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这段的时候好气,这种父母看着就气,不想看第二遍,但自己写的文,硬着头皮也要改完。

土狗停在了拐角处,罩上兜帽,来掩人视线,颓废地倚靠在墙边,若有若无地瞟向不远处的房子。

他在犹豫。

拼死拼活赚回来,还父亲赌债的钱是否要交出去,贿赂那群贪得无厌的人,来得到一些消息,关于父母的消息。

如果他们已经死了就好了。

无数次地想着,意外事故、被追债的殴打、患了重病,可越是期待,越不会实现。

依旧要背着沉重的包袱往前走。

他的这条命是名为“父母”的两个人给予的,直到还清,直到他们自然死亡。

看不到尽头。

命那么硬。

南冠,会不会已经杀掉他们了?

可是在堆填厂没有看到他们的尸体,所以一定还在哪里苟活着。

死不了。

土狗攥着口袋里的钱,下定了决心,找到合适的目标。

低着头,三步并作两步。

“求求你们,再给我们一些钱,这个房子的价值不止这些,这可是在堆填厂旁边的房子,肯定值更多钱,求求你们!”

熟悉的声音,土狗猛地抬起头,落入眼中的是他最不想见到,却必须要见到的身影,他的父母。

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的母亲抓着南冠的脚踝,伏在地上苦苦哀求,乱糟糟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撞击冰冷坚硬的石头,鲜血炸开。

而他的父亲,站在门口,焦躁不安地搓着手,时不时地呵斥两句。

“都怪你,怪你把房子卖给他们,那群催债的怎么可能要我的命!老子的命硬的很!”

“要不来更多的钱,你就在南冠大爷面前磕头磕到死吧!”

“没准南冠大爷会看上你,你留在南冠大爷身边,哈哈,换钱来,对,你给我留在南冠大爷身边,好好伺候他,然后给我送钱,发挥你残存的一丁点价值。”

“求求你,求求你,再给我点钱吧!”

“没用的女人,再用力地磕,磕到头破血流!跟南冠大爷要点医药费也行。”

“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让我把命给你也行,我的命给你,我的命给你,换点钱给我们,求求你了。”

“滚!”南冠忍无可忍,一脚踹开土狗的母亲。

南冠的手下上前架住土狗的母亲,像是扔垃圾一样,将她扔到了大马路上。

土狗的父亲见到她被扔了出来,怒不可遏,上去就是一拳,好像不解气似的,随手抓起街边的垃圾桶砸在她的身上。

“废物!废物!让你要点钱都要不来,废物!”

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的土狗,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空气吸入肺部,随着呼出的热气,灼烧着他的喉咙。

攥紧拳头,又松开,闭上眼睛片刻,清除脑中的混沌,才缓缓迈开步伐,走到两人面前。

保持冷静。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土狗的父亲听到他的声音,像是见到了救世主,放下手中的铁棍,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换了一张谄媚的笑脸。

“回来了?拿钱回来了吧?快给我点。”

“这里不太好。”

“对对,”土狗的父亲注意到周围人贪婪的视线,捣蒜似的点着头,同时往街对面走去,“咱们搬家了,走,咱们先回家。”

“嗯。”

土狗侧目看向烂泥般瘫在地上的母亲,随口问:“能起来吗?”

“能……”

土狗的母亲逞强地想要爬起来,却用不出一点力气,手臂在颤抖,不敢向土狗求助,反反复复地独自努力着。

“别管她!搞不到钱,不如死在外面。”

街对面传来土狗父亲不耐烦的喊声。

土狗父亲的话,支持着土狗母亲的最后一根弦断了,双腿灌了铅,身体像是被地面吸附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恸哭,任由鼻涕眼泪流下,和脸上的血汇合成一道污浊的痕迹。

“啧。”

耳边传来不满的咂舌声,土狗知道,如果他的母亲继续赖在这里,会被打死。

土狗抓住母亲的手臂,拽了起来,像是拖着烂抹布一样,拖着母亲的身体,也不在乎她的身体在拖拽的过程中,会撞上什么。

土狗的父亲看到土狗将这个女人捡了回来,没说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厌烦,皱了下眉。

所谓的新家,土狗看着眼前的小破房子,他要弯着腰才能进去的低矮破屋。已经被摧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一根潮湿的朽木勉强支撑。木头门挂在门框上,摇摇欲坠,大概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扯下来。

和之前的家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狱十八层。

之前的家,至少能遮风挡雨,至少是两间屋子,至少有像样的浴室。

这里,不过是一堆碎砖和几块烂木头搭起来的东西。

不要说家,甚至不能算是房子。

土狗的父亲见到土狗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殷勤地向他招呼:“儿啊,快进来,外面冷,进来。”

里面也不会有任何温度。

不想进去。

身体抗拒着,思想却拼了命地将他拉回到现实,必须进去,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容身之所。

弯曲膝盖,伏下身,缩起肩膀,总算是钻进了这个破旧的洞里。

不亚于外面的污秽空气,多了一股酸腐味,是连续多日没能洗澡的父母身上传出来的味道,在外面,无法察觉,在狭小的空间里,却异常明显,被聚集到了一起,困在了里面。

刚从堆填厂爬出来的土狗没有资格嫌弃他们身上的臭味。

土狗母亲好不容易爬进了屋,依靠在门口再也无法动弹,本就狭窄的地方,更加拥挤。

“回来干嘛?”

土狗父亲斜睨了土狗母亲一眼,要不是土狗在,他一定会啐一口,浪费地方,浪费粮食。

土狗无视父亲令人作呕的小动作,即使到了屋里面,他依然无法直起身体,挪动着脚步,跨过母亲的身体,坐在看起来像是床的地方,将口袋里的一部分钱拿了出来。

土狗的父母见到土狗拿出钱来,愤怒和疼痛都在瞬间消失,两眼放光地盯着这几张纸。

“给我,给我,这次我一定能赢。”

“终于有吃的了,儿啊,给我,我去买点东西,给你们做顿大餐。”

干枯的手,布满黑红色的伤痕,宛如皴裂的蚯蚓尸体,紧随着视线,伸向土狗。

土狗向后一缩,避开两人的手,抿着薄唇,冷冷地盯着他们,心平气和地说:“为什么我搞来的房子变成别人的了?你们两个谁能解释清楚,这钱就给谁。”

“我我!”

土狗的母亲不知哪来的力气,愣是爬了起来,跪坐在地上,但下一秒,就被土狗的父亲一脚踹倒。

“你什么你?你拿了钱除了花就是花!”

“可是总不能饿死啊!”土狗的母亲又哭了起来,抓着土狗父亲的小腿,脸贴在他的脚面,“赌博不能当饭吃啊!”

“啊?你是看你儿子回来,胆子大了?敢反驳老子?”

“我饿死没事,总不能让儿也饿着!”

“他能赚钱,怎么可能饿着?我看你就是想拿着钱自己去吃香的喝辣的,用这些钱养你这个自私的废物有什么用?只出不进,给我去赌场来一把,没准就能把房子赢回来!”

“赢不回来,为了还赌债已经把房子卖了,可你拿着钱又去赌场欠了一屁股债回来!”

“乌鸦嘴!烂嘴!臭嘴!都是你一直诅咒我,都是你,都是你!老子撕烂你这张嘴,让你再诅咒我!”

土狗的父亲恼羞成怒,对土狗的母亲一顿拳打脚踢,抄起手边的一块烂砖,拍向了她的脑袋,几颗被蛀空的牙齿掉在地上,看她没法再张口说话,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是你把我的房子卖了?”

土狗平静地提出疑问,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

“不,不是,”土狗的父亲听到质问,一下软了下来,蹲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答,“是你妈,催债的找上门,她吓得半死,就把房子卖了,我跟她说了,要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就能把赌债都还上,可是她不听!”

说到最后,土狗的父亲又踹了一脚地上的烂泥。

“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

“如果不立刻还钱,他们会把你爸打死的!”

土狗的母亲身体微微颤抖,嗓音也随之沙哑,张口便是一股恶臭的血腥味。

“死不了,那群人会想办法吊住他最后一口气。”

土狗的父亲脸色煞白,是,那群人是会留他一口气,但要受多少折磨就不知道了,生不如死,他曾经见过那些生不如死的人。

看他的脸色,土狗就知道,不可能是母亲一意孤行,他不在,这只猴子就是大王。

“契约呢?”

“什么契约?”

土狗心中冷笑,跟他装傻,想要把自己再次赌博输掉的钱糊弄了吗?可母亲已经说漏嘴了。

“卖房的契约。”土狗摊开手掌,向父亲索要,“这里是无法之地,但不是没规矩的地方,任何买卖都有契约,你去赌博欠债也会签契约不是吗?”

“丢……丢了。”

“胡说!”土狗的母亲声嘶力竭地喊道,“是你扔了,你怕我儿发现卖了多少钱。”

“你闭嘴!这也有你说话的份?”

“扔了没事,”土狗收回手,取出口袋里的钱,扔在地上,“既然我不知道你欠了多少钱,我就没有必要再去帮你还钱,你拿了这些钱,我跟你算是没关系了。”

土狗父亲正兴奋地捡着地上的钱,听到要跟他断绝关系,立刻放了手。

“土狗,我们生你养你,你就用这点钱打发我们?就算报答我们的养育之恩?”想到那些生不如死的人,土狗的父亲突然硬气了起来,攥着拳头,捶向土狗,“混账小子!老子今天打死你,当是老子浪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养了个垃圾!”

“等……”

土狗母亲劝阻的声音未落,土狗一巴掌甩在父亲的脸上,无法再继续掩饰心中的怒火。

“生我?生我的是我妈!你不过是提供了一个没用的细胞!养我?小时候我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吃的是地上的死老鼠!死虫子!喝的是流浪狗的尿!你称这是养育之恩?”

“看到没?”

土狗指着斑秃的脑袋,上面遍布着各种扭曲的疤痕。

“这个脑袋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你砸进去的玻璃碴、碎金属、石头块!这是养育?难道是我一直在垃圾堆里待着,连养育两个字都无法理解了吗?”

“要不是你提供了一个没用的细胞!我他妈早就不管你了!”

“打死我?你这个被劣质酒腌废掉的身体能打死我?哈哈,你还不如再多说两句,笑死我好了。你的力气,连我妈都打不死,不要说打不死,你看看,她刚才还有力气跟你顶嘴呢!”

“我在外面做低伏小,不择手段搞来的一套房子,是,是在堆填厂旁边,是,总会有一股股恶臭飘过来,但你也应该知道,那个位置的房子能赚多少钱!那些尊贵的有钱人,把不要的人丢过来,我再丢到堆填厂,经手费,仅仅是经手费,足够给你赌博了!”

“这么好的赚钱的地方,我看在你们是我爸妈的份上。”

“给你们住。”

“给你们住!给你们住!给你们住!给你们的是住的权力!”

“居然反手背着我卖掉了!”

“要说你给我了什么?一条硬的要死的命,死不了,跟你一样,死不了!为什么死不了!为什么不去死!”

承受着土狗的怒火,土狗的父亲抑制不住地恐惧,紧紧握着的手无法停止颤抖,嘴唇失去了血色,张张口,只发出了一个音节,找不到能说出口为自己辩解的话。

“你给了我死不了的基因,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卖了多少钱?”

土狗的父亲看到土狗犹如恶鬼一样的脸,吓得失了声,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伸出三根手指。

这个数字,足够还清土狗父亲的赌债,再买一间位置差点的小房子,也能有点余额。

“还了赌债剩下的钱在哪?”

土狗明知故问。

土狗的父亲用枯瘦的手臂支撑着身体,挪动着身体,往后挪动,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土狗,无法回答,干脆装聋作哑。

“儿,儿啊……”

土狗推开扑上来想要劝阻他的母亲,再次逼近。

“在哪?”

“在……在,在赌场里。”

土狗的父亲牙齿胡乱地碰撞,咬到了舌头也没能感觉到疼痛,恐惧已经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要回来,那是我的钱。”

“不,不,要不了……”

“我听不到。”

“要不了,”土狗的父亲扯着嗓子,无力地呐喊,“要不回来,还有一笔欠款。”

“我听不到。”

“我又欠了一笔钱,卖房子的钱不可能要回来。”

“我听不到。”

土狗的父亲明白了,不是他声音太小,土狗听不到,是他的回答不是土狗想要的。

他仗着自己是土狗的父亲,笃定土狗不敢随意抛弃他。

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土狗不会抛弃他,土狗会像那些追债的人一样,让他生不如死。

“我,我有办法能把房子弄回来!”土狗的父亲在怀里摸索着,掏出一张破烂的纸,像献宝似的,高举过头顶,“这是当时签的卖房契约,我又捡回来了,因为我想起来,走廊尽头有一道暗门。”

“暗门?”

“暗门被乱七八糟的杂物挡着,我当时想着,这些前房主留下来的杂物里会不会有什么值钱的玩意,所以翻了个遍,最后发现那道暗门,门后面是一片空地。”

土狗回想起走廊里的样子,走廊的尽头堆着很多乱七八糟的的东西,平日里,除了处理垃圾时在家,很少在家,所以没时间折腾,又嫌麻烦,就没动。他今天去的时候,余光中注意到了,那堆杂物还在走廊尽头,估计南冠没发现暗门的存在。

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但土狗接过契约,看着上面的签名,他父母的名字,还有他父母仿冒他笔迹签的名字。

腾地火气又上来了。

发指呲裂。

他想问,为什么当初卖房的时候,没有跟南冠说这件事,多要些钱,但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再多的钱,到了这个赌鬼父亲手上,都会变成无止尽的债务。

他还真是要谢谢这个赌鬼没有把有暗门的事说出去。

气得笑了出来。

土狗父亲见到土狗没有继续发火,稍微松了口气,颤抖的身子渐渐平静下来。

“我们可以去跟南冠理论,让他把暗门后面的那个空地给咱们。”

“给我!”

“是,是,你一个人,但你不能让我和你妈继续住在这个破洞穴里吧?”

土狗父亲试探着问。

“这是你们的家。”

“你真的要让我们继续住在这里?”

“暗门是我都不知道的地方,更不要说之前给我这套房子的人,如果这件事让南冠知道,一定会捅到之前给我房子的那个人耳朵里,他们会怎么样你知道吗?”

“你是他们的人,而且每个月会给他们钱,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不会对你。”

“你说得对,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但他们会杀了你。”

“我?为什么杀了我?我什么都没做。”

“你拖了我的后腿,以至于他们想要交给我做的事,都不能交给我,因为有你的存在。”土狗冷漠地斜睨着父亲,“不要害怕我,永远有人比我更想让你死。”

土狗的母亲听到土狗的话,身体突然颤抖起来,比听到让她去死还要害怕。

“不行,不能让他们杀了你爸,他们杀了你爸,我要怎么活下去?”土狗母亲觉得嗓子眼涌出一股血腥味,潮湿的液体充满口腔,话语变得含糊不清,“我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你爸在,他死了……”

“我们报警吧!”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土狗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这一个,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警察。

但他也知道,之所以在这个城市从未见过警察,是因为这里是警察可见不可及的地方,希望渺茫,却不是零。

“去哪里可以报警?”

土狗的母亲松了口气,知道土狗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伸手抓了几张地上的钱,露出笑容。

“儿啊,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我去买点吃的回来,吃完了咱们就去报警。”

“嗯。”

土狗母亲爬到屋外,捡起锈迹斑斑的铁棍,费力地支撑身体,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磨蹭着脚步往前走。

狗,所谓的人类的忠实的伙伴,色盲,眼中只有黑白灰。

土狗,不同种的狗杂交的狗,也就是串儿,大多数串儿都比较凶狠。据说舌头越黑,狗越凶,越会护主,部分地区买狗就专门看舌头。

中国有个习俗,给刚出生的孩子取贱名,名字越贱越好养活,后来可能是觉得贱名这两个不好听,就改叫小名、乳名、奶名之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