想要什么,说出来,我都可以满足。”

道尊的声音无喜无悲,空灵清澈,蕴含一种古怪仿若韵律的力量,慑入心底,令人不可避免地油生一种敬畏和遥远。

她的身体也颇为奇异,明明坐在那儿,能看到,能听到,能感知到,却又有某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这只是个虚影,再或者,她虽在亭子里,但和其他人并不处于同一个空间。

她没有寻常意义上的影子,整片群山都是她的影子。

对于此人,铁怀仁不敢怠慢,假如他的坏人生涯不出问题的话,道尊便是他命中注定的究极对手了。

虽然这话说得有点狂,也有点早,但铁怀仁的确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回尊主,我没什么想要的,你也什么都不用给我,我其实……”铁怀仁绞尽脑汁地试图推卸责任。否则这消息传出去,让魔宗知道是他破坏了刺杀计划,那还了得?弦倾若不得把他当风筝放出去。“我其实不是故意的。”

“哦?”道尊意外。

“我当时……运功准备施展逃命神通,想出去求救。谁知被刺客误会,转头来先攻击我……再后来就没机会逃了。”谎话终于编完,铁怀仁长舒一口气,擦了把汗。

曲红雪扭头望向道尊。

道尊脸上,依旧是看不出情感的神色,古井无波。

但她心里已稍微放松对铁怀仁的戒备。的确,这才该是正常合理的解释。面对比自己高一个大境界的敌人,逃走才正常,留下反而不正常。

她点头。

“即便如此,你也有功劳,奖赏是必须有的。你不选,那就我替你选。我赠你一件异宝,你好好利用。”

言谈间,一面背刻莲花的铜镜悄无声息系在铁怀仁腰上,铁怀仁若有所察,捧起铜镜,微愣。

……还真是异宝?

异宝和法宝不同,异宝往往是天地所孕、数量稀少、灵韵丰厚的神物,带有种种奇效。其中价值不可估量。

但道尊随后的话却让铁怀仁面色骤变。

“此物名叫莲花宝鉴,是一件与功德因果有关的异宝,若是行善,便会积累功德,但若是作恶,便会扣除功德。功德修满,天道自有恩赐。功德扣太多,天道会降下惩罚。”

铁怀仁听得头皮发麻,顿时想把这破镜子赶紧扔了,这是什么“宝”鉴啊,这在他手里,分明是一面诅咒之镜!

一时间他也意识到道尊的打算……这是,在试探自己?用一件价值昂贵的异宝来试探?

果然不能当出头鸟!

“好了,滴血认主吧,我在此,正好帮你镇压镜灵。”

道尊目光寡淡,毫不在意,就像她刚才送出的只是几个铜板,几块石头。

铁怀仁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头,滴血在镜面上。他知道他现在的一点点犹豫,都会令他丧命。“多谢尊主。”

滴答,血落在镜面上,犹如一滴红墨溶入水内。镜中随后浮起一抹妖异的淡红色虚影,虚影逐渐凝结,似要凝结成一个苍冷的老人。但此时道尊轻轻一指。老人的虚影便如一团雾般地散去了,不多久,雾再次凝结,这次凝成的虚影,神似铁怀仁。

“好了。”

道尊轻道。

铁怀仁面色如常,心里已把这个正道的臭老女人骂了一亿遍。

“尊主,”一旁曲红雪突然开口,“我打算下山试炼一次,经验上,我还是太少,道心不稳,以后恐会出问题。我想请你把铁师弟派给我,他出身市井,经验多,教我有用。”

道尊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她皱了皱眉,“魔宗正刺杀你,此时下山,是不是过于危险。”

“我几时不危险?”曲红雪轻轻一笑,“放心,我不会走太远啦,就在宗门附近。他们刚折损一个元婴奸细,逃走一个元婴奸细,力量空虚,其他强者短时间又难以渗透过来,这时反而才最安全。”

道尊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那你去吧。”

交谈间,她已明白,曲红雪是想引出魔宗剩下的奸细,拿他们试剑。

其中大概还有另一层意思——铁怀仁为救她受重伤了,虽然宗内奖赏过铁怀仁,但毕竟只是宗内奖赏,在曲红雪眼里,她仍欠铁怀仁一份情,也理应帮铁怀仁报仇。

如果能把那个逃走的元婴刺客引出来,当铁怀仁面杀掉,那自然是投桃报李。

“你呢,铁怀仁,你愿意随她下山么?也不是没有好处,她可以指导你剑法。”

铁怀仁装作犹豫,然后,又装作被“剑法”说动,点头答应。

见他同意,曲红雪眉眼弯弯,高兴起来。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铁怀仁暗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