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料未及的是,白面鸮竟然会在半夜偷偷跑到阳台上去。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是当然的吧,睡到一半,被子就不暖和了,还开始漏风。不仅如此,卧室里还有从外面吹来的、秋天的夜风——她没有关阳台门。我迷迷糊糊的,还以为被人塞到了冰箱里。

白面鸮站在栏杆旁,从背后看去,她正平视着前方——看起来她并没有赏月的兴致。她只穿单薄的蓝绒睡衣,带有凉意的风拂过她的头发,也吹的她的袖子鼓鼓囊囊的。月光照在她身体的一侧,使她本就莹白的肌肤看起来几乎透明的一样。

我裹着两件衣服,又套了条保暖裤,只露出脚来,还是觉得冷。可她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冷,搭在栏杆上的手指偶有颤动,也不是像我一样狼狈地打颤,而是一种轻柔的律动。

“在看什么呢?”

我向前眺望,虽有月光的帮助,也只能看到池塘和公园里那座假山的棱线——白天的一切一沉到深邃的夜幕里都只剩下棱线。院子里的树上传来窸窣声,大概是鸟或者松鼠,我惊讶于在这样清冷的夜里还有除了我们以外的活物。

“什么也没看。”白面鸮转过头来,橘色的瞳仁里映着我的样子。

人总是习惯于从一无所有的景物中看到过去、看到未来,所以我换了种问法:“在想什么呢?”

“下午一点二十八分的时候,我在厨房的水池边打碎了一个盘子。”

“那好吧,”我用手刀在她脑壳上切了一下,“这个就作为惩罚。”

不过对我来说,这个不是作为打碎盘子的惩罚,而是作为她半夜不关阳台门的惩罚。

“唔……”她双手抱头,眼里还噙着一点泪花,略带委屈地辩解道,“我离开手术台和实验台的时间已有八年零三个月,双手的灵活性有所下降。况且,我本来的职能是兼有战斗功能的战斗医师,难以控制自己的力量也是在所难免。”

“再怎么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行不通的,不过,”我顿了顿,微低下头,捏起她的手腕让她在我头上切了一下,“这样就扯平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在半夜里谈这种事情真的很奇妙。更奇妙的是,白面鸮既会因为这种小事睡不着觉,又因为我的责怪很笨拙地为自己找一些借口。

白面鸮满意地在我头上揉了揉,把我的头发弄乱。

我抬头的时候,远处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小团红光。白面鸮住得离市区不近,远离喧嚣的同时也失去了欣赏夜景的机会。对哥伦比亚这样的大城市而言,现在都市里一定流动着、燃烧着明亮的光线。

脑内想象的热闹非凡让我对静止的、黯淡的红光感到有些失落。我默默地看了一会,直到它熄灭,像夕阳的余晖退到地平线之下。

我走进屋子换下衣服,扑到温暖的被窝里——虽然这时候已经不剩多少热气。

她也随后从外面进来,关上门,钻进被子里贴在我背上。她身上真的很凉,搞得我剩下的半晚上都没合过眼。

“简直比照看病人还累。”我有意抱怨出声,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早上我叼着面包,漫不经心地听着电视里的新闻。好像是说昨天晚上某个街区的一家服装店发生火灾,火势不怎么大,很快就被扑灭了。由于是服装店,从给出的照片来看,大概没有几件完好的衣服了,不过所幸没有人员失踪或死亡,只是有几个工作人员和两名消防员受了一点轻伤。

受伤的消防员对着镜头腼腆地笑着,他俩说他们前几天刚刚结束实习,正式加入消防队,就接到了这个任务。因为紧张,操作高压水枪时出了一点问题,不慎弄伤了自己。

“我们以后一定会吸取教训,不断训练,更加努力的。”我重复着他们的话,想起来自己刚恢复意识的那会也是这样,指挥也好,实验也好,在一些凯尔希意想不到的地方屡屡犯错。

那时白面鸮的脸还很陌生,她总是耐心又精确无误地帮我指出我的错误。她很温和,但是往往过于直白,导致我虽然明明知道她没有恶意,却还是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下意识地对她产生了害怕和抵触情绪。

“休息时间结束了,请重新开始实验。”这位莱茵生命来的“计算机”女孩对我说这句话的次数多到让我以为她是不是被下了什么循环指令。

当然,这绝不至于让我讨厌她,反正有她督促我也会在她因为矿石病休眠的时候偷一会懒。而且,这也是促成我们走到一起的原因之一,只不过代价有点大。

白面鸮“以身作则”地成为了凯尔希为新干员们开展安全教育时的反面教材,连带着让我也一起受到凯尔希的说教,或是成为那些上过课后的学生们偷笑或窃窃私语的目标。

事后回想起来也没有那么不可饶恕嘛,只不过是白面鸮休眠时碰洒了一杯咖啡,淋到电线上,烧了一座实验室而已。因为连续一天一夜的实验实在是太累了,当时我也正趴在桌子上睡觉,闻到了烧电线的焦味,感觉情况不对之后就赶紧抱着怎么叫都叫不醒的白面鸮冲了出去。出去之后我才注意到,她一直穿的那件白色医护服被烟熏得有点黑。

不得不说罗德岛在防护和应急措施方面还是很重视的,借用工程师可露希尔的一句话就是“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的干员们在做最安全无害实验时会用源石技艺搞出什么名堂”。拜她所赐,每间实验室的墙壁都是用比很多实验仪器都贵的合金材料制成的,且内置完善的消防、通风等系统,以防火灾和毒气。所以,这次着火并没有波及到其他地方,火也很快被扑灭了。但当时是深夜,还是惊动了很多熟睡中的人,闻讯而来的正在值班的华法琳医生为我们简单地检查完身体,发现并无大碍。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无事可做还是别的,总之我没受伤这件事让她一脸失望地回去了。

这次事故让我感到有些遗憾的就是我们一天一夜的实验数据荡然无存,以及,我偷懒这件事被发现了。

在善后时,迫于凯尔希的威逼利诱,可露希尔不得不在我们常用的那几间实验室加装了摄像头。

白面鸮把奶白色的陶瓷杯推到我眼前,咖啡上面泛着的奶沫不清晰地映出我的脸,原来我嘴里叼着的面包还没有吃完。

我看着刚刚播完的新闻,正好刚才想到摄像头,我也曾有过以影像的方式记录我们的生活的念头。仿佛拍电影那般,在导演的精心编排和剪辑下,那些单摘出来意义不大的碎片拼凑出一部叙事流畅的杰作和艺术品。假如此刻在屋子某个角落就有一架摄影机:镜框内的两人身上冒着慵懒的气息,一个人放下嘴里的面包,在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试探咖啡的温度,另一个人只是在一边看着。如此看来,镜头前的人不会觉得很有趣吗?

我向白面鸮说了这样的想法以后,她问了我一个有些尖锐的问题:“你记录下这些,是为了给别人看呢,还是为了给自己看?”

她的语气没有反问的意思,她真的只是单纯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回答不出,便只好作罢,匆匆咽下面包,道别之后就出门去联系附近有没有空闲的店铺出租,好让我延续之前想开一家花店的梦想。

“感想呢?”我走到门口,白面鸮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什么感想?”我回过头,她的手不安分地摆弄着有羽毛装饰的披肩。

“请对咖啡的味道作出评分。”

“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