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连城的天气和江城总是一致的,尽管两者相距上千公里,地形也全然不同,江城的气候却像是连城的翻版。摘星偶尔会恍惚觉得,自己从没有离开过那座生活了十多年的西南小城。

每次与母亲通电话,聊到天气的话题,如果江城是大晴天,家里也是大晴天,如果江城在下雨,连城也不会好到哪去。久而久之,已经不用再询问“天气如何”这句废话了。

早上六点多下火车,坐着清晨空荡荡的公交车回到家,一路上,天空中飘着深浅不一的云,灰白色是今日的主调,江城的雨似乎一路追着摘星的脚步到了这里。

跟一看就像是刚起床的母亲打过招呼,惊讶地发现她已经煮好了饺子。

记得是上车饺子下车面吧......

不过这边并没有这句俗语,摘星也就懒得吐槽了。

摘星的母亲作为一个从七岁起独自抚养他的独身女性,娇小的身躯里埋藏着一个泼辣且倔强的灵魂。摘星偶尔会想起小学时她替代了本该由身强力壮的男人进行的棍棒教育,那可真是打得他连妈都不敢叫了。

或许正是因这样的切身体会,他对那个男人除了恨意之外,还带有一丝佩服。毕竟能拿下这样的女人,也只有那个男人能做到了。

那个在摘星眼里,作为“道德败坏”典型的男人。

11.

从家里出来后,走过长长的斑马线,马路对面就是一座公园的入口。

公园围绕着一座小山丘而建,那是城市扩展到这附近时唯一没有铲平的地方。山上建有供人散步的小道。摘星踩着向上的台阶,走到接近山顶的位置,一条环绕着山腰的岔路出现在眼前。

他走上岔路,绕着建有一座小亭子的山丘顶部转了半周,前方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木结构的架子,像是果园中的葡萄架,上面攀着一些藤曼,遮蔽了木板间的缝隙。木架的支柱之间连在一起,形成了横在路旁的长条凳。

摘星走进架子下时悄悄张开时之域,这一次,不用吟唱。和往常不同,他闭上眼,聚精会神地寻找一个坐标,寻找让冻结的时空包含某个离散点的最佳位置。

这一过程无法言明,就像抓住从面前吹过的风。

片刻后他睁开眼。

风,抓住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坐在长凳上,背靠着木架的立柱。

“终于想到来看爸爸了?”男人抬起头,露出满脸皱纹,眼角的那些最为明显,一层层堆在一起,让人想起某些动物干燥的皮。

他招手呼唤摘星走近一些,那双手上也覆盖着皱巴巴的皮肤,老年斑散落在上面。从各种角度看,这个男人都像是时日无多的老年人。

这正是庞加莱代偿正常情况下的体现,早衰。极其严重的早衰,被窃取了时间的世界,从退行魔法使用者手中粗暴地征收了太多代价,因此让这项魔法的使用者大多年纪轻轻就白了头,身体也在二十岁后开始急速老化。大多在四十岁前,他们就被孱弱的身体拖累,做了短命鬼。

像摘星的父亲这样活到四十六岁的人,在这些人中已经算是长寿了。

当然,这是因为他走上了一条其他人从未敢设想的道路。

“坐近点,让我看看你。”男人笑呵呵地说。

摘星惦记着母亲那句“对你爸态度好点”,乖乖地靠近了一些。

男人伸出干枯的手,想要摸摘星的头,手掌却穿透了他的身体。

面前的这个人在十年前把自己藏进了时之域里,以此逃避不断衰老的命运。他在这里一直待到整个身体完全衰竭,与此同时,这片内宇宙与外界断了联系。

于他而言,世间再无时间。

只有偶尔造访的来客,才能为他带来关于表侧世界的只言片语。

摘星就是那个唯一能来到这里的访客,或许是血脉的作用吧,他不得不承担起信使的工作。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19年5月1日。”

“这样啊,快满17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男人若有所思地说。

摘星有时候也会小小地可怜他一下,在这片冻结的时空中,无法触碰任何人,任何物。在孤身一人的囚笼中过着没有尽头的生活,真的不会觉得寂寞吗?

但那也是他自找的。

十年前,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他只给摘星的母亲留下了一封诀别信就遁入了时之域中,从此杳无音讯。

一个抛弃了所有人,选择独自苟活的自私之人。这只是他身上的第一桩罪。

“学校还待得习惯吗?”

“还可以吧。”

“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嗯,有几个。”

审问般一问一答的对话。

男人识趣地缩回凳子上,他并不是真的靠坐着,只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而已。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完全透明的幽灵,甚至偶尔可以不呆在地面上。

“爸,”这是摘星第一次主动开口,摘星看得出来那个男人眼中藏不住的喜悦,“世界上有能在时之域中自由活动的方法吗?”

“有啊,你碰一下不就能把他们解冻了吗?”

“除这以外的方法呢,有吗?”

男人摸了摸满头白发,他还能触碰自己,算是整个牢笼中唯一的安慰。

“不可能,在时之域里,就连神仙也会被困住。”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摘星不禁在心里感慨自己又白来一趟了。

道路另一侧面对着种满树木的小山坡,山坡下也有一条环绕着山势的小路。小路边突出的一角放着石桌和石凳,常有老人在那里打牌聊天。

说起来,摘星现在坐的地方,也是冬日里溜鸟的老头们经常休憩的地方。他们会把鸟笼挂在附近的树梢上,然后坐在这里听着广播。

时政新闻回荡在山野间,外国首脑的名字一次次应和着鸟雀的啼鸣,让人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摘星寒假时很喜欢躲到这里来偷懒,不是为了见面前的男人,他只是喜欢躺在这里的长凳上晒太阳。冬天时架子上的藤曼一派萧索的景象,温暖的阳光从木板间渗下,非常的舒适。虽然阳光下捧着书本的摘星老是晒着晒着就睡着了。

“在学校里有遇到很多好看的女生吧?”沉默良久后,男人重新开口。

摘心感觉一阵反感,他很抵触和男人谈论这种事情。

见摘星没有反应,男人又添了一句:“怎么?没有遇到对上胃口的?”

“现在的年轻女人都挺不错,我上次在路上就看到过好多,要是还摸得到就好了。”

男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这些,丝毫没有注意到摘星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摘星觉得这个轻浮的家伙,在自作自受的牢笼里再关无数年都是一样的德行。

“住口吧。”他低声说。

“时之域在做坏事方面可是相当方便的,”男人仍旧说着下作的话题,“很容易就能搞到手。来软的来硬的都简单。”

“别把我当成和你一样的人!”摘星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老人”。

他不明白,自己从小就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恶意,为什么还是不能让这个男人注意一下他的言行。

一想到这个男人大侃年轻时风流往事时的样子,他就觉得恶心。

这种行为和犯罪有什么区别?

这种抵触情绪甚至发展到了干涉摘星人格的地步。

摘星对父亲的印象很少很少,在他最开始消失的那段时间,年少的他心里还不知道怨恨。只是母亲那段时间的消沉和焦躁多多少少传递到了他身上。

他开始厌恶父亲,是从搬家后有了自己的房间开始的。

搬到新家后,他的房间离父母的房间距离拉远了,不像是以前一样,他的小房间就是父母的卧室用一堵墙隔开的一角。

还没满七岁的他,胆小且懦弱,根本不敢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睡觉。每天晚上睡不着,哭着去找妈妈成为了那段时间的日常。

那也是父亲刚刚消失的时间,母亲的精神本来就很不稳定。

在不知道第几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不堪其扰的母亲引进门后,那个一直很耐心的女人终于爆发了。

“真不愧是你爹的亲儿子。”

一天清晨,母亲对刚刚睁开眼的他这么说。

可惜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叫阴阳怪气,也不懂看气氛。

“都是一路货色!”

还抱着妈妈手臂的他被吓了一跳。

“我难道是你们的工具吗?需要的时候就来求。”

“不需要的时候就甩开?”

年幼无知的他根本不懂做了什么招来这样的谩骂,但是,某种东西在他的认知里坍塌了。

吃早餐时,母亲的情绪稍微平复了,换了一种语气告诉他,他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跟妈妈一起睡觉了。

“为什么?”摘星问。

“因为男生跟女生睡一起,那叫流氓!”她说。

“就跟你爹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

摘星后来了解到的事印证了母亲的话,那是关于父母如何走到一起的过往。具体细节不明,但是,母亲是被那个男人用退行魔法“搞”到手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父亲这种行为的反感,和与日俱增的被抛弃的恨交杂着,成就了如今解不开的怨念。

父亲是他心中对男性最初的刻板印象,一个残暴的、自私的人,也是一个杀死了他的“俄狄浦斯情结”的人。

现在,那个人已经老到看不出原貌,正坐在自己身旁。

摘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说:“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记得下次再来啊。”

摘星不想回复这一句话,谁知道他又喊出了更欠打的下一句。

“交了女朋友记得带来给我看看,不,算了,还是带给你妈看看吧。”

摘星没有理会男人的话,自顾自地走上下山的阶梯。

我才不会去打扰任何人,他想着,相应地,也绝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12.

男人从长凳上跳下,往前走了两步,踏上路旁的山坡。透明的身体穿过每一棵树的树干,树叶从体内拂过,阳光也径直透过了他的身躯,在地上投出无法变化的影子。

他走到放置着石桌的位置。四个石凳里只有三个坐着人,他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下,依次偷看三人手中的牌。

攥着双王的老头腰上挎着一个收音机,可惜现在发不出声响。

他突然有些好奇现在的美国总统叫什么名字,是黑人还是白人。

转过身,面向着山下的方向。少年的身影藏在茂密的树林后,远处的路上车水马龙。市政府的大楼建在马路一侧,道闸开到一半,一辆黑色轿车正在等待。

男人默默在心里计数。

3,

2,

1.

少年准时出现在山脚下,他快要解开时之域了。

“你要是不恨我的话,事情才会比较难办啊。”男人最后感慨道。

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