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的颠簸可真让人难受。

我、艾丽西娅、珀尔希三人正坐在一辆由无角驼拖拉的重型宽轮篷车上,除我们三人之外还装载了许多货物。据艾丽西娅所说,南方绝大多数城市之间都依靠轨道列车交通,而一些比较特殊的区域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被并入交通网络,萨格拉就是其中之一。

正如艾丽西娅所预料的,珀尔希作为一名雇佣兵接受了委托,和我们一起绕道前往萨格拉。此刻她正靠着行李睡觉,真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在这么颠簸的情况下睡着的。

“天黑之后会择地扎营。”坐在我身旁的艾丽西娅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那时你可以好好睡一觉。”

“好吧,话说你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艾丽西娅没有穿着她平时的那套白色连衣短裙加长白褂,而是套着一件能够遮住脸的黑色无袖兜帽配黑色丝质假袖。在那兜帽之下是一件墨绿色的斜抹胸露脐紧身衣配黑色斜高开叉长裙,裸露在外的大腿上还有一段配满各种饰物的束腿。除此之外艾丽西娅的肩颈和手腕处也戴满了各式各样我所不认识的饰品,手背上还画有某些符号。

“萨格拉祭司的装扮,我在萨格拉预留下的身份。”

虽然艾丽西娅的打扮确实与祭司的身份相符,各类饰品也确实营造出了某种神秘莫测的民族风格,但我只想说裸露的香肩和大腿上勒出的线条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艾丽西娅正拿着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虽然在我所处的角度能很轻松地看到她所记录的内容,但我还是移开了视线。不过偶然间我注意到艾丽西娅右手食指上有戴过戒指的痕迹。

戒指……

不,大概只是我的无端联想。

我把视线投向车外,映入眼帘的只有无边际的原野和来往车辆用车轮硬生生开辟出的裸露道路。我望着后方的原野发呆,看着太阳逐渐与丘陵相切、相交,最后只留下天边的一点血色薄暮。

“嗯?”

除了晚风掠过劲草,归鸟跃上枝头的声音,环境中还出现了微小而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的气息。

我没太在意这件事,把视线转回车内,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子,但珀尔希却平静地睁开眼望向车外,眼神凌厉,仿佛她从未陷入过深眠。

她从腰间拿出了枪,还上好了膛,看来事情比我想得严重一些。

“怎么了?”

艾丽西娅合上书,低声向我问道。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杂乱的脚步已经变得急迫,很快就变得清晰可闻,最后金属的碰撞声和一支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向我们表明了他们的来意。

“七个人。”

我向珀尔希说道。她已经起身准备跳车以免变成活靶子,我也抓起艾丽西娅的手腕——

“月。”

艾丽西娅同我对上了视线,在刚刚的那个瞬间,她已经明白了眼下的情况。而在我和她对上视线的这一瞬间,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松开了艾丽西娅,与此同时珀尔希挽住她的胳膊。她们两人将要从后方跳车,而我要直接破坏这辆车到驾驶座上救下车夫。

在眼神的一个交错过后,我和艾丽西娅擦身而过。

就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理解她的意思,我为什么会如此自然地选择相信她。

已经没有了思考的余裕。鲜血已经划破皮肤,我向前伸出手,血液所构成的晶体轻易地破坏了木头,多余的血液则附着在破口周围的木头上开始以链状自旋的方式扩大破口。

我伸手抓住了车夫把他拉进车篷内,同时还看到一只无角驼已经中箭倒下。车夫似乎受了点擦伤,但很理智地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我用划开另一侧的车篷,带着车夫跳了下去,随后滚下一处草坡。

天色已经很暗了,只有太阳所在的西边还剩有一些光亮,根本无法与昏暗的天空抗衡。晦暗的月亮隐藏在云层当中,尚不能提供什么有效的光照。

比起杀人,对方选择了先让我们失去交通工具,看来并不是新手的临时起意。同时,在不需要掩人耳目的原野里一直等到天色昏暗才选择动手,说明对方只是偶然盯上我们而不是早有预谋。

“怎么办呢……”

我探出头,看向翻倒的蓬式马车,另一只无角驼也已经倒在了地上。同时,在马车旁的某人打开了手电筒,但尚未举起就立刻关掉了。

很机敏,但这种疏忽是致命的。

一声枪响,一个人倒地。

眼下的情况是,我们提前预判到了他们的袭击,因而及时地躲了起来,但同时我们也没能确定对方的位置。在这种条件下,打开手电筒暴露自己的位置实在是太过愚蠢,被珀尔希杀掉一人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剩下的人并不蠢,他们尽量压低身形,在草地的阴影中移动,不发出多余的声音。如果不是依靠魔术强化视力和听力,我大概也没法捕捉到他们的位置。

中间的马车处还有三人,除此之外,一个人在西边更远处,另外两人正朝着树林移动,也就是朝着珀尔希开枪的地方移动。

“嘶——”

我看向身旁的车夫,他似乎扭到了脚踝,手臂上还有我把他拉进车篷时造成的擦伤。

啊啊,真是抱歉,我都快忘了人是会受伤的了,只记得人是会死的。

我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却意外地捕捉到了珀尔希的身影。

她就像是致命的毒蛛一样潜伏在树林的阴影中,随着阴影的随风掠动而稳步前进。她几乎是和那两名接近树林的敌人打了个照面却没有被发现,然后她停了下来,等待对方迈出最后一步。

那名敌人抬起脚,向前迈出,然后缓缓落下,先是接触到野草的叶尖,缓缓压下,然后踩在松软的草地上。

两发子弹,一声枪响,两人倒地。然后她猛地蹬地冲刺,几乎是一路踩着对方子弹的落点绕进了那三人的死角,把子弹送进了西边最远处那人的脑袋。

看样子,就算是珀尔希一人也能够完成一杀七的壮举,但是……

我抬起头,月亮即将从云层中显露,就算是微弱的月光,在毫无遮挡的平原上也会把人数差距带来的巨大劣势进一步拉大。对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三人也围绕珀尔希最后消失的地方慢慢散开。

于此同时,我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不必去看也知道是艾丽西娅。她很平静地走到车夫身旁,拿出她跳车时抓起的急救包,开始给车夫包扎伤口,固定脚踝。

“不必担心。”艾丽西娅一边给伤口消毒一边对我说。

月光逐渐揭开了大地的面纱,然而就在月光的银色笔触抵达珀尔希时,原野上发生了爆炸。

爆炸发生在珀尔希与那三人之间,珀尔希似乎是把那个倒霉蛋的尸体当成盾牌来抵御破片和冲击,然后在烟雾尚未消散之际——

一个身影从烟中显现,三名敌人立刻开枪,只有中间的一人在开过两枪后立刻停了下来警戒周围并试图躲到掩体之后。

经验最老到的一人,大概率是个领头角色,如果要留活口的话那就是他了。换句话说,另外的两人没有活着的必要。

身影倒下,硝烟散去,出现的是他们同伴的尸体。

毫无遮掩的原野,对他们三人也是一样的。自以为迎来了胜利,盲目地持续开枪却不躲回掩体后面。

又是毫无悬念的两具尸体。

压倒性的胜利。

还剩最后一人,但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因为没有直接把爆炸物丢向对方,一车的行李和货物基本都毫发无损。

珀尔希很强,我再次确认了这一点。她的强大不在于身体素质或者是别的什么特殊能力,毕竟就算再强也不能无视枪伤,就算再快也跑不过子弹。一对多的真正难点在于,在枪械面前,人实在是显得太过单薄脆弱,容错率太低。

但她太熟练了,几度消失又几度出现,残忍而果决的鬼魅,仿佛就是为此而生的。

我爬上草坡,向最后剩下的那一人走去。

他似乎很惊讶于我的突然出现,不过在露出惊讶的神色之前,他先用子弹表达了一下讶异。

但没有什么用,由液化之后的血液一直附着在我的右手。血液散布在空气中,凝结成相互连接的碎片,子弹的轨迹因此而改变,与我擦身而过。

我继续向前走去,他再一次举起了枪,但他已经明白反抗将会是徒劳。

“等等!”剩下的最后一人大喊,“我投降!”

他把手里的枪举过头顶,然后丢在面前的草地上。在他身后,珀尔希翻上倾倒的马车,狠狠地在他的太阳穴上来了一记侧踢。

对方及时用手挡住了珀尔希的侧踢,但还是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的手似乎也因此受了不轻的伤

“你们是——”

然而我尚未把话说完,就再一次见识到了珀尔希的交涉技术。

只字未言,枪火先行。

珀尔希往对方的大腿上开了一枪,然后淡然且灵活地开始更换弹匣。

显而易见地,他正在拼命赶在珀尔希开第二枪之前组织好了语言:“我们只是从萨格拉逃出来的雇佣兵,没有雇主,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

“只是想要拦路抢个劫。”我接上他的话。

珀尔希在一旁哼着不知名的调子,用食指转动枪械,她似乎并不打算问些什么。

我尽量不去思考珀尔希在转枪时有没有关好保险,继续向躺在地上的那名男子问道:“萨格拉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酋军和革命军正在交战,城市里一片混乱……你们是从哪来的?”

“少点废话,这样可以减少你因为失血而死的几率。”

那个男人咬着牙继续回答:“总之那片地方乱得很,两边军队里都有猫腻,我们原本是负责护卫弗利西斯去……”

“弗利西斯?艾德理亚·弗利西斯?”

珀尔希的动作猛然停顿,然后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咬字清晰,发音标准。

“是……”

原本夜幕下并不明显的暗金色眼瞳开始冰冷而又炽热地燃烧,我仿佛能听到仇恨的火星迸射出时产生的爆鸣声。

“天初高层来萨格拉做什么?弗利西斯现在在哪?”

“我……”那个男人很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是他绝不能被牵扯进来的事。“我在他们刚进入萨格拉的时候就带着几个新人离队了,因为他们始终不愿告诉我们更多任务细节……”

很聪明,站在自己角度的一句抱怨,同时否定了两个问题。

“嗯,你可以走了。”

“诶?”

我看向珀尔希,但她旋即转身走向了翻倒的篷车。当我回过头时,刚好对上了那名男子的视线。

“我也没什么跟你过不去的,血早就帮你止住了,你走吧。”

我退开两步,看着他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腿部的伤屡屡作罢。最终他不得不以一个全无防备的方式站起来——先翻身趴在地上,然后再用手撑地站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从我身旁走过,把视线投向每一具尸体,很快又收回了视线。对现在的他来说,与其把视线投给那些尸体,倒不如多注意一下脚底的石头。

“月。”

我看向艾丽西娅的方向,可以猜到大概是需要我去搀扶脚踝受伤的车夫。

“hǎ——”

爆炸激起的声浪盖过了我的回应。我回头看去,珀尔希正坐在篷车上把玩着一个遥控器。不远处,爆炸在原野上留下的余焰照亮了她面无表情的脸。

……

我走向那片草坡,把受伤的车夫搀扶到翻倒的马车旁。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们只好想办法就地过夜。因为车上的东西基本都没受到损伤,所以很轻松地生起了火,扎好了帐篷。

车夫显然还是受到了一定的惊吓,而且对我们三人也明显有所忌惮,在一言不发地吃完晚饭之后就一直刻意地和我们保持距离,虽然也没有什么会涉及到他的对话。对于他来说,路遇劫匪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所载的乘客是更加危险的暴徒,这样的经历可不多见。

“珀尔希和那座城市有什么仇?”

艾丽西娅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望向我。摇曳不定的篝火无法照亮她掩藏在兜帽之下的脸,但那对墨绿色的眼瞳深邃而明亮,让人不禁猜想她究竟保有多少秘密。

“你是在关心?还是说你只是在寻求一段无聊时的消遣?她所经历的,她所期望的,你真的会在乎吗?”

“所以你是不愿告诉我?”

艾丽西娅直视着我的眼睛,随后低垂眼睑,缓缓说道:“是你抛弃了他们。”

“什么?”

但艾丽西娅没有理会我的追问,反倒像是有些不悦一般强硬地结束了对话。

篝火熄灭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火星在碳化的柴火件苟延残喘。这里的夜晚并不算特别寒冷,但篝火一旦燃尽,我们就彻底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分不清来源的窸窣声响和陌生的星空把我们孤立成了广袤大陆中的一颗微尘。

“明天就要抵达萨格拉了,鉴于那里混乱的情况,你恐怕不会再有特别安稳的休息时间了。”

话虽如此,艾丽西娅也没有回到帐篷里,而是遥望着某些我所不认识的星辰。

“你说我们只是漂浮在浩瀚汪洋中的一片泥土,在这浩瀚汪洋之外又是无数个类型各异的星球,在这宇宙之外又是众多纷繁的世界。”

“……”

我当然不记得我说过,但也像是我说出来的话。

“却没有一处是归宿,没有一处是终点。”

我看向艾丽西娅,但她却执拗地望着遥不可及的星辰。她望着那些永远都无法触及的星辰,复述我曾经说过的话。

无法理解,毕竟永恒是个与她无关的话题。

“那与你无关。”

我起身回答,随后准备到帐篷里去睡觉。

星空下,少女面无表情地望着天空,看月轮在云层中晦明不定。

她曾无数次地看到过这片星空,以至于她甚至能够俯瞰这片大地。

她太熟悉这片星空了,甚至其中不少星系是由她命名的。但是,每当她再次看见广袤无垠的星空时,仍像是凝望深渊一般惶恐不安。她已经经历了无数的生死,见证了兴衰和变革,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蜗居高塔、一无所知的少女了。

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是为自己的渺小和脆弱感到不安。没有一处是归宿,没有一处是终点。她行走于这片大陆之上,她成为了人群中的异类,第一次体会到了月的感受。

她看那芸芸众生,为时间所困,为生死所驱。虽然她并不愿意这么想,但她仍无可避免地将自己与普通人割裂开,不再将自己视做他们当中的一员。

但她再次遇到月之后,这份不安与孤独却与日俱增。

因为对月来说,她又只是那芸芸众生中的一粟,是个转瞬间就会被时间所掳去的过客。

她不可能在归于常人之列,但又无法触及月所处的永恒。

月失去了记忆,然而失去的那部分记忆对月来说只能算是沧海一粟,根本不会对月有什么影响。她惶恐,她如今所能给予月的时间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转瞬。

“如果,我能触及永恒。”

她曾无数次地妄图,但最终只是一次次地自嘲。

哪怕阅历增长了,经验丰富了,但她还是不愿放弃这一虚妄的想法,仍像个幼稚的少女一样向星空希冀着什么。

何况还存有另一种可能……

少女的视线从星空转向无垠的大地。

“如果真的是月……”

她不愿去思考那种可能,也不知道当那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又是否能作出决断。即便强迫自己按照这一假定去思考,最终的结果也只是无能为力。

流星掠过天际。

“人类是很神奇的生物,他们明知那是转瞬即逝的余烬,却依旧选择向流星许愿。”

艾丽西娅仍在妄图触及永恒,仍在祈求避免最坏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