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脉搏就意味着还活着吧?”

模糊的声音就像是透过层层窗纸传入珀尔希的脑海,反倒让她感觉更加昏沉。

“月?”

听到珀尔希无声的询问,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像是报菜名一样自顾自地汇报珀尔希的伤势:“多发性骨折、内脏大出血、肺叶穿刺,估计还有脑震荡和耳膜破裂……你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月的碎碎念勉强把珀尔希的意识拉回到了现实。珀尔希伸出手搭在月的肩膀上,然而她已经不可能借此令自己坐起来了。

“乖乖躺着吧,我的魔术没法‘治愈’,只能做到‘修补’。你还能伸出手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然而珀尔希根本没有听月说的,她似乎决意要把整片大陆的医学体系踩在脚下一般,强迫自己的手臂充当一节濒临破裂的节杖,硬是给自己造成了二次伤害。

“啧。”

月的咋舌没起到任何作用。珀尔希咬着牙,斜靠在月身上,硬是站了起来。

“那个……”

“我知道,”月尽可能轻柔地抱住珀尔希,倒不是因为他绅士,而是此刻的珀尔希是真的可能因为他的一点不适当用力而丧命。“你干嘛非要和那样的怪物干上一架,它明明没有进攻性。”

黑布烧却,火焰未熄,骇人的不可名状之兽正如一座雕塑一般伫立在废墟中央。他所引发的灾难让人发自心底地祈祷那真的只是一尊雕塑,然而又让人惶恐——究竟是怎样的疯子才能构想出如此非人之物。

“那是……”

珀尔希根本没法说话,每一句话都只是无力的呻吟,然后呛出更多的血沫。

“曾经是人的某物。”月接上了珀尔希的话,“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珀尔希无力地瘫靠在月的身上,把脸埋在月的肩头。

“我以为你不会跟上来的。”

“如果不是你把整个街区炸了个干净,我确实不会出门。”

“为什么会来?”

柯丽娜死了,弥斯和穆雅也和已死没有区别,月都毫不在意。如果套用柯丽娜的剧本的话,月来这里就应该是来给珀尔希收尸的。

但是……

月不希望这珀尔希一场戏剧如此之快地落幕,迎来这种无聊的结局。

所以月理所当然地撒谎了,他在听到第一声音爆的时候就已经在赶往现场,之后的时间里一直都在隔岸观火。当然,他尽可能地拉开了距离,确保自己不会被珀尔希发现。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珀尔希能够对比现场的火势来判断出自己并没有昏迷多久。

也就是说,月赶到得很及时,但是又太过及时了。明知道敌人并不会主动进攻,但他还是因为珀尔希过重的伤势而忽略了这一点。原本他大可以熄灭火焰或者再等一阵子。

“你不会让我死的。”

珀尔希凑到月的耳边轻声说,这一次,她说得很清晰。

月明白了珀尔希的意思,就像是珀尔希知道月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一样。

珀尔希笑了。她仿佛是忍俊不禁,但又无比苦涩;仿佛是如释重负,但又眉头紧蹙;她靠在月的怀里,身上摄人心魄的香气混杂着刺鼻的硝烟味和尘土气息。

她恨自己的孱弱。

“珀尔希?”

月小心翼翼地发问,然而珀尔希把头埋在月的怀里,看不到表情。随后,她缓缓举起枪,仿佛要把板机亮给月看一样,对准了处于废墟中央的无名怪物。

“珀——”

珀尔希仰起脸,把之前的一切情感波动全部掩藏在心底,露出了标准化的面具笑容。

然而当她扣下扳机之后,预料中的冲击并没有到来,但月的一脸平淡有史以来第一次被慌乱所取代。

月的魔术发动速度已经足够快了,猩红色的魔弹几乎是和子弹同时到达,但还是迟了一步。在尘埃遮蔽视线的前一刻,珀尔希清晰地看到了。

那一幕所具的冲击力,足以令大脑昏沉的珀尔希清晰地记住那幅画面了。

那个怪物,匍匐跪拜。

“你——”

珀尔希没有问出口。

那只怪物用不协调的四肢跪倒在地,酸液腐蚀出一大片坑地,腐烂的身体里不知名的海洋生物拼命地扭动,场面滑稽而诡异。然而留给珀尔希的只有一个疑问——

她身边的这只到底是怎样的怪物。

月的神色已经再一次归于平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预先用鲜血编织而成的符文此刻遍布地面,月的魔术早已经准备完全。

大魔术•墟。

以目标为中心的重力场开始扭曲,如果能够具像化的话,那么那只怪物周围的重力场方向就像是混乱的毛线球一样开始扭曲,而重力则被放大了无数倍。

起初是痛苦的嚎叫,然后逐渐转变成哀鸣,最后被揉捏成球体时只剩下了血肉撕裂和骨头折断的声音。魔术的效果消失时,只剩下了一地仿佛是经过绞肉机加工的腐臭碎肉。

珀尔希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只把自己逼入绝境的怪物此刻像是任人凌虐的玩具。

如果珀尔希能够掌握这种级别的暴力……

然而掌握这一暴力的人是月,是那个把珀尔希的命运当作戏剧来消遣的月,是那个分析珀尔希的疯狂来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月。他在这里使用这种级别的暴力的原因只是他希望珀尔希能活下去,继续复仇来供他取乐。

珀尔希渴望这股力量,却恨恶这股力量的主人。

“似乎还不能就这么回去。”

月的语气很平淡,但那显然是刻意压抑之后的结果。

大约有几十人,陆续从周边的各个街巷中现身。珀尔希的感官早已经停止运转,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人的存在。

“居然有人能打倒哨兵啊。”

其中一人似乎完全没打算对自己隔岸观火的行为作解释,就像是毫无自觉一般大大咧咧地走到了那只怪物的尸体旁边。这个穿着一身不着调的军装的男人还不断地用余光贼兮兮地打量着月和珀尔希,不过大概只有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在“偷偷”打量对方吧。

看到月和珀尔希都没有回应,自己的同伴们又都躲在远处,这个男人显然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没想到居然有人能打倒哨兵啊。”他说完还挺了挺腰板,但那一身东拼西凑的军装却因此显得格外滑稽。

“大智若愚,”珀尔希在心底飞快地下了结论,“或者就是白痴。”

“哨兵?”

月似乎是百般无奈。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些人的存在,但他以为他们只是闻风而来的野犬,在见识到月的力量之后应该会选择逃走才对。

“没错,哨兵,由王酋们缔造出来的怪物。”那个男人就像是讲解员一样,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荣誉感开始了解说。“我是革命军的领袖布克,感谢你们为我们打倒了哨兵。很长时间里我们一直苦于这种怪物的……”

月无情地打断了布克声情并茂地演讲:“麻烦给伤员让个道,谢谢。虽然她已经撑了很久了,但还是随时有可能咽气。”

毫无关心可言的语气。

“呃……”布克挠了挠头,“好吧,我说重点。在萨格拉,那些昂贵的药品和手术设备只有王酋才有机会使用,如果你想救你怀里的姑娘的话,还是跟我们合作比较好。”

布克依然像是个马戏团小丑一样摆出浮夸的哀伤表情,但他所提出的交易并无不合理之处。

月把视线转向珀尔希,但珀尔希扭过头去错开了视线。

“好吧,我同意。”

“嗯~那就不能反悔了哦,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我们并没有能够做手术的医生。”布克笑着说道,像是小丑所开的一个致命玩笑。

“你们疯了吗?”

手术过后,我不得不接受艾丽西娅的训斥。

“我才离开了三个小时。”艾丽西娅显然正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愠怒,“你们拆掉了大半个街区,珀尔希还把自己弄成这样,还和革命军搭扯上了关系。”

珀尔希正在房间里睡觉,所以这里的“你们”实际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接受训斥。非要说的话奥特也站在旁边,低垂着尾巴,根本不敢多言一句。

“嘿,女士,我觉得你最后一句……并不……并不中肯。”站在一旁的布克义正词严地抗议,但立刻就被艾丽西娅的汽车压得说不清话。

“呃,至少我们赚来了不少东西。”我小心翼翼地说。

原本空荡荡的奥特家里此刻摆满了各种东西,包括药品在内的各类物资。虽然布克看起来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小丑,但他意外的还挺靠谱。

“我需要一个解释,越详细越好。”艾丽西娅扶额说道。

“我——”

“这位,呃——英雄!”感激不尽,布克抢走了我的回答机会。“他和那位女士击败了一位哨兵!”

艾丽西娅阴沉着脸听完了布克的说明,然后还是把视线转向了我。

可恶,白感激他了。

我把事情经过基本复述了一遍,除了本不该发生的那一部分。

“哨兵?”

艾丽西娅和我一样,对这个词提出了疑问。

布克仿佛是接受了一项来自上天的使命,清了清嗓子,整理好破旧的领子,然后挺起胸膛说道:“哨兵,我们是这么称呼的。他们是来自王酋之手的怪物,我们……”

布克的传奇故事再一次地被打断了。

“哨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大约半个月前。”布克就像是被提问的小学生一般,立刻回答道。

艾丽西娅望向奥特,但奥特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应她的问询。

“你们跟哨兵交过很多次手吗?”

“没几次,知道了那家伙不会主动攻击之后我们都只能绕着走,但是进入他们所守卫的区域也会被攻击,所以我们一直都驻扎在城外。”

虽然布克浮夸的动作和夸张的表情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马戏团出身,但他的回答却相当有条理。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哨兵是王酋制造的?”

经过一段微小的迟疑,布克回答:“因为王酋军从来没有因为哨兵而出现过伤亡。”

“王酋军从来没有公开过自己军队的伤亡情况。”奥特突然插嘴。

“嘛,这就是你欠虑了。”布克不无骄傲地说道,“我们的间谍可能能掌握王酋军内的第一手资讯的。”

把自己间谍的活动暴露给几个陌生人真的没问题吗,这个领袖?

“月?”

我摇了摇头,向艾丽西娅表示我也不清楚布克所说的是真是假,于是我问布克:“你们是哪来的那么多医疗物资?”

“城外的驿站,商人们都从那里过。他们不敢进入萨格拉,就在城外拿各种东西和我们交易军火。”

明明正在革命,却把武器拿去卖。

“最后一个问题,王女奥利维娜在革命军中吗?”

“嘿,女士,虽然我跟这位先生已经成了朋友,但你也不能问这种问题,是不是?”

确实,从艾丽西娅发火训斥我开始,因为艾丽西娅过于强大的气场,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对布克的质询会。不过一个随随便便把间谍活动暴露给陌生人的领袖居然会突然注意到对话的风向不对。

王女很特别,间谍的那一段是谎言,或者这只是个偶然。

我对比着这三种可能的大小,却被布克突然搭上肩膀。

“你想要什么?”

“这位先生要加入我们革命军。”

仅仅一瞬,我在艾丽西娅的眼里看到了令人胆寒的怒火,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这得由他自己决定。”

闻言,布克把视线转向我,还眨巴眨巴眼睛,甚至还试图凑得更近一点。

“呃……”

说实话,我个人的话倒无所谓,反而希望艾丽西娅能给我个意见。

“我可以和你们继续交易,那个……”我尽力在布克凑得更近之前组织好语言,“就当我是雇佣兵好了,但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帮助王酋军。”

“很好!”布克似乎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我一会会派一个联络员来的,毕竟你估计也不愿意直接搬到我们那里去吧。天也已经黑了,我就先告辞了。”

布克不等我们再多说什么,蹦蹦跳跳地走了,不仅撞到了门还撞到了门框。

“月?”

“不知道,他确实像是为了达成目的并且尽可能地避免出纰漏才急急忙忙走的……但是他又……算了,目前对革命军的了解太少了。”

我摇了摇头回答,却突然注意到奥特的神情有点奇怪。

“怎么了吗?”

“啊,不,那个……”奥特瞄了一眼艾丽西娅的神色才慢吞吞地说道:“艾丽西娅老师还什么都没问啊?”

“哦,这个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正准备转而去问艾丽西娅的时候,她却很平淡地略过了这个问题:“还有很多事情要筹备,月你早点去休息。”

“嗯……”

艾丽西娅走进了书房,反手关上了门。

“艾丽西娅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诶?”奥特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诧异,但还是用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回应了我的疑问:“艾丽西娅老师她,从以前开始就是一个完全捉摸不透的人。知识渊博,心思缜密,但身份背景之类的,我也不知道。”

“啊,谢谢。”

我活动了一下关节,准备上楼去睡觉,但又被奥特叫住了。

“你和艾丽西娅老师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转过身,对上了奥特的眼神。从他暗淡的红棕色眼瞳中竭力掩藏的那一点不安中我似乎能注意到一些特别的东西,他低垂但不安分地微微颤动的尾巴也验证了这一点。

唔……这还真是……

“我原本只是个每天睡上二十几个小时的懒人,后来突然就被她拉着一起旅游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你如果对她有点了解的话也能明白的吧,她不是那种会轻易地停留在谁身边的人。”

奥特似乎有点舒下心来,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后眼神又变得暗淡无光。

“睡个好觉。”

我走上来,想着这种地方居然还藏着一个这样的彩蛋。

“真是不可思议啊,这世上真的有能够杀死哨兵的存在。”布克吃着葡萄干,喃喃自语。“这也在你预料之中吗?王女殿下?”

“别那么叫我。”

“抱歉抱歉,那祭司——”

“布克。”

“真是抱歉,这说话方式似乎有点改不回来了。”

“……”

“不过啊,比起那个,还有件更有趣的事情。”布克翘着二郎腿,只用两条椅子腿维持平衡。

“什么?”

“哨~兵,对着那个男人跪下了。那并非是受外力所迫而跪地,而是出自真心的崇拜。你确定那东西将来真的可控吗?”

“怎么可能……除非那是个活着的……不,那种东西早就在灾厄纪灭绝了。”

“除此之外,他们住在科维奇家,真是神奇,那个没落的王酋家连套像样的家具都凑不出来,却能跟这样的怪物攀上关系。”

“科维奇?在场的还有谁?”

“小科维奇,还有个……”

“祭司?”

“对,你认识?”

“……”

许久的沉默,布克始终没有等来一句回答。

“要变天了。”

一名侍从掀帘进入帐篷报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