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修斯被脚步声吵醒了。

他的床紧靠窗户,再加上墙壁也不怎么隔音,他时常被屋外的声响吵醒,但他对此并不在意。因为像他这样的孩子在这片贫民窟里整天都没什么事干,睡觉时间非常充裕。

他先睁开眼睛,盯着几乎要被霉斑填满的天花板。被报纸糊了一层又一层的窗户里透出一点点清晨专属的靛青色微光,寒气也毫不客气地一并渗入。

修斯仔细听着外面的声响,只有一些缓慢的脚步声。脚步声并不稳当,大概是拾荒的老头或者迷路的酒鬼。屋内充斥着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呼噜声,那是修斯的父母发出的。两个房间中间没有门,但弥斯已经习惯了稳当的呼噜声。

他掀开被子,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床穿鞋,然而老旧的铁床还是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毕竟其中的一个角是用铁丝固定的。

修斯蹑手蹑脚地走进他父母的房间。这间年久失修的屋子一共就只有两个房间,与外界连通的唯一出入口就在父母的房间,正对着他们的饭桌。桌子上有一些隔夜的饭菜和透明药袋,药袋里面装着一些暗红色的海盐状晶体。

破破烂烂的木门很给修斯面子,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噪音。

修斯来到了街道上,尽管这里能否称之为街道仍有待商榷。

一片寂寥破败的街区,连栋能看的房子都找不到。在街巷角落里留有一些半倒塌的简易房屋,其中的一部分被当做了垃圾站——尽管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人来收拾垃圾。修斯沿着一条路横穿这片街区,时而寂静,时而嘈杂。有时整整十几分钟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阴沟里的老鼠和天空中的乌鸦发出的渗人声响,但有时清晨夫妻们的吵架声配上昏睡酒鬼们撞倒酒瓶的声音直刺耳膜。

一些早起的人无所事事地蹲在街角,用香烟和劣酒打发时间,他们打量着路过的每一个人。他们觊觎,疑惑,忌惮,虽不比狼那般体面,但也算是一群狡猾且凶狠的恶犬。

修斯避开了他们。他小心翼翼地蹚过污水,跨过几具动物的尸体,无视了巷子阴影里的呻吟,也不顾那些用嘶哑嗓音乞讨的乞丐。

他熟悉这一切,但始终无法适应。

修斯来到了贫民窟的外围,同时也是城市的外围。这里是一片被反复开发又被反复废弃的废墟,是拾荒者们常常光临的宝地。

“啊,修斯?”

修斯回过头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在一块废弃混凝土所构成的蔽所下正有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朝他招手。

修斯并没有立刻回应。他先是回头望向城市方向,在看到市中心的那座高塔的塔尖依然矗立在天边之后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然后才转身向那名男孩走去。

那名男孩名叫赫科,修斯也常在贫民窟里见到他,赫科的养父也是修斯父亲的常客之一。

“来淘东西?”

修斯摇了摇头,他平时来这里通常都会避免被人发现,就算被认出来了也不想多解释。他知道对方是无法理解的,解释将会是徒劳。

“舒利亚好像又病了,迷迷糊糊的一直在说梦话。”赫科没有追问,反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道。“祖布为了一个坏掉的对讲机和帕奇打了一架,他们前天还说要一起过生日。”

“……”

修斯安静地听着。根据他短暂而又漫长的贫民窟生活经历,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孩子们会为了一些一文不值的垃圾争得头破血流,尽管前一天他们还自称亲如兄弟;疾病在街巷中游荡,遭殃的人悄无声息的倒在某个角落,腐烂之后变成了老鼠的食料;人们有时不得不与牲畜争食,而孩童则像是牲口一般被人贩卖。

修斯对这些已经很熟悉了,只是没法习惯。

修斯知道,赫科只是想要有个人来听他说话而已。他的养父估计已经把他丢在这里两三天了,晚上睡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塌的混凝土墙下面,白天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淘垃圾,就为了回报他养父所说的“养育之恩”。

他们这些孩童之间的所有情感只剩下了同情,不会再有其他任何奢侈的情感。

“啊啊~利昂那家伙真好命啊,跟着旅行车队走了。”

修斯的耐心是有限的,他又一次抬起头,看向远处切格尔市中心的高塔。

“修斯?”

“我得走了。”

修斯直视着赫科回答,语气平淡而又笃定。

赫科疑惑地看着修斯,他用脏兮兮的手挠了挠头,又摸了摸鼻子。他不理解修斯来这片过渡地带是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修斯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无法向赫科解释。修斯拍了拍赫科,然后转身离开。很快,当他再次抬起头望向远方的时候,他依然能看到那高塔的尖顶,但当他转身,他已经看不到赫科了。

修斯继续朝着那座高塔走去。他来过这里许多次,大多是来淘点什么东西的,他每一次都会看到那座高塔,却从没有一次跨过这道边界。

修斯,厌倦了,厌倦得无法忍受。

并非是厌恶腥臭的空气,并非是厌恶难以下咽的食物,也并非是厌恶自己所遭受的暴力。他要到城市中去,并非是他对城市中的生活有所渴望,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不该属于这里。

父母卖掉弟弟举杯庆祝,修斯却呕吐到失去意识。同伴偷走老乞丐的布袋时击掌相庆,修斯却只想躲开。当他把自己捡到的瓶盖送给别人时,别人投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决定行为优劣对错的是做出行为的原因,而非行为本身。”修斯的父亲在把一个陌生女人带进家门的时候如此教导修斯。

如果是为了活下去,那么就算是抢走别人的事物也是无可奈何。如果不去欺骗就会一无所有,那么就只能去欺骗。

修斯分不清对错,分不出善恶,他自然也就不会去否定贫民窟中人们的行为,但他无法接受那样的生活。

在这里人生如畜类,死如虫豸,而造成了这种境况的恰恰是这些人自己。这一切发生得是那么的自然,这里的孩童,这里的大人,是如此自然而然地投身于这个群体,仿佛生来如此。

在这环境中,真正异常的人,是修斯。

他已经走上了石砖铺就的马路,和贫民窟里泥泞肮脏的道路有着根本性的不同,他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

但修斯却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座高塔,高塔的塔尖依然可见,可是塔尖以下的部分已经被较近的高楼挡住了。

他需要下定决心,他需要他所未曾拥有的决心。

修斯继续向前,其实他还没有想好,那种模糊不安和迷惘令他无法思考,于是他只能让自己的四肢拽着自己的身体继续前进。

修斯在街巷小道中穿行,他不能走大路。至于为什么不能,他也不清楚。从没有人说过贫民窟的孩子不能走进城市,也没有人说过脏兮兮的小孩子不能走进城市,但他还是不想被人看见,害怕走在大马路上。

他在街巷中穿行,高大的墙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时常觉得自己会被两侧的房屋压垮。

“我下定过决心了。”

修斯这样告诉自己,继续摸索着靠近市中心。其实他并没有过什么决心,他只是来到了这里,不愿回去罢了。

终于,在经过了一个上午的努力,他已经很接近城市中心了。他望向街道,行人不多,但他们的言行举止无不告诉修斯他已经离开了原本的生活。

修斯差点和其中的一位路人对上了视线,他赶忙缩回到了一个小巷里,躲在一个大号垃圾箱旁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他不明白。

过了许久,修斯又站起身,探出脑袋,望向小巷之外的世界。

街道干净整洁得令人眩目,楼房鳞次栉比得令人窒息,行人朗声的谈论令人惶恐。

修斯想要像刚刚那样,就算是用麻木的四肢拖着自己的身体出去也好,至少……

“动起来啊。”

修斯咬牙,但只是多探出了一点脑袋。

他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直到自己饥肠辘辘也没有出去。饥饿感一遍又一遍地冲击大脑,修斯的注意力也已经逐渐从街道的景象上移开。他的身体正在警告他必须先找到事物,为此可以无视身边的一切。巷口像是一道连接着外界街道的大门,而饥饿关上了这道门。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然后很自然地翻开了垃圾箱的盖子,找到了一大块干硬的面包。

可是当他拿起面包时,却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跌坐在地,面包掉在脚边。

修斯呆滞地看着面包,随后像是已经忍耐了很久一样开始痛哭。

就在刚刚那个瞬间,他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

他不会偷窃和欺骗,也不喜欢暴力,没有感染什么疾病,烟酒毒品之类的东西也没有接触过,但这并不代表他会被城市所接纳。

但是,贫民窟里的生活仍然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东西,像是烙印一样无法抹去。

文盲、暴力、欺骗、偷窃、疾病……这其中的任何一样都能够改变,都不足以决定什么,但当这些全部特质构成了一种生活的时候,它们是那么的牢不可破。

他终于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了。他害怕自己不得不到街道上去行窃,他害怕自己不得不与牲畜争食,他害怕自己不得不靠欺骗别人来苟活。

他已经成为了那些生如畜类,死如虫豸的一员,他不可能被这座城市所接纳。

他依然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却没有什么声响。这座城市只会冷眼看着他,看他那分文不值的眼泪滴在地上,就算他把此生的眼泪哭尽也不比行人们的一声咳嗽更响。

修斯哭不动了,他依然饿,所以还是捡起了面包。他用另一只手擦了擦鼻涕,然后向巷子外面的街道走去。明明是之前无论如何都无法抵达的咫尺天涯,他现在却很轻松地做到了。

他来到了街道上,许多行人投来目光,有困惑,有同情,有鄙夷,但那些对修斯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抬起头,但已经看不到那座高塔了,高塔已经被眼前的这座高楼彻底挡住。

他低着头,转过身,仿佛要嗤笑自己之前所下定的决心一般选择走整洁的大道回家,在身后留下一串污黑的脚印。行人纷纷避开了他,不仅仅是因为他衣衫褴褛、臭不可当,更是因为他的眼神,像是已死。

修斯再次拖着自己的身体来到了过渡地带,他看到了赫科,这次赫科没有向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继续拖着自己的身体准备回家。

“我们没法在那边生活。”

当修斯经过赫科身边时,赫科抱着一个坏了的铁盒,像是对在修斯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们……我们已经没法离开这里了。我们只会从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只知道拿着各类垃圾去换钱……”

修斯停了下来,赫科似乎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抱着铁盒后退了一步。修斯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赫科,然后掰了一大块面包给他。

赫科伸出手接着,然后不出修斯所料的,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修斯。

修斯累了,他没有再搭理赫科,而是准备回家。时间已经过了中午,修斯依然是饥肠辘辘,剩下的那点面包在半路上不知道被谁抢走了,修斯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

修斯走到家门前,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门是开着的,如果再仔细一点看的话就会发现门轴被踹烂了一半。

他走进门,发现饭桌翻到在地。一位有着银白色长发的少女正坐在翻倒的饭桌上,用枪指着修斯父亲的脑袋。

听到有人进门,那名少女下腰看向修斯,暗金色的眼瞳令修斯不自主地震颤。少女转向修斯的父亲问道:“你孩子?”

修斯的父亲没有回答,只是语无伦次地求饶。

修斯并不在意,这种事时有发生,就算是他今天被卖掉也不算不上意外。他父亲只是个药贩子,借了高利贷之后进行倒卖,根本赚不了什么钱,和赫科的工作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像是别人蓄养的牲畜。

“妈妈呢?”

修斯的视线转向一旁,随后看到了。

他妈妈一直都在屋内,一部分在墙角,一部分在床边。

修斯呆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肺连同大脑一起凝固,一时间忘记了呼吸的方法,也没来得及出现呕吐反应。

“你明知道他们身无分文不可能付得起钱,但你还是把红冰卖给他们。哪怕亏钱,你也想要折磨那个女孩吧?”

“不、不是、我……”

少女开枪了,她本就不是来谈话的,她只是单方面地告知了一下对方的死因。

修斯没有听清少女和他父亲的对话,他像是要被血腥味所活埋一般感官模糊。

所幸枪声把弥斯从噩梦般的现实中惊醒,他溺水般剧烈地咳嗽并且干呕,随后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少女那染血的微笑。

修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他是在是太过饥饿和疲惫,以至于几乎迈不动步子。好在那名少女没有追上来,修斯几乎是一步一踉跄地走到了过渡地带。

他因太过疲惫而停了下来,拼命喘气却越来越闷,四肢发麻。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会响起那那幅景象——他的母……

修斯再次拼命地想要呕吐,但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四肢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内脏的痉挛丝毫不减,脑海里的景象愈发清晰。

死如虫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想要离开这里的。

他想要离开这里,终点不管是哪里都好。

修斯再一次准备穿过过渡地带,这次赫科正在啃那块面包,配上一碗不怎么干净的水。这次赫科不仅没有和修斯打招呼,他听到了响声之后只是抬了抬眼睑,然后继续低头啃着面包。

“对不起。”

在修斯走过赫科身边时,他听到了赫科的道歉,但他已经不想去深究这意味着什么了。

修斯麻木地走在街道上,血腥味挥之不去,一个劲地往他的脑海里钻,似乎想让那幅画面变得更加鲜活。他低着头,差不多已经闭上了眼,走在切格尔的小巷子里,最终撞到了一堵墙,跌倒在地。

他看着天空逐渐变暗,冷风从他身上掠过,但他已经没力气抬起手臂蜷缩成一团了。在寒冷的侵袭下,他就像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囚犯。

他努力睁开眼,天空很晴朗,看得见薄暮下的星星。

“啊啦。”

某人的声音传入脑海,修斯睁开眼,在昏暗的天空下勉强能够看清一个身材纤细、头发凌乱的少年。

“为什么会倒在这里呢?”

那名少年在修斯身边蹲下,斜撑着脸,似乎发现了什么颇有趣味的事。

修斯不认识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修斯尝试着抬起手臂,但已经他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了。一种莫名恐惧爬上他的心头,无名的惶恐令他不断战栗。

不是因为饥饿,因为饥饿早已是他的日常。也不是因为寒冷,因为寒冷已经陪伴他度过了许多个夜晚。最终让他意识到那份恐惧的正体的,还是脑海里那幅挥之不去的惨相。

是死。

他所害怕的是死。

我会死——当这个念头出现在修斯脑海中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作出回应了。他既没有力气哭,也没有力气生气,也不知道该有什么感想,更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死亡。

他只是单纯地恐惧。

“如果我死了,是因为我该死吗?”

修斯用尽最后的力气嚅动嘴唇,向不知名的少年问道。

“嗯……”少年沉吟了片刻,“不,我想这个世界应该没有温柔到只允许该发生的事情发生。如果你死了,只是因为你无法生存下去而已。”

“为什么,我无法生存下去呢……我,做错了什么吗?”

“就算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少年的声音变得无比温柔,述说着无比残酷的事实。“这个世界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是环境的……是大家……”

修斯合上了双眼,直到最后,他依然没能解明。

少年起身,他不知道这名男孩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这名男孩身上发生了什么。

“即便没有致命的疾病,没有危险的天灾,这个世界依然不会轻易地放过任何人。”

月默念,这是艾丽西娅告诉过他的话,又似乎是他自己很久以前就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