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虽然不管怎么勉强这副身体都没事,但疲劳感却是一点也不打折扣。

当我来到帐篷外面的时候,艾丽西娅和那名车夫正在交谈。虽然艾丽西娅的神色依然平静,但车夫显然正试图在争论中说服艾丽西娅。

“他不愿和我们一起前往萨格拉。”

艾丽西娅察觉到了我的接近,转头向我解释道。

我看向那名车夫,但他别过头去拒绝和我有视线接触。

我只好问他:“你要去哪?”

两只无角驼昨天都已经死了,现在往那个方向望去就能看见它们的尸体。蓬车基本上也毁得差不多了,恐怕不是简单修理就能解决的。照理来说,这附近的城市似乎只有萨格拉了。

“萨格拉城外有旅行商人建立的驿站,距离这里不远。”

“好吧。”艾丽西娅认可了他的理由,最终同意了。

虽然我大概能理解车夫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的心情,但我仍留有疑惑。他似乎强烈地希望能够避免进入萨格拉,或者是想要避免和我们一起进入萨格拉。

但随后,我就明白了他的不安和焦虑来源于何处。

那是不远处全副武装的珀尔希。

她已经换掉了之前那身气质不符的紫金色服饰,换上了极具压迫力的制式装备。雇佣兵们所钟爱的无标识军装,满载的子弹和爆炸物,与少女体型不相称的战术背包,以及战术双点式携枪……

我看着珀尔希披上最后的斗篷,将全部的锋芒都掩藏在阴影之下。

那就是个人形重火力兵器,一座移动的军火库。

更要命的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蓬车上那些所谓的“行李”,基本上都是珀尔希所带来的武器,不,说是军火会更加恰当。

在车夫看来,这是绝对不能载也不该载的人。

“距离萨格拉还有一段距离,这样不会负荷过重么?”

我尝试着去向珀尔希搭话,希望她不会因为昨晚被点燃的仇恨而表现出过度的进攻性。

“嘛,还好吧,也就三十公斤左右?”珀尔希平淡得令人不安,既没有表现出对复仇的渴望也没有露出小恶魔式的笑容。

“三——嗯?!”

我怀疑是我的听力出现了严重障碍,但珀尔希没有理会我的错愕。

“萨格拉虽然还很远,但战场已经近在咫尺了,血腥味和硝烟味馥郁得呛人。”

我看向远处的地平线,看不到任何特别的光景,也闻不到什么特殊的气味,但我知道珀尔希是对的。比起在人群中收敛自己,用玩笑和戏谑来掩饰残忍,她大概会更加熟悉战场的环境,有如游鱼归海。

之后,车夫一点也不耽搁地就走了,虽然他脚踝的扭伤不算特别严重,但想要一个人穿越这片平原毫无疑问还是相当冒险的。何况他只带了一些水和食物,一旦遇上什么麻烦的话连脱身的可能性都没有。

原本我以为他只是不想和我们一起进入战乱地区,但他如此强烈地想要独自离开反而让我有点在意——他在躲避些什么,他知道些什么?

但艾丽西娅都点头应允了,我也没有立场多言。

我配着罐头吃完自己那份早饭,看着珀尔希把不能带走的武器就地销毁。

那应该不是能不眨眼间就随意毁掉的东西吧……我看着珀尔希淡定地把枪械拆解成不可再分的零件,然后把子弹随意地丢进零件堆里,最后像是摆放鲜花一般把累叠成山的爆炸物放在外围。

珀尔希拍了拍手,拉开一定距离之后满不在乎地引爆了那堆武器。直到此刻,她才像是初次看见烟花的孩子一样露出了笑容,然后仿佛是在享受着晚风一般闭上眼,任由爆炸产生的冲击波猛烈地拂过她的银白色长发。

明明是熊孩子式的危险行为,她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微笑。

就算是单从价格上看,那怎么看都不是能毫不心疼地毁掉的量。就算知道这是无可奈何,也会想尽办法再挣扎一下,例如把这些武器带进战区去卖掉。

如果是从这点出发的话,珀尔希的装备也在微妙之中有些令人在意的地方。同样是雇佣兵,珀尔希的装备比起昨晚的那几个倒霉家伙显得太过专业,她的这些装备怎么看都不像是独自流亡的雇佣兵能搞到手的。

难道是艾丽西娅么,亦或者是与艾丽西娅有着某些不明关系的教会……

“差不多有十来公里吧。”珀尔希拿出一份地图,转头对艾丽西娅说道。

“月,该出发了。”

我跟上了艾丽西娅和珀尔希。在旅途中遭遇袭击,以致不得不丢弃多余的行李徒步行进十余公里,这种事情可完全谈不上是一个好的开头。

起初我还担心负荷超过三十公斤的珀尔希会体力不支,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不知道是珀尔希的体能超乎常人,还是这个世界的身体素质标准本就偏高,在后半段路程中我甚至不得不用魔术强化身体才能勉强跟上珀尔希和艾丽西娅。

我甚至一度需要艾丽西娅和珀尔希停下来等我休息一阵子。

“你的体能未免也太差了吧?”

“我嘱咐过你要好好休息的。”

面对两位少女的批责,我无言以对。毕竟,我平常都会用足以令细胞坏死的魔术强化身体,然后让细胞坏死的速度和自愈速度达成平衡,只有以这种不合常理的方法强化身体才能勉强应付平常遇到的麻烦,所以我一直都是倾向于避战。

但那种强化身体的方式又会留下很深的疲劳感,最终又只能依靠死亡来重置身体……

“还没到么?”

“大约还有两公里。”艾丽西娅平静地回答,但还是体贴地递给我一杯水。

“萨格拉的话,还有两公里。”珀尔希遥望着远处补充道,“但战场的话,已经到了。”

满目疮痍的大地:废弃的战壕和沟壑,混杂着血污的泥坑,爆炸掀起的深坑与土浪,模糊的血肉,废弃的石块木料。人类所积累的一切文明都已经从这里匿去,只留下了野兽的踪迹。旗帜被肆意践踏,叫人难以看出这场战争的胜负手。只剩下骇人的秃鹫站在歪斜的旗杆上,心满意足,怡然自得,反倒像是战争中的唯一胜者。

“墨。”

我顺着珀尔希的目光看去,确实有几只漆黑一团的凶暴恶兽匍匐在战场当中。

“它们,在吃……人?”

“准确地说是赫石,墨也需要能量来维持其存在。”艾丽西娅向我解释,“曝尸荒野的赫石使用者转变成了墨,它们必须进食其他赫石使用者的尸体才能维持自身。”

然而这种理性的解释并不能缓解这种场面给人带来的反胃。

“能看到的有四只。”

四——不对。

“珀尔希!”

虽然很细微,但几米开外的一具残破尸体上也逐渐燃起了黑色的微焰。那具尸体在我出言提醒珀尔希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动作。

珀尔希以极快地速度开枪击碎了那具尸体的头部,然而子弹只是随后将至的爆炸物的附赠品。

“好了,还是四只。”珀尔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完全不考虑自己被爆炸波及的风险。

我终于意识到,珀尔希的心情非常差。同时我们的情况也非常差,刚刚的爆炸把那四只墨全都吸引过来了。

艾丽西娅叹了一口气,但珀尔希就像是没听到一样。

”安葬它们吧。“艾丽西娅语气仿佛是在悼念。“人类唯一不需要学习便能掌握的技巧便是自我毁灭。”

”是吗?那我可从来都没学过该怎么埋呢。“

珀尔希一个人就能差不多搞定,所以我只需要想办法躲远一点免得被爆炸波及。

索然无味的四次爆炸,单调乏味的情节不断重复着,就连爆炸也失去了视觉上的冲击力。死于爆炸的墨也因此显得愚笨呆滞,而这些人的死亡的意义变得更加浅薄。

”终于要到了么。“

视野中出现了被风沙磨蚀的城墙,比起物理层面上的御敌,这些残破的城墙似乎只能起到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剂作用。几个闲散的士兵守着毫无实际用途的门关,在一片风沙中像是无业游民那样无所事事,只有明晃晃的刀戟和尖锐的弩箭能够勉强证明他们的身份。同时,由草原到荒漠的交际线就在城市的边缘,这是典型的因为落后的胡乱开发导致的荒漠化。

珀尔希完全没有被三十公斤的负荷难倒,反而表现得游刃有余。

那群士兵显然对于外来人感到惊讶,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敌意。也不知道该说他们警戒不足还是过于温和了,看到来历不明的旅人也没有立刻把放在一旁的弩拿起来。

“他们不使用枪械么?”

“用炼金术制造枪械有很高的技术要求,这也就意味着一般的枪械还不如弩箭可靠,高品质的枪械则太过昂贵。枪械比起弩箭最大的优势在于低训练成本,但在制造成本上枪械却被弩箭反超了,再加上昂贵的子弹的话尤其如此。这就导致枪械的实际泛用范围并不比弩箭广。”

出人意料的,这次向我解释说明的人是珀尔希,而非艾丽西娅。

不过高品质的枪械非常昂贵的话,那为什么能随随便便地毁掉一批呢?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来的?”

卫兵随意地挥动了一下旗帜,算是向我们打了招呼。艾丽西娅示意我们退后,这里就由她来交涉。

“我是科维奇家的祭司,外出云游后准备回到萨格拉。”

“祭司?科维奇……”那名卫兵显然有点疑惑,随后似乎又感到为难。“嘿,你们听说过科维奇家族吗?”

听到他的询问,一旁坐在歪斜墙壁的同伴们终于停下了嬉笑和闲聊,却没有一人回答,只是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似乎忍受不了这样的尴尬,于是提议:“去问头儿?”

“算了吧,那家伙昨天输了一晚上,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呃……我们这样的小人物确实记不住所有的王酋……”那名卫兵似乎很无奈,也很气恼为什么是自己轮班时遇上这种事。“要不你给我们占卜一个预示,就算是验证身份了吧。”

艾丽西娅点头应允,没有多说什么。

“这群家伙能从谁手里守卫城市啊?”我凑到珀尔希旁边轻声询问。

珀尔希似乎也为这个问题感到为难,思索许久之后才给我回答:“嘛,总会有棋逢对手的时候吧。”

“用毒蛇的牙杀死龙,不过是自陷其中。”许久的沉思过后,艾丽西娅十指交叉之后将手背朝上,平摊在那人面前。“不可用蛮力治野兽,不可饮鸩治绝症。”

“嗯……”显然,那名卫兵和我一样一头雾水,于是转移了话题。“那两人是?”

“我的随从。”

“哦,那么,欢迎回到萨格拉。”卫兵让开了道。

他似乎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验证身份,的方法和必要,他大概只是需要一个能够让自己信服的理由,让自己有一种正在尽职的错觉。说得极端一点,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他也会想办法帮我们圆过去来骗过他自己的吧。

那么他大概曾是一名合格的守卫,只是在恍惚间被改变了。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今天晚上吧。”

“但愿能熬过去。”

在进入城镇之后,在风沙中我只捕捉到他们交谈中的只言片语。

“我还以为你只是扮作祭司。”

“萨格拉的每个祭司都只是扮作祭司。”艾丽西娅回答我。

“然后要去哪?”

“去科维奇家。”

珀尔希挑了挑眉,然后说道:“我还以为那是你临场编出来的呢。”

砌砖的道路已经被风沙涂抹得不像样了,街道两旁都是土坯房,似乎没有一家像样的商店,和切格尔比要落后许多。路边还留有一些破旧的街摊,裹着斗篷的行人稀少且步履匆忙,这里荒凉得像是刚刚被发掘的遗迹。

“到了。”

“葬仪屋?”

我并不认识这里的文字,也不了解这里的风俗,但珀尔希很贴心地翻译了一下。

“话说这里离萨格拉城区也太远了吧?”珀尔希吐槽道,“不是只有王酋才能有祭司么?”

“曾经的王酋也能有。”艾丽西娅没有多作解释,她抬起手在画满了不明符号的木门上轻叩两声。

无人回应。

“你确定你没找错地方么?”珀尔希明显是故意想要打趣艾丽西娅,“我觉得街角对面的那栋屋子和王酋的地位比较相称。”

我往街角望去,这次不用谁告诉我我也能大致判断出那应该是一家贩卖欲望的风俗店。

不过好在那扇门还是在我们被风沙和太阳劝退之前打开了,站在门内的是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亚人,证据是他头上的兽耳和身后的银灰色斑点尾巴。

“艾丽西娅……老师?”他似乎很艰难地选择了“老师”这一称谓。

“你长大了,奥特。”

那名青年似乎无法相信眼前人正是艾丽西娅,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客套话,但最后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我……”

“我回来了。”艾丽西娅平静地说道。

“啊……”奥特扶额,随后为我们让开了路,把我们迎进屋内。“欢……欢迎您回来。”

屋内简朴到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只有房间角落一些布满灰尘的工具能证明这里确实是一家葬仪屋。虽然我连一处能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但我对那名青年端上来的茶还是非常满意的。

“艾丽西娅老师……”奥特似乎格外尊敬艾丽西娅,甚至于说话的时候立侍一旁,低垂着脑袋。“父亲他……”

“我已经知道了。”

“是吗……”他抽动着嘴角,随后把身子压得更低,直接地抛出了他的疑问:“那么,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我所要做的事始终未变。”艾丽西娅对他说,“你父亲的死,我很遗憾。”

“是么……”

随后,奥特把视线转向我和正在饶有兴趣地摆弄一堆化妆工具的珀尔希。

“他们两个可以信任。”

奥特闻言,立即向我欠身道歉,短暂地迸发出锐意的红棕色的瞳孔立刻又暗淡了下去。

“冒犯了。”

“奥特,我需要你告诉我有关萨格拉现状的一切。”

“我当然愿意告诉您我所知的一切,但如您所见,科维奇家家早已经不可能了解宫廷中的那些辛秘了。”

“告诉我你知道的全部。”

“是。”

奥特恭顺地点头,还专门去为艾丽西娅搬了一把椅子。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街道,几个裹着斗篷的行人就像是风沙中的几个鬼影。

“不久之前爆发了革命,革命军也迅速地组建了起来。但就我所知,比起革命,这更像是叛乱,但还是有很多人因为对王酋的不满而加入革命军。我不知道革命军是由谁领导的,他们好像完全不打算攻入宫廷,一直在城镇外围和王酋军进行拉锯战。此外,有消息说失踪已久的王女殿下似乎也在革命军中,但无从证实。”

“王酋军那边负责指挥军队的是?”

“塔沙尼涅亚王酋,塔沙尼涅亚家族是如今宫廷中位高权重的家族之一。”

“如果有某一位王酋和天初有所勾结,你觉得塔沙尼涅亚的概率会是多少?”珀尔希突然打断了奥特的陈述,似乎有点没头没尾地问道。

“呃……天初?那个……”

“对,那个天初。”珀尔希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露出了摄人心魄的危险笑容。

“我不能确定,其他几家也有和天初合作的可能。天初一直都是萨格拉地区最大的武器来源地,只要有机会的话谁都会攀上去的。”

“唔……那么你估计也不知道弗利西斯的下落吧。”

“弗利西斯?”

珀尔希莞尔一笑:“天初吉祥物的名字,不必在意。”

“泽里家的境况如何?”

“还好,但也只不过是还没被吃干净罢了,之前又中了套,扛下了一项新工程,这一阵子忙得焦头烂额。”

“去告诉他们,该还清人情了。”

“您要做什么?”

“我要进入宫廷。”

奥特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尾巴都一并炸毛,突然对着艾丽西娅吼道:“那太危险——”随后他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后退一步,支支吾吾:“抱歉,老师。恕我直言,那片宫廷如今只是权贵们的一言公堂,高位者的寻欢之所。”

“我知道,所以我得去。泽里家应该能在宫廷里给我找一个安全的位置。”

“我知道我不该多问,可您到底要做什么?”

“萨格拉藏着一枚茧,我得找到它。”

我伸手示意,确认了艾丽西娅注意到我之后才插话:“所以,那个‘茧’是什么?”

“恶魔、古神、龙、邪魔……诸如此类生物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独特的复生手段。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无法被彻底杀死,而是会在死亡后留下自己的‘茧’,陷入沉睡,以待重见天日。因此茧就成了对这类仍在沉睡中的生物的统称。”

“也就是说……”

奥特补上了下半句:“现在的萨格拉里有一条龙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艾丽西娅随即又把这一猜想推向了更加恶劣的方向:“如果只是单纯的有一枚茧存在的话,消息是不会传到她那里的。也就是说,已经有人得到了那枚茧并且试图利用它做些什么。”

“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

“奥特,我必须去。”

艾丽西娅的语气温婉而又决绝,显然她并不会因为奥特的顾虑就改变她的计划,她所要做的事始终未变。

“我知道了,老师。”奥特低下头,红棕色的眼瞳变得更加暗淡。“我会去同泽里家交涉的,只是……”

“怎么了?”艾丽西娅柔声问,刚刚那不可动摇的坚毅和决绝霎时消失不见。

奥特沉默了一会,几乎是羞恼地回答:“父亲生前对泽里家的欠款还没有还清。”

“我会和你一起去。”

艾丽西娅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仿佛她的陪同就已经保证了最终的结果。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平淡且无聊。虽然奥特家里家徒四壁,但面积却一点也不小,勉强算是保住了王酋这一身份的最后的尊严。我和珀尔希在简单地安置行李过后就陷入了无聊的境地。奥特和珀尔希似乎有更多的细节要谈,我只好百无聊赖地吃着奥特端给我的一盘坚果,看着窗外刚刚停息的风沙发呆,一直到傍晚为止。

“感觉要长出苔藓了。”

我伸了个懒腰,浑身酸痛,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靠着窗户睡过了大半个下午。身旁还有艾丽西娅留下的字条,那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晚饭在楼下,我很快就回来。”

我走下楼,珀尔希正擦拭着短匕。

“珀尔希和奥特出门了。”她看着铮亮匕首上的倒影说道。

我停住了脚步,嗅到了一点微小而致命的火药味。

我走下楼梯,向珀尔希确认:“你要出门?”

“嗯。”

珀尔希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现在似乎只想把那把匕首擦得更亮。

从昨天开始珀尔希的状态就很不对劲,她似乎竭力想用心不在焉和无所谓来掩饰自己的某种疯狂,但她似乎又无意遮掩自己准备复仇的意图。不过结合艾丽西娅对此事的态度我大概能猜到,珀尔希正以这种矛盾的方式来避免我或者艾丽西娅插手她的复仇。

……

我把装坚果的碟子放在桌上,视线无意间扫过珀尔希的脸。

她神情平静,动作安稳,唯有暗金色的眼瞳如炬火一般燃烧。

我不了解她的经历,也不清楚她要做什么。既然艾丽西娅都没有过问此事,我也理应选择视而不见。但是,如果没有人做点什么的话,那对眼瞳迟早会燃尽其身,然后如迟暮之年的呻吟一般熄灭。

“憎恨么?”

珀尔希停下了动作,但也没有回答,空气就像被点燃一般令人窒息,房间里安静得令人晕眩,我甚至一度产生了枪声的幻听。

“嗯,因为憎恨。”

珀尔希回答,却全然没有了狂热与疯狂,只剩下了疲惫。

直到她离开,我们都没有过任何交流,甚至直到她离开之后我才把视线转向她刚刚所在的方向。就算我再多问什么珀尔希也不会回答,就像她知道我不会再问一样。我无从触及她的世界,只能止步于此。

萍水相逢,她容忍了我近乎冒犯的提问。尽管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默而不宣和一句问答之间仍有着天壤之别。

虽然冒险,但我最终还是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复仇从来都不是什么禁忌,只是在复仇中,人们无可避免地会在选择中舍弃一些东西。微小的抉择逐渐积累,舍弃的东西愈来愈多,最终人们往往会在追寻复仇的过程中燃尽己身,抑或是在复仇之后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

而珀尔希……

“咕~”

啊,话说我的晚饭呢……

萨格拉的面积并不小,而现在又处于战乱时期,想要从这片混乱中找到一个人并不容易。

珀尔希像是闲庭信步一样走在街角小巷,地上满是碎石和沙土,但珀尔希没有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噪音,轻盈如剪影。

或许不应该那样回答月,珀尔希想道。

月是个以他人悲欢为消遣的人,当月试图在穆雅梦境的最深层用言语摧毁弥斯的精神时,珀尔希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更早一些的时候,凭着她的直觉,她就本能地不希望和月扯上什么关系。

那是个无慈悲无怜悯的怪物,追究并分析他人的遭遇来打发时间,甚至以“客观”的局外人视角把事件的责任归到当事人头上。珀尔希能感觉到,月的面无表情之下是轻蔑和不屑,仿佛目空一切,喟叹着他人的愚昧。或许他的分析和论断没错,但那绝不正确。

然而,对自己的生活完全无感,甚至沦落到要靠他人的悲欢为食粮,月本身就已经足够可怜了,只是珀尔希不知道月本人有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更进一步,一想到月说不定会像对待弥斯那样轻蔑地把自己的复仇当作戏剧一般消遣,珀尔希就想把子弹送进他的脑袋。

但是,她需要月,所以她才回答了月的问题。

如果只靠她自己的话,想要摧毁天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她和艾丽西娅也早就有言在先,交易已经达成,艾丽西娅虽不会干涉她但也不会给予她更多的帮助了。那么,珀尔希理所当然地会想到去利用月。

所以珀尔希才一方面把月排除在自己的复仇之外,似乎并不希望月干涉她的事;另一方面又有意无意间向月透露更多信息。月以他人的悲欢为食粮,那么,就把自己的悲剧当作鱼饵——哪怕珀尔希自己都为这种行为感到反胃。

实际上,这种行为就相当于通过给自己放血来引诱鲨鱼。

“但是似乎并没有跟上来呢。”

珀尔希感到头疼,同时之前那份被强压下去的烦躁感再次袭来。

珀尔希的言语和行为都显得很正常,全然没有渴望复仇的狂热,现在的她甚至比平时的她表现得更加正常。那是因为她无时无刻都在试图用点什么东西来塞满自己的大脑,堵满自己的思考。

否则的话……

珀尔希立刻把思考强行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如果那几个雇佣兵没撒谎的话,弗利西斯进入萨格拉应该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进入萨格拉之后必然会与某一位王酋有所接触,而这一信息或许会被其他王酋所知悉。但这一点需要由艾丽西娅去确认,所以暂且按下。

那么从另一方面入手,珀尔希得想办法查到最近一批进入萨格拉的雇佣兵的去向。弗利西斯应该不会傻到明目张胆地让雇佣兵集体进入萨格拉,他必然会选择让雇佣兵分批进入萨格拉,驻扎在不同的区域作为幌子。

如果雇主采用这种方式的话,那么这群雇佣兵一般都不知道相互之间的底细,只有一支来自天初军队混在他们当中,负责弗利西斯的护卫任务。

“真是恶心。”珀尔希咬牙。

这是 阿尔维亚的战术,通常用于护送目标进入混乱地区。

珀尔希深呼吸,以籍着清冷的夜风冷静下来。

如果反其道而行之的话,弗利西斯本人所在的队伍必然不会和其他的雇佣兵同行。那么珀尔希只需要想办法查到一部分作为幌子的雇佣兵的去向,就能用排除法找出弗利西斯的可能去向。把他可能的去向报给艾丽西娅,然后结合王酋们的势力分布图,差不多能找出他们的位置。

具体到当下的话,珀尔希要做的就是找到那群守卫,最好能问到是否有雇佣兵队伍从其他方向进入萨格拉。

珀尔希停下的脚步,眯了眯眼。

街道有点安静过头了。

再怎么说现在也是战乱时期,先不论行人,街道上连个巡逻的卫兵都没有。

珀尔希来到城门外,依然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破纸牌和酒瓶子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人来过。就算军队的纪律再怎么散漫,也不至于在太阳刚刚落下的时间点就全员离岗。

有将要发生点什么的不详预感。

血一般的残阳呻吟着没入地平线,惨烈的薄日把土黄色的大地染成了血潭,绝对的死寂让人不由自主地拼命想要找出一点声响来。

子弹早已经上膛,保险也已经打开,珀尔希清楚地确认了自己身上带着的每一柄枪和每一把刀。

珀尔希转身回到城内,然而当她重新踏进萨格拉城镇的那一刹那——

猛烈的音爆掀翻了珀尔希,耳鸣声直接冲垮了她的所有感官,她甚至连对方的身影都没捕捉到。

炮击——不对——那是……

珀尔希被压在一堆石块之下,被烟尘呛得剧烈地咳嗽。

“肋骨,好像断了一根。”

珀尔希在黑暗中摸索着,推开了压在上方的石块,又不得不用匕首割断了被压住的一部分长发,然后扶着周围的石块才勉强站起身。爆炸冲击造成的耳鸣还没有消退,她彻底失去了平衡感。

差点被活埋在倒塌的城墙中,因为残留的晕眩而被困原地,银白色的长发被不规则地截去一段,几乎要被淹没在尘土里。

狼狈至极,然而这甚至不是遭受正面冲击之后的结果。

许久,久到珀尔希自己都怀疑自己遇到的并非人祸而是天灾。她斜靠在倾倒的城墙上,咳出一口污血。因为迟迟未能取回自己的视力,她不得不躲在阴影里,把自己的性命彻底地交到了别人手里,就像是一只待宰羔羊。

耳鸣,眼球充血,骨折,大概还有内脏出血,这就是珀尔希现在的处境。

“那是什么鬼东西?”珀尔希扶着石块走出阴影,“刚刚的时间都够它杀我五六次了。”

那是有着人形的“某物”。它整个包裹在黑色的布料之中,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无法确定在那黑布之下的正体。因此它可能是这世上的任何事物——但绝不可能是人类。

刚刚的冲击波就是它从某处突然冲到城门口而产生的,珀尔希只是像一只虫豸一般偶然地被波及到了而已。

它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进攻性,否则珀尔希就没有活到现在的可能。

“如果有这种级别的暴力,不管是革命还事叛乱都能随随便便地镇压的吧。”珀尔希露出了挑衅一般的笑容,随即又转变为掠食者的凶狠。“也就是说,你这家伙是从天初来的吧?”

没有回应,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珀尔希开枪为止。

又是一阵音爆掀起的灼热巨浪,不过珀尔希已经及时地找到了掩体,尽管在这样的音浪面前掩体只能是一次性的。

珀尔希卸下空弹匣,丢到一边。

七发足以打爆亚龙种脑袋的蚀刻子弹,没能造成任何伤害。

珀尔希的听力已经彻底停工了,但幸运的是对方并没有继续进攻,甚至都没有转向珀尔希所在的位置。

“来一场盛大的烟火吧。”

珀尔希笑着,再次开枪。她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一般火力的枪械根本无法对对方造成伤害,因此,她只是在朝着天空开枪,仿佛乐团的指挥举起了指挥棒。

未知的怪物再次袭来,但珀尔希已经不会再给他冲刺的机会了。

D32-残火固态炸药,极高浓度的赫石燃料能令爆炸中心的温度达到五千摄氏度,残余的赫石燃料则会密布于空间中为持续燃烧提供支援。

于此同时,珀尔希开始了高速移动,在一片混乱的废墟中翻跃障碍,奔走疾行,如履平地。

珀尔希拉开拉环,随后猛地扭身掷出,浓烈的烟雾弥漫开来,但持续燃烧的火焰依然会标记出对方的位置。

那个怪物发起了第二次冲击,但失去了视野的敌方已经没法靠着这种野蛮而低效方式对珀尔希造成威胁了。

珀尔希保持着移动,随后直接攀着半毁的楼房跃上了一栋废弃的民宅。

20毫米口径的反器材狙击步枪,根本来不及趴下瞄准的珀尔希选择了在空中连续开枪。顺着巨大的后坐力,珀尔希直接选择脱手,把枪抛向侧后方,然后拿出了另一把榴弹铳,在空中描绘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同时也把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墙上。

明明只是一个人,却打出了火力压制的效果,但代价也是显而易见的。

右臂已经因为不正的开枪姿势而彻底报废,浑身上下都是淤青,耳鸣和晕眩也在加重,膝盖已经不堪重负,珀尔希几乎是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了。

如果这都不能造成有效的伤害的话……

“哈……”

在视线尚未彻底模糊之际,珀尔希看到了绝望的光景:那只怪物身上的火焰甚至都没有熄灭,但能看到的是——对方毫发无伤。

黑色的布料已经被火焰燃尽,暴露出来的是一个黝黑的人形怪物。仔细看的话“它”根本没有五官,皮肤表面爬满了红黑色的珊瑚和墨绿色的藤壶,侧身存有一处花蕊一般的开口,还能看到一串诡异的鱼眼和咽喉齿,胸腔内满是各种不可思议的鱼类骸骨。粘稠的绿色液体顺着鱼鳃滴落在地,腐蚀出一个个坑洞。整体看上去仿佛腐烂的尸体,刺鼻的腥味甚至能盖过火药味,但“它”湿润的皮肤又像是正在呼吸一般在火焰中起起伏伏。

虽然珀尔希并没有看清对方的样貌,但这就已经足以给她带来杀身之祸了。

彻骨的寒意浸入珀尔希的每一个毛孔,刀刃一般的水流割开了她的皮肤。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虚无,她所处的地方正是深渊中央。

“这里是……”

当深海这一模糊的印象出现在珀尔希脑海中时,冰冷的海水疯狂地灌入她的口鼻,彻底地剥夺了她呼吸的权利。她的意识正在被极速抽离,离开了她的躯体,漂浮在深渊之中,融入深渊之中,不再受任何束缚。

随后降临到珀尔希身上的便是一片安详,她甚至不需要挣扎,也没有必要挣扎,像是午后的小憩,像是初秋的漫步,令人胆寒的温暖支配了珀尔希。

“欢迎。”

朦胧间,珀尔希听到了一位少女的声音。

“咕——”

依靠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近乎于求生的本能,珀尔希只是发出了串由几个气泡组成的破碎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