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推门而入的只有奥特,从他的疲倦而又烦躁的神情中似乎只能推断出什么不好的事。

“啊,艾丽西娅老师她还有事要做,因为之前浪费了不少时间的缘故。”说完,似乎是责怪自己浪费了那些时间一样,皱着眉头,狠狠地摇了摇头。

“仅此而已吗?”

奥特用暗淡到几乎浑浊的眼神望向我,无奈地解释:“艾丽西娅老师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去,我已经劝……”

“哦,那就没什么事。”

虽然艾丽西娅显而易见地隐瞒了许多的秘密,但她的能力总能令人无条件地信服。

她总不会把自己卖了吧。

“你是去越野跑了吗?”

奥特喝掉一大杯水,然后长吁一气,明明没出什么汗,却一副要累得虚脱的样子。

“不。”奥特咧了咧嘴,却没有笑出来。“只不过是背着点债。”

“……”

我看着奥特,他似乎并不想向我这个外人多说什么,我也没有追问的打算。

“楼上的……是什么声音?”

我无奈地摊了摊手,望着天花板说:“谁知道呢,只希望不是另一颗手雷。”

奥特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想去投诉珀尔希。虽然这段时间他就像是个钟点工一样,呆在这里的时候只会没完没了地做着家务,外出跟着艾丽西娅的时候就像是个走丢的孩子,但偶尔我会发现一点别的事情。

“你又要出门?”

奥特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收拾着一堆我勉强能辨识出用途的工具。

“有工作要做。”

“葬仪?”

奥特转过身来看着我,然后没回应。我似乎是问了什么很失礼的问题。他低头,动作中带着平日所不常有镇静,一点一点地把那堆风光不再的工具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正在为一位逝者装点容颜。

即便如此,他最终却像是个普通工人一样斜挎着一箱子的工具,低着头,不断地扯着怎么也扯不平的衣角,全然没有一个王酋的样子。他的神色中看不出什么悲欢,但也不像艾丽西娅的那种平淡,而是一种仿佛是被关入匣中的暗淡。

我不明白什么人会让他这样的人进家门。

“你……”

“我再呆在那,珀尔希迟早把我连着屋子一起拆了。”

如果我想要给自己找个理由的话很简单,可以是一时兴起,可以是百无聊赖,但我很清楚,我大概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吧。就连我都觉得自己快没救了,明明艾丽西娅不在,我却能想象出她呵斥我的景象。

奥特勉强打起精神看了看我,随后大概是想到我并不多话,也就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很幸运,今天的太阳不大,风沙也没有前几天那么嚣张而放肆,还能看到一些行人匆匆而过。

“这里很早就变成游离在法律之外的贫民区了。”奥特告诉我,“像你这样打量着过往行人的话十有八九会被认作劫匪。”

“嗯……”我想也是,毕竟这周边的居民数量实在是太少了,一眼望去只有堆放着泥瓦砖石的半毁地基,倒塌的老旧木屋和望不到头的黄土街道。

“我们是要出城吗?”

“不,应该是在靠西边的一个城墙缺口。”

最终我们到了一处四方形的板房,就材料中显露出的那一点可怜的工艺感来看已经可以算是一栋不错的房子,只是周围的堆积成山的各类垃圾和建筑废料在太阳的烘晒下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奥特径直走向板房,打开门,然后另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尸体腐烂的气味,但应该还处于最开始的阶段。

奥特沉默着站在门口,环顾了一下屋内的布置,然后示意我从门口让开,关上了门。

屋子里没有床,只有一张餐桌和一个生了锈的铁箱,墙上横七竖八地钉满了歪斜的木板充当架子,地上是一堆七零八落的瓶瓶罐罐。墙壁上的污渍像是呕吐物风干的痕迹,地上还散落着一些写着什么的零散纸张。

完全看不出这间屋子的主人会是什么样的人,贫穷覆盖了这个人的全部特质。不管他有着怎样的习惯,最终展现出来的只是千篇一律的脏乱。

我走到奥特身后,看到了这间屋子的主人,他躺在一个破得只剩下海绵的沙发上。那是个瘦削如干柴的亚人,胡子和头发像是用刀片随便刮出来的,尾巴像是劣质毛绒玩具一样挂在一旁。皮肤松弛,瞳孔浑浊,液体也溢出了眼窝,像是被人随意丢弃的吓人蜡像。

我小心地打开那个没上锁的铁皮箱子,表面的劣质皮革大片大片地脱落。令人失望的是里面只有一些旧报纸和旧衣服,所占的提及不到正个箱子的四分之一。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清点了一下这个人留在这世上的全部——一张桌子、一些木架子、一块海绵垫、一个铁皮箱子和地上的瓶瓶罐罐。

话说,他是一个人独居么……没有家人的话,为什么还要为他点饰妆容?那不是和入殓师这一职业的意义恰好相悖了么。

奥特拿出一块和身体差不多大的毛巾被,轻轻地盖在他身上,然后打开了自己带着的工具箱。宽松的旧睡衣,一些我所不认识的化妆品,纸巾、棉花、镊子、化妆笔……就连我都讶异于他的工具之全,毕竟这是个战乱地区的落魄王酋。他住在贫民窟,却像是要服侍将相王侯。

“在萨格拉,入殓师是个多余的职业。”奥特轻声说,仿佛生怕吵到这位熟睡的人。“不管对谁来说,都是多余的。”

“对他来说不是。”

我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靠在一旁,看着奥特在毛巾被下为逝者穿上衣服。

“或许吧。”奥特摇了摇头,手头的动作却依旧平稳而精准。“但他活着的时候不这么认为。”

我最终还是没有问他这是谁,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为一个没有家人的人换衣服、化妆。

在过去的几百年几千年里,我做过无数个职业,有时是为了有趣,有时是为了生计,但我从来没有当过入殓师。我很熟悉死亡,熟悉到我划开自己脖颈的时候不会有半点犹豫,因而我从不觉得死亡是什么值得庄重对待的事,尤其是死亡配上廉价的眼泪和聒噪的哭喊。

死亡是终结,但对我来说并非如此。他人的死亡只会逼催着我离去,迫使我前进,重新开始一段漫无目的的旅途。但在更多的时候,死的人都是些与我无关的家伙,所以死也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现在,当一群人为了他们所谓的“革命”而把刀刺入同胞胸口的时候,在一个被人当作垃圾场的角落,一个失去了王酋身份的年轻人正小心翼翼挽着一个醉鬼的手把他引向死亡。他把死者已经僵硬的四肢摆正,仿佛正牵着一个担惊受怕的孩子走下楼梯。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我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群食人尸体的秃鹫。在那片秃鹫称王的战场人,人们用枪火和刀剑给别人带去死亡,同时也用尽一切手段逃避着自己的死亡。那里的死就像是永不停息的刺耳汽笛,狂躁而尖锐,鼓动着人们内心所存蓄的全部情感。

“他坚持改革,但又以同样的决心保持忠诚。”

“他所提出的主张根本无法实现。”

“被逐出宫廷之后,他就一直在酗酒。”

“他最终还是没有支持那群革命者,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有义务。”

“他像个战士一样愤慨,又像个诗人一样悲痛,一个人守着永不能实施的政法律令。”

“他杀了一个人,用掉了留着自尽的子弹,却只是因为他讨厌那个人同另一个女人幽会。”

奥特并没有看着尸体,仿佛只是跟着感觉走,但他确实是在用最熟练的手法为死者换上了衣服,化妆,整相。同时用细碎的只言片语抽出了死者一生中的寥寥几幕,但更多的故事都会随着尸体的腐烂而消逝。

最后,全部都结束了,生命最后的一道程序已经尽一切可能地庄重,接下来的一切都只能交给自然,它将用野蛮而不加修饰的方式收回本属于他的一切。

奥特似乎是想要再道个别,但他沉吟了许久也没有想出要说的话。在那一刹那,他似乎忘记了怎么告别。面对一个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再给你回答的人,你自以为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但当你想要告别时才发现自己的那点成熟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我们走出板房。奥特钻进了一旁的棚子里,翻找许久后提了一小桶液体出来。我看着奥特把那桶赫石燃料倒掉,又看着他在口袋里翻找半天。

“后退。”

奥特听到声音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然后望向了我,似乎讶异于我会这么做。

我打了个响指,用魔术激起了几个火星,很快火焰就吞没了整栋屋子,然后再蔓延到一旁的垃圾堆。因为周围没有其他居民里,只剩下完全不可燃的瓦砾砖石,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奥特似乎决意要看到最后。

“萨格拉人的血里流淌着暴力和贫困,这两者形成螺旋,构成了萨格拉人。”奥特说,“公司把这里当作试验地,为此扶起了一个又一个王酋;军火商和战争贩子也偏爱萨格拉,他们决不允许板机停止;罪犯和歹徒们则把这里当作避难所,就连费德里亚也默许了这件事。王酋们只是傀儡,但每个萨格拉人都想当傀儡。”

“那这么安静的死亡大概不多见吧。”

奥特苦笑着回答:“当一个人把一辈子能流的血流干,能说的话说完,却什么都没做到,那他也只能安静地死去。”

我和奥特走在回去的路上,又望见城外尸横遍野。

“艾丽西娅老师本有机会改变这种局面。”

“但她没有?”

奥特摇了摇头,表示他并不清楚艾丽西娅想要做些什么。

“艾丽西娅老师离开了这里,然后我的父亲……”奥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这句话讲了出来。“他想要发起……革命或者叛乱,但我父亲没有艾丽西娅老师的帮助根本无力同其他王酋为敌。”

或许是为了舒缓那个人的死亡带来的冲击,亦或者是奥特愿意给予我更多的信任,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科维奇家原本主要负责祭祀礼仪,但如今信仰只是披着一张皮的政治。每个王酋都豢养着以祭司为名的幕僚,科维奇家早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如果不是艾丽西娅老师,我大概已经被野外的豺狼啃干净了。”

“但你还掌握着家族技艺。”

“那是我之后才学的,在我父亲死去之后。”奥特看着我,悲哀地笑了。“我第一次就是为我父亲入殓,然而我做得一团糟。”

奥特把视线转向道路,我猜我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可能已经扼杀了对话继续发展的可能。

“我父亲,他想要发起革命。”奥特稍微攒起了一点底气,“每一个萨格拉人都想要发起革命,但最后只会是又一场叛乱。”

“你似乎还想要为这片土地做点什么。”

“不是我想要去做点什么,是我必须去做。”奥特说道,语气沉重而疲倦,仿佛这真的是什么人强加给他的重担。“但我什么都做不到。”

“因为你的父亲为此而死?”

“不仅如此。”奥特把视线转向街道,“有许多人为此而死,甚至是由我亲手把他们推上了这条死路。当我的天真感染了别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像是毒蛊一样蔓延……我把他们推上了这条路,但当我回过头时,却发现他们的尸骨也已经断了我的退路。”

奥特半垂的眼睑遮住了他红棕色的瞳孔。他走在马路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平地摔倒。这时候我才想到,奥特刚刚为之整理遗容的那个人,或许也是其中一人——他们为科维奇家所描绘的理想蓝图献出了一切,但最终只是成为了时代的弃子。

他们和奥特大概早已经断绝了联系,居住在城镇的一隅,一边坚守着自己的“义务”一边因私情而把子弹送进别人脑袋里。最终,只有奥特像是赎罪一般为他们整理遗容,尽可能地给予他们一份不怎么光彩的体面。

可悲的是,今天或许并非是最后一次。今后,奥特仍要拖着他的身体去为这些人整理遗容,用零碎的只言片语来帮助自己回忆起一点关于逝者的记忆,然后看着死者把这些记忆都带进红黑色的火焰里。在他被彻底压垮之前,他都会一直这么做下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