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是可能的吗?

“我吃过早饭了”和“我想要救你”,后者的情感和意图明明更加强烈,但往往比前者要更加难以理解。

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只能限于“我吃过早饭了”那种程度的话语或行动吧。

但人的愚蠢的。自己无法理解对方,对方也无法理解自己,即便是在这种条件下,人还是会对另一个人抱有某种愚昧而又盲目的情感。

憎恨或爱,亦或者,憎恨和爱。

人与人是无法相互理解的。

街道很喧闹,不用去听也知道人们正颇有兴致地讨论着他们所经历的梦境。

“所有的报刊和杂质都会争先恐后地报道这件事,所有的巫师和神棍都会费尽心思地为这件事赋予意义。谁会知道,这不过是两个被躲藏在社会角落的可怜人发出了悲咽。”

艾丽西娅就像是在不带私情地阐述一个哲学论题,但我知道她实际上对人群充满了厌恶。

“唯独这里冷冷清清。”

艾丽西娅停了下来,那这里大概就是教会的办事处了。

艾丽西娅推门而入,我跟了进去。说实话,这地方有点寒碜过头了,没有任何醒目的标识和文字指引,就像是劣质宾馆的前台。

厅堂的角落,芙莉德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有关礼仪的书。

芙莉德放下书,把书合拢,正放在桌面上,随后对我们说:“雪村还需要一会。”

“他应该是半个小时前就这么说了吧?”艾丽西娅冷冷地回答。

芙莉德挑了挑眉,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上了楼梯。

很快雪村就穿着拖鞋,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了楼梯口。他用手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抓得更加凌乱,脸上写满了不悦。芙莉德跟在他身后,随后绕过了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继续看书。

“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吗?”

“……”艾丽西娅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神很明显地表达了“不能”。

“真是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严苛。”

“你还是这么懒散。我记得我说过,起床之后先把衣服和头发理好再接客。”

“这又不是在……”雪村摇着头抱怨道,但说到一半又突然顿住,似乎本能想要阻止自己说出某个词。

“你离开了那个家,听说你付出了代价。”

“啊啊,是啊,代价……”雪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引得芙莉德不断皱眉。“别人因为我死了,这叫什么我付出的代价。”

艾丽西娅走到雪村的对面,正视瘫坐在沙发上的雪村,最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弥斯和穆雅的情况?”

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芙莉德的神色明显地有些不自然。她继续看着书,回答道,“在禁闭室。那个女孩还是没有醒来,而那个男孩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她还刻意避免了重复那两人的名字。

我望向房间角落的一扇木门,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把他们关在一起了?”

芙莉德似乎很惊讶于我毫无意义的问题,带着一点疑惑回答了我的问题:“没有,每个房间都是单人房,而且基本封闭。”

“月?”

“不,没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把他们关在一起的话究竟是善行还是恶举。或许能给那两人一点慰藉,又或许只是往他们的伤口上撒盐。

“啊,对了,家姐有封信带给你。”

艾丽西娅的神色骤变,她眯了眯眼,似乎仅仅是提到雪村的姐姐就足以令她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信使今天早上才到的,然后就被这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吓跑了。”

雪村起身,准备走上楼,艾丽西娅似乎是准备跟上去,但走到了楼梯口她又回过头来告诫我:“不要乱跑,不要乱碰东西,如果有什么事要离开这里的话一定要上楼先告诉我,或者告诉芙莉德也行。”

我是什么小孩子吗?

我无法理解艾丽西娅的用意,但芙莉德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芙莉德放下书,向我问道。

我思忖了片刻,想到艾丽西娅并没有告诫我不要和跟踪过我的可疑人士搭话。

“不,只能算是刚刚认识。”

芙莉德似乎并不相信,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我可以去禁闭室吗?”我姑且还是没有提及那两人的名字。

“嗯?”芙莉德打量着我,随后像是服务人员一样非常标准地回答:“这恐怕不行,接触有诅咒附身的人需要特别申请。”

“你们这里看起来不像是能支持完整审批流程的地方啊。”

芙莉德似乎很意外于我的回答,露出了微笑:“如果艾丽西娅殿下允许的话,可以。”

“她会允许的。”

几乎是在我尚未来得及思考的时候,这句回应已经脱口而出了。

芙莉德沉默着,我知道她仍在猜想我和艾丽西娅的关系。从她对艾丽西娅的称呼就能知道艾丽西娅的身份绝对不仅仅是个普通人。

“请跟我来,毕竟这里从没有完成过任何申请或批准。”

我还以为芙莉德是那种优雅而又刻板的女性,看来并非如此。她比之前见面时的样子要轻松得多,是因为穆雅身上的诅咒解除了么。

芙莉德打开了那扇木门,然后为我拉开了门。

“呃,我可以独自进去的吗?”

“很抱歉,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进去……请不要轻易与那两人有所接触,也不要尝试打开禁闭室的门。”

芙莉德面露难色,我也没有深究“某些原因”的具体指向。

“啊,是有灯的啊。”

我自言自语道。走道上的灯光明亮但不刺眼,纯白的底色反而让人误以为这会是某个疗养院。

我沿着走廊向里,通过探视窗可以看到基本上都是空房间。

在走廊的尽头,两个挨着的禁闭室,门口还放有写着穆雅和弥斯名字的名牌。

在穆雅的房间里,一位少女正躺在房间中间的床上,恬静得像是等待王子的睡美人。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她的正脸,但和梦中的她相差不多。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也看不出她所遭受的一切,那令人唏嘘的过往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现在,还在做着那个噩梦吗?

我并不了解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对企图拯救她的弥斯怀抱着怎样的情感。她到底是自甘堕落,还是已经难以解脱了?

为什么,只有我、珀尔希、雪村三人深入到了梦境呢?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那大概是我们三人足够强,强到能够与那些怪物抗衡。

如果在第一层梦境中,弥斯的自杀对应着弥斯用自杀的方式来脱离梦境的话,那么寻人启事就意味着穆雅她始终没能逃脱她的家人,或者说她家人强加给她的生活。在第二层梦境中那些追逐弥斯的怪物大概会是穆雅的家人或者那些侵犯穆雅的人,而那些怪异鸟类是某些作壁上观者。

第二层梦境中的弥斯是穆雅所创造的梦中人物,那么那个弥斯闯入地下室并试图保护她是否意味着她希望弥斯能够在梦境中保护她。但那个弥斯还是被那群怪物杀死了,这是她所期望的还是对现实的反映呢。

以及最后,她无视了真正的弥斯,孤独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

这些都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或许她是在经受了这一切之后,意识到唯有从家里成功逃出时的欣喜是真实的,因此想要回到那个无人的街道。

我曾经对人说,能够安然入睡的人就值得祝福,哪怕那是个逃避现实的梦。

那么现在的她是否值得祝福呢?

“……”

我不知道,如果她仍在噩梦之中,仍然一遍一遍无法控制地重复痛苦,那么祝福这样的她就显得太过残忍了。

人与人是无法相互理解的。

我只不过是一个恰好看到了她生命末尾的一个过客罢了,妄自揣测难免显得可笑。

但是……

“这次,做个好梦吧。”

另一个房间是弥斯的房间,很遗憾我恐怕是不得不违背芙莉德的劝诫了。

鲜血滴下,顺着锁孔流入,打开了锁。

我走入禁闭室,这里和穆雅的房间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弥斯正颓废地靠在窗边,他并没有看向窗外,反而是耷拉着脑袋,没有对我的到来作出任何反应。

……

他没能拯救穆雅,甚至没能拯救自己。

他无法理解穆雅的痛苦,也不知道穆雅所希冀的是什么,只是盲目地献上了自己的一切,做了自认为能做的一切。

我想他并非是完全没有尝试过保护梦境中的穆雅。然而在某一次,他试图去测验,就像是把毒品交给了尚未完全戒毒的人,把穆雅重新推进了那种生活里。

然后,他被结果击溃了,陷入了绝望。

他犯了错,他不该去考验人,不该去试探人,毕竟一旦这么做了,那么不论是怎样的结果都是咎由自取。但他接纳了穆雅,竭尽自己的一切去爱她,为了穆雅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噩梦,哪怕这些在穆雅眼里一文不值。

……

弥斯两眼空洞无神,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和蠕动的嘴唇能够证明他还活着,像是失了线的木偶,丢了发条的玩具。

啊啊……

这样的他,恐怕就是遇见穆雅之前的样子吧。

并非是同穆雅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变成了这样,而是因为失去了穆雅而变回了原样。

两个孤独的可怜人遇见了彼此,以为能够就此抱团取暖,然而……虽然他们一样可怜,一样卑微,一样孤独,但他们并不能彼此理解,最终只是把彼此的绝望带给对方,

两个浑身是刺(伤)的小怪兽相遇了,他们因对方的存在而感到了温暖,然而在拥抱彼此时,身上的刺却贯穿了对方。真是——令人无语的故事。

我把一座手工雕塑放在冰冷的桌子上,那是一轮破碎的月亮,为了体现质感还镀了一层流银。

“你还是,在那个世界里留了一点东西的啊。”

我没有同情心那种奢侈的东西,只是多少剩下了一点慨叹。

待我关上禁闭室的门,回到厅室中时,艾丽西娅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她的脸色很差,当然艾丽西娅不太可能把焦虑之类的情感表现在脸上,但当那对铬透辉石般的翠绿眼眸中的阴影进一步加深时,情况总不会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怎么了?”

“之后再说吧。”

艾丽西娅似乎自己也没考虑好,不过她随后像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一般出言:“等等……芙莉德让你一个人进去的。”

她所说的是陈述句,并不需要别人来回答,但芙莉德还是把视线转向别处作为回应。

“你或许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是否应该断绝和任何人的接触。‘芙莉德’还能坚持到几时呢?”

“你也是,要把脆弱强装坚强到几时呢?”

雪村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只有我在这股逐渐弥漫开来的不安气氛中不知所措。

“啊啊,抱歉,我迟到了。”

一位带着圆框眼镜,扎着火红色单马尾的少女猛地推门而入。

“没关系,你从来没有按时上班过。”

“啊,抱歉。”那名少女非常不好意思地向芙莉德鞠躬道歉,随后把视线转向了我和艾丽西娅。

“勋——呃,不对,是客人来着?”

那名少女的视线很明显地在艾丽西娅身上不自然地停留了片刻。

“早上好。”

艾丽西娅简单地打了招呼,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声招呼里似乎有着威胁的意味。于是我退开了一步,点了点头也算是打过招呼了。

“外面有关诅咒的传闻传得真是热闹啊,明明我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那名少女走到柜台后面坐下,看来她应该是这里的文职人员。“嘛,我猜又是某些可怜的家伙在什么犄角旮旯里遇上了奇怪的诅咒,搞得我一晚上全在做噩梦。这种诅咒就连深究的价值都没有啊。”

“对这个社会,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确实毫无价值。在某个角落,某个疯子发出了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哭嚎,然而在那令人厌恶的噪音里也有着某种真实的意义,对他自己来说那亦是一种表达。”

艾丽西娅的回答没有让那位女职员感到尴尬,对方反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所有的作品都要有社会意义,所有的人都要为集体贡献价值,就因为这种理由而抹杀了人们无理取闹的权利,消磨了人们每一声哽咽、哭嚎、叹息中的意义。

同时,那些孤独的小怪兽们只能相互拥抱,然后迎来这样的结局。

疯子们毫无来由的哭嚎亦值得垂听,孤儿们的无理取闹亦需要垂怜。

“啊——”

几乎是无意识的,我已经把手放在了艾丽西娅的头上。米白色短发带来的柔顺触感,说实话,很让人舒心。

我立刻缩回手,艾丽西娅也转向我,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呃,那个……”

出乎我意料的是,艾丽西娅似乎并不把我的行为看作冒犯。在错愕逐渐褪去后,她露出了微笑。

如果要把她的表情具体化为数字的话,大概和平时不会有什么两样。但在那一刻,她翠绿色的眼眸中没有了严肃和冰冷,取而代之的是温婉的柔和;眉头微微舒展,嘴角勾起了隐约的弧度,绝色的容颜令时光在此逡巡。

不论如何反驳,如何争论,我都会认为那是艾丽西娅的笑容。

然而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

“告辞了。”

我跟上了艾丽西娅,离开了教会的办事处。

“你似乎有事想问。”

“但我不知道该问哪个。”

我和艾丽西娅走在街道上,用很轻的声音交谈。

“月,”艾丽西娅轻叹。“你应当知道,你迟早会回想起一切的,我无从干涉,就像我不能使日头前进一刻,也不能阻止它升起。你所做的一切只在你自己,你的行为只有你才能理解其意义,我不能向你解释什么,也不能使你遭受蒙蔽。”

我明白艾丽西娅的意思,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

“那如果说,我想要知道我过去所做的一切对你来说的意义呢?”

艾丽西娅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直视我的双眼。

“那并非言语所能及的。”

深邃的翠绿色眼眸,那其中掩藏着的到底是……

艾丽西娅继续向前,我跟在她身后。

艾丽西娅似乎是决意不会把她所知道的告诉我,我也只能换个问题:“好吧,那另一件事呢?”

“我们需要要绕道去一趟萨格拉自治区。”

“为什么?”

“在那里,某个棘手的存在似乎要出现了,具体的情况现在尚不清楚。”

某个棘手的存在,还真是模糊的表达,不过艾丽西娅要去那里就说明这件事多少和她有所关联。

“珀尔希怎么办?”

“她是个雇佣兵,她会与我们同行的。”

我和艾丽西娅之间没有再多的交流了,我和她穿越人群,默然不语。从教会的办事处到旅店的距离并不远,这是一段平淡到会被忽略的时间,恐怕连一笔带过的机会都不会有。

在某个拐角,因为总是心不在焉地思考着别的事情,我没在在本该转弯的地方转弯。

艾丽西娅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有把视线转向我,但她伸出手,拉住的我的袖子,然后一路上都没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