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列车开始移动了,背部感受着火车的加速度,窗外的景致也在逐渐后退,但摘星这个视角看不分明。

平躺着的时候,只能看到上铺的床板,狭小的区域有些压抑。

他伸出右手枕在脑后,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床板。过道里有人走动,听声音很年轻,似乎也是大学生。

在五一期间选择回家的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少。

从江城到摘星家乡需要十二个小时左右的火车旅程,三天的假期,就有两个晚上需要花在来回的路上。他本来不是很想回家,只是开学时嫌行李多没有带夏天的衣服,这次需要专程跑一趟。

本来他想要劝妈妈直接寄过来的,不过现在,他多了一个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他要去见一次父亲,那个男人是他所知道的这片大陆上第二个会使用退行魔法的人。

关于在别人的时之域中自由活动的方法,或许只有他会清楚。

车轮在轨道上机械地重复一圈又一圈,将规律的噪音传递给车厢,也带来了忽强忽弱的震动感。狭窄的床板像一个摇篮。摘星缩在其中,意识的晃动比身体慢了半拍、一拍,渐渐,就要彻底远去。

他摇摇头,驱散越发沉重的睡意。

摘星的体质基本上一沾枕头就会长眠不醒,现在也没有办法坐起来,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他强撑着眼皮滑动屏幕,祈祷着待会儿不会体会到手机砸脸的感觉。

今日无事。

现代魔法科的群里一条消息也没有。五一期间,其余三人都没有回家的打算。小白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安排,一般这种假期她会选择在宿舍宅三天,或者突然独自消失一段时间。

这一次大概率是前者,听说她的脚踝受了很严重的伤,这两天连下床走路都很麻烦。

至于小仙和观海,两人似乎想去参加新成立的小动物保护协会的活动。可能会去城郊的一家流浪狗收容中心。

一想到他们终于有了两人共处的机会,摘星心里泛起一种老父亲般的欣慰感。

除了置顶的这个群聊,其他所有的群聊全部设置为了免打扰状态。

摘星虽然在现实里不喜欢主动接触人,但是在学校各个群里倒是混得很开心。他喜欢隐藏起自己的身份跟各种看起来有趣的人聊天。一旦他们问起自己的身份信息,他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干脆编故事搪塞过去。

现在,只是关于他的身世,就已经有超过十种说法。孤儿、自幼遭受继父虐待的弱气男生、一个十六岁升入大学的天才、一个双相障碍患者......

每一个谎言都说得绘声绘色,更可怕的是,他把一些真的信息穿插进了谎言里,使其越发真假难辨。

比如说,他很有可能真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退行魔法除了受到掩藏机制的压制,还有另一项更加严重的副作用。“庞加莱代偿(Poincarécompensation)”

1906年,数学家庞加莱开始担任法国科学院院长,同年,法兰西魔法协会第一次收到署名为“亨利·庞加莱”的神秘信件。

该神秘人在来信中阐述了他对当时已经定名为退行魔法的“第一因之法”的研究,并且解释了为何退行魔法的使用者往往都是短命鬼。

从06年圣诞节那封以“Joyeux Nol(法语,圣诞快乐)”开篇的信开始,法兰西魔法协会一共收到了五封来信。信中阐述了来信者全部的研究成果,甚至包括对一名魔法师的解剖报告。

协会曾用尽心思寻找寄信人,最后都无功而返。当然,被盗用了名字的数学家庞加莱本人宣称对此事毫不知情。

巧合的是,协会收到最后一封来信是在1912年春天,那一年七月,伟大的科学先驱,亨利·庞加莱先生与世长辞。

在这些信件中,“庞加莱”介绍了自己对于退行魔法副作用的研究。退行魔法冻结了时空,却让施术者能在其中自由活动,他们因此获得了相比常人更多的时间。这样子,就像是从世界上“偷盗”了一份自由挥霍的时间一样。

因此,世界会从这群人手里夺回被盗走的时间,甚至,会在此基础上增收利润。这个过程,就被称为庞加莱代偿。

这项机制反映在摘星身上,就是极其严重的嗜睡倾向。

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对抗着困倦感。它们有时候浅一些,有时候深一些,让人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天的绝大多数时候,困倦感都像是大脑中自然存在的一层底色,所有的记忆、情绪,全部都只能在这层底色上浮现。

那真的很让人崩溃。人在生病时,往往会感觉意志消沉,思想也不清晰,让这样一种感觉充斥着活着的每一天,这就是摘星在忍受的事。

阴沉、抑郁、压抑,这些东西都是与困倦感伴生的心理问题。

偶尔,会出现症状短暂消失的情况。就像重感冒患者的鼻子突然通畅了,那时候,大脑则会异常兴奋,像是要将平时淤积的低气压全部放出。

这也是摘星偶尔会在上课时干扰到授课的原因,因为他真的抑制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狂喜。

在两种不健康的情绪间切换,摘星或许早就处在所谓的心理亚健康状态了。但是,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病情控制得很好。

他打了个哈欠,手腕渐渐使不上力气。唯一无法克服的问题,只有困倦感。

窗外下雨了。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在高速运行的列车车窗上划出一条条斜线。那些斜线渐渐连起来,变成了不间断的水流,摘星想到了山间的溪涧。雨下大了。

他把手机塞进枕头下压好,从江城回家坐火车唯一的好处是,只要晚上上车,睡一觉后就能直接到家了。

只是在列车上不能任由闹钟响个半个小时不停,摘星离开前从青山那讨了两张定时九小时的清醒咒。

又打了一个哈欠,他彻底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前想到的是,自己究竟算幸运还是不幸呢?庞加莱代偿在他身上的体现,完全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特例。

对于其他人,那是一种更加直观的诅咒。

坐在窗边的情侣放下了窗帘,遮住了车窗上一道道斜淌的水流。

摘星陷入了枯燥到可怖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