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餐过后,我问了艾丽西娅他们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我们要乘车去附近的城市——切格尔。最近的一班车应该要等到三天后才到。”

站到稍微高一点的地方确实能够望到不远处的的车站,准确地说应该算是一处候车点。列车的班次有点少过头了,艾丽西娅等人是昨天乘车到达这里,也就是说最近的两班车之间隔了四天。

科尔虽然已经把城镇里的珠宝店交给别人打理,但合伙人似乎还会寄一些贵重珠宝来让他进行鉴定,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柯丽娜不知道又跑去了哪里,珀尔希正一个人待在原野里不知道欣赏着什么。

而我,正在被迫接受精英教育。

起因只是艾丽西娅在早饭后问了我是否需要有关这个世界的知识,而我随口回答了一声嗯。

直到艾丽西娅把一套厚度堪比某个世界的《辞海》的书交在了准备回去睡懒觉的我的手里,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要出大问题。

“那几本语言类的书是给你自学的,其他的一些基本常识我可以讲给你。”

“那个,艾丽西娅?”我颤巍巍地拿起那一叠书最上面的一本。

“抓紧时间。”

可恶。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我基本上就是在被艾丽西娅用这个世界的知识狂轰滥炸。艾丽西娅本人的渊博程度或许远超常人,但她绝对不是一个优秀的讲师,甚至可以说是我所见过的最糟糕的。

艾丽西娅所谓的讲解,就是以单调乏味的语气和一成不变的极快语速,百科式地对各种概念进行说明。

赫石,这个世界所特有的矿物,通常成半透明状,具体颜色受其中混有的其他杂质影响。赫石是炼金术的基础,是一种极其优秀的能源物质。其成因至今不明,常集中出现在地下而形成赫石矿场,也会出现在某些地区的地表,但产量较少。

秘银,对通过特殊加工而产生的一系列合金的统称,是炼金术的主要材料。秘银的许多物理特性都能够通过炼金术来改变,也能够因为加工工艺的改变或合金成分的改变而产生诸多特质。如果说赫石是炼金术的血液,那么秘银就是炼金术的骨。

炼金术,以赫石为能源基础开发出来的技术,也就是这个世界的“科技”。正是因为赫石这一便利到不自然的能源时刻像是兴奋剂一样助长炼金术的发展,才造成了炼金术极度发达而自然科学极度落后的现状。而炼金术因为过于依然赫石能源,也就造成了区域之间的科技水平极其不均衡等问题。

赫石的使用者,也就是注射了过赫石药剂的人。赫石药剂是由赫石经过特殊加工制成,注射后能够大幅度提升身体素质,其中少数人还会直接转变为某种活体的“炼金仪器”,能够以赫石为能源来施展某些特定能力。但赫石这一能源对生物而言可以说是摧毁性的,赫石的使用者大多都会因为器官衰竭等疾病而命丧黄泉。通常而言,单次的赫石药剂注射就意味着三个月不到的剩余寿命,几乎没有人能挺过第二次注射。

费德里亚公国、灾厄纪、森之精灵及其魔法、亚人……

就算我的大脑能像磁盘那样录入信息,此刻大概也会因为过高的转速而冒烟吧。艾丽西娅给他的几本书散落在桌上都还没翻开过,毕竟她也没给我任何休息时间。

一人讲,一人听,就靠着这种原始到不合理的方式,勉强记下了一些知识。

“有没有人说过你不适合当老师?”我累倒在桌子上发问。

“有,所以不劳烦你再说一次了。”艾丽西娅完全不把我的抱怨放在心上,把一旁被我弄乱的书重新累叠在一起,推到我的手边。“下午你能把这些读完的吧,午饭时间到了。”

“杀了我吧。”我从喉咙深处发出哀鸣,得到的却是出人意料的回答。

“没人做得到。”

瘫倒在桌子上的我不得不苦笑,重新判断艾丽西娅对我的了解程度。

艾丽西娅径直走向主宅,没有片刻迟疑。我叹了一口气,只能起身摇摇晃晃地跟上。午饭过后,根本不需要艾丽西娅多说,我大半个下午都在一楼的厅室里,不过依然没能读完全部。

啊,之所以说是大半个,并不是我偷懒了,而是我在接近傍晚的时候出去逛了逛,只是出门放松一下自己快要散架的骨头。

偶然遇到了柯丽娜,非要说的并不算偶然,只是因为她是这里为数不多的我能叫得上名字的人,所以看到了会多少在意一下。

柯丽娜正在和另一个人交谈,从装扮来看应该只是普通的村民。

原本我还在犹豫是不是不应该加入对话,因为他们之间的谈话氛围——相当的,违和,虽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但那不像一个少女和一个普通村民之间该有的氛围。

不过我也没有装作没看见的选项,因为柯丽娜已经看到我并且向我挥手打了招呼。

“下午好,柯丽娜,还有这位先生。”我快步走近,回应柯丽娜的同时也向那位路人点头致意。

“啊,你是?”

对方显然有些疑惑,之前珀尔希说过这种地方是不太可能有外来客的,再加上村民之间似乎也基本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风俗,科尔也明显不是那种会和他人有过多联系的人。

“一名外来客罢了,途径这里,准备乘车去往切格尔,现在暂住在科尔家里。”

“啊,这样么……”那名男子似乎并不打算多谈,但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悲悯和浑浊的欣喜。与此同时,柯丽娜却表露出了一种与她年龄极度不符的疲倦。

“难道是科尔那个已死的妻子和儿子居住过的屋子?”

对于这个问题我多少有些犹豫,我不太清楚这里的风俗习惯,一般还是要避开这类问题的吧。更何况我昨天才擅自进入了那个房间,而现在柯丽娜也在场。

“嗯,是的。”我稍微压低了声音,同时小心观察着柯丽娜的反应。

但是,此时站在我面前的这位男子完全没有我这种可笑而又无谓的担忧,他朗声告诉我,柯丽娜的死去的母亲是何等的恶毒。

“啊啊,艾格是个可怜的孩子,本来身体就不好,总是咳嗽,还很虚弱的样子。而科尔的妻子,呃——是叫什么来着?”

他蹙着眉头,俯下身来看向柯丽娜。但柯丽娜用平静到令人茫然无措的眼神回应了他,眼瞳澄澈如碧天。她没有维护她逝去的母亲,也没有一起同情她夭折的弟弟,她安静地怀抱着小熊玩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情感都没法捕捉到一丝。

我更加愕然,不知道该找理由带柯丽娜离开还是该继续听他讲述。

但那名男子并不是真的需要柯丽娜的回答,他开始继续抛售他那可贵的悲悯情怀:“科尔的妻子也真是恶毒,总是把艾格拽在身后,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还有人看到艾格身上有好几处瘀斑,紫癜。也不知道到底被怎样对待,才一个人跑去了诅咒盘亘的森林。”

我沉默。一方面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就连是否应该回应这个男人都值得商榷,所以我沉默;另一方面是因为柯丽娜的态度,令人费解。

原本我并不认为柯丽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会被珀尔希的瞳孔吓到,会在慌乱中不断道歉,也会在弄得裙子上满是秸秆,回家后乖乖低头接受嗔怪。最多只是因为科尔在经历过那场悲剧过后常常沉浸于珠宝鉴定工作,所以才让她显得有些文静和成熟。

但此刻的柯丽娜,她安静地接纳了这名男子对她母亲的一切指责。并非“冷漠”那种尖锐的情感,而是无可救药的平静。既不认可,亦不否认,像是飞鸟掠过天空而毫无痕迹。

我几乎不能把眼前的这个少女和昨天那个在慌乱中向我道歉的人联系到一起。一个孩童,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做到心无波澜。

“啊,都这个点了。”因为我的注意力都在柯丽娜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尾声。

“你也小心一点啊,千万别不小心误入了那片有诅咒的树林啊。”

“嗯,我会注意的。”我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回话的机会,除了打招呼以外说出了一句话。

那名男子在确认了我有好好听完他的发言后,可能是因为我听了他的警告不会进入那片树林的缘故,又或者是他有好好地贬低一个恶人,不管怎么说,他所相信的正义得到了伸张,他很满意地离开了。

“很辛苦吧。”

柯丽娜仰起头,体谅地看着我。

“不,呃……辛苦?”

“嗯。”

柯丽娜抱着小熊玩偶沿着乡间小路向前,我跟在她身后。

“一开始我就是觉得很辛苦,后来慢慢地就好了。”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和一个玩伴谈论着家中无意义的琐屑。“只要把不需要的东西暂时存放起来。”

我不太理解她话语的含义,只能先放之不顾,问了我想要知道的问题:“在一开始,跟每个人打交道都很辛苦吗?”

“嗯……”柯丽娜似乎在尽力回忆,“是挺辛苦的,因为每个人都差不多。不过跟大哥哥说话就没那么辛苦,外面的人是这样的吗?”

外面的人,也就是说柯丽娜虽然是随着科尔一起从城市中来到了乡下,但她绝大多数记忆仍在这里。

“我也不能确定跟外来者聊天是不是都比较轻松。”至少据我所知,和艾丽西娅聊天就很费劲,她是那种只会把她认为你需要的信息丢给你的人,根本没有双向交流可言。

“可跟昨天的那个大姐姐交流也不是很辛苦,虽然是有一点可怕。”

她是和珀尔希聊过了么?珀尔希的话,确实如此。身上染了太多气味的人通常有两种隐藏方式,要么将其深埋,要么在外面加以粉饰,第二种给人的直观感觉通常会更加可怕。

高明的疯子通常都知道自己为何而疯,他们很清楚什么是正常,什么是疯狂,这是疯子们在正常世界生存的基本。但如果弄混了正常和疯狂,把某些当做了正常来强迫自己去接受什么,那么难免扭曲至崩溃。

比如柯丽娜。

如果是珀尔希的话,大概也会意识到。

“柯丽娜,把不需要的东西暂时存放起来,有没有弄混过?”

我似乎确实触及到了什么,柯丽娜停住脚步,她回过头来望着我,似乎希望我收回刚刚那句话,但我只是回以视线。

她抱紧了小熊玩偶,重新迈开脚步,继续向前,就像是我没提出过这个问题一样。

我昨天才认识她,说认识都已经算是搭关系了,只是知道名字的程度而已。我的问题她当然没有全部回答的必要,我向她伸出的手也最多只是引来她几秒钟的凝望罢了。

尤其是,她早已下定决心的话。

回去的路上偶然遇到了艾丽西娅,她正在一个离科尔的庄园不远的路口翻看一本笔记。

她抬起头,看到了我和柯丽娜,仅仅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瞬间,她看柯丽娜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悲哀,真实、纯粹,但又微小到令人误以为是错觉。

“月,你应该在看书才对。”

“啊,那个,长时间维持坐姿对身体不好。”

吃完晚饭,我决定早早地去睡觉。艾丽西娅估计也已经休息了,唯独珀尔希自晚饭后出门还没回来。

或许是因为太过疲惫,又或许是因为珀尔希还没回来,我忘了锁上楼下的门。钥匙既已经由艾丽西娅交给了我,艾丽西娅自然也就没有自作主张把门锁上。

夜晚,当草丛间的虫豸们都不再窸窣,我才迎来了他昨天错过的客人。

非常微小的脚步声,就算仔细听也很难分辨出来。真正把我吵醒的是钥匙插进锁孔后转动的声音,那是无可避免的声音。

我无声地起身,随后为自己被打扰的清眠而叹了一口气。我起身走到门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呼吸声也放的很轻。

走廊尽头,传来了木门缓缓打开的吱呀声。声音透过木门传来,像是尘封的书页再次展开。

在确认门外的人已经进入走廊尽头的房间之后,我缓缓推开了门。因为完全没有灯光,走廊上非常昏暗,不过只要用魔术强化了眼球就基本不算什么问题了。

柯丽娜,那个踮起脚钻进门缝的身影。

我退回到房间里,没有必要去惊扰柯丽娜。等房间外响起下楼的脚步声,我出门来到走廊,再次打开那个房间的门,自然发现那些涂鸦已经不在了。

回到房间睡下,也没必要再做什么多余的事了。

在月睡下后不久,楼下某个房间的门缓缓关上,随后夜晚才回归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