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踮起脚,从架子的最高层够下赫默要的那盆天竺葵,凑在上面闻了闻,粉红色的花瓣甜得过头了。

赫默推推眼镜,迟疑着用双手接过有点重的大花盆,抱在怀里,皱起眉头说:“这样我该怎么付钱?”

“不必了。”我摆摆手,“说起来,你真的不打算见见她吗?”

她摇摇头:“如果我和她只是普通同事关系的话,我或许就会去了。现在,只要知道她一切安好就足够了。”

“那好吧,”我不再强求,“请稍等一下,我还有一点赠品。”

“唔……不用了吧……这盆花本来也算作是赠品。”她跟从前一样不擅长接受他人的好意——八年来,她一直没变。

我一头扎进店后面的仓库中,从里面摸索出一把园艺剪刀、一把小铲子和一副手套,把它们都放在一个结实的布袋子里。我回来时,她已经把花放在地上,拍拍手臂,抖落抖落灰色风衣上沾的泥土。我让她确认过袋子里的东西之后,把袋子挂到她的胳膊上,替她抱起花来。

“谢谢。”天竺葵的枝条遮住她的面容,我依稀能辨认出她是在笑。

我帮她拉开店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雾中。

是的,今天的雾很浓,能见度很低,低到惊喜在进门的那一刻才会揭晓——每一位顾客在门口都只能在玻璃上留下一个轮廓。如此一来,我不禁期待着,会不会还有什么人从某处前来拜访呢?

店内的暖炉发出耀眼的红光,还伴随着一点轻微的“嗡嗡”声,回荡在这个被花堆满的狭小的空间中。等忙完一闲下来,才觉出各色花香也借着这股热量,在屋里“砰”地膨胀开来,就像直接把花塞到鼻子里一样。

我躺在椅子上,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上有两张纸币,上面还沾着一点泥土。纸币上是一枚漂亮的羽毛。

我看向窗外,外面是凝成一团又扑面而来的灰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赫默。这大概不是你执意要付给我花的钱,这是另一个委托——我会帮你把羽毛连同你的心意一起转交给白面鸮的。

七天之前,我在离白面鸮家一站远的街区找到了一家空闲的店铺。

店面的位置不错——周围往来的车流和人流不算太密也不算太稀疏,街对面也没有高大的建筑物。虽说采光一般,但我在跟她进去之前,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会没人租下这里。

打过房东在报纸上留下的电话之后,我们约定今天上午在写着“商店街”大霓虹广告牌那里碰头。

上午是晴天,也不算太冷。一路上我都在用怀疑的目光悄悄打量着这个火红头发的萨卡兹女孩,内心不断提醒自己,天上不会掉馅饼,千万不要掉进她的陷阱。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外面罩一件过大的黑色外套。大概二十岁左右,样貌清秀,但不太符合我印象中电话里那个比较成熟的声音。她解释说她是替家里人来的,父母都在忙着搬家,迫不得已才要把这里租出去,换取一点微薄的收益补贴家用。她比我矮一个头,角只能够到我鼻子的位置,说这话时露出无奈的笑容,显得楚楚可怜,的确很有杀伤力。虽然明知有可能是陷阱,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出高一点价格。

“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我们来到门前,她拿出钥匙,头也不抬地问我。

我看着她把钥匙拧了一圈又一圈,把我心里的某个开关也一起打开。但我没有把我的猜测说出口,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那么,你的名字是……”

“我讨厌用问题回答问题的人,也讨厌一见面就要问名字的人。”

真没礼貌。我索性不再说话。

她像是要启动什么仪式一样庄重地缓缓推开门,门后会是一座宫殿吗?

我好奇地把头凑过去,一股浓重的霉味打破了我的幻想。

在我不住地咳嗽的时候,早就屏住呼吸做好准备的她从容地抬头望着我,像是嘲讽一般。

这是对待顾客的态度吗?

我本来打算不惜顶着咳嗽也要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因为她这幅样子实在是让人从心底火大。

不过,说到火焰的话,无论是从外貌还是说话的语气来看,她倒是很像史尔特尔——从一见面就觉得像了,如果再背一把与她身形不相符的大剑就更像了。

算了,仅仅是像她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对她的“挑衅”视而不见了,除非……

除非,屋内更是一番惨不忍睹的景象。

霉味的来源很明显,大概就是横亘在屋子中间的那几张桌子和交叉着堆在桌子上的形状各异的凳子。本来就不大的空间被堵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也逼得我不得不近距离地享受这种像是沉在河底一样潮湿的、混杂了各种水草的腥味。

我们面面相觑,她抿着嘴,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在初次接触的这段时间里,我对你的好感度已经在直线下降,请在之后的洽谈中尽量避免采取此类行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死了。跟白面鸮相处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我的说话方式也要变得奇怪了。不过这段一本正经又略显尴尬的话的确很有用,包括说话者我在内,我们心情都好了不少。

她的反应跟我第一次听白面鸮说话时一样。她憋不住笑,张开嘴,一下子放松了呼吸,带着霉味的空气趁虚而入,呛得她像我一样咳嗽:“这是……是哪个时代……咳,打招呼的方式?”

“请不要在意,刚才脑袋里进病毒了,马上就会恢复正常。”

“真奇怪。”

不过话说回来,我到底是怎么流畅地说出这一段话的?我看着阴影处的墙底部那些青灰色的霉斑——与地面的颜色一样——这间屋子正在渐渐地与大地融为一体。

这是像泡咖啡一样简单的道理,无论是气体、液体还是固体,只要紧紧挨着,它们的分子一定会相互扩散。虽然还不明显,但已经可以看出端倪,我和白面鸮的思考和说话方式正在改变,变得像从前的对方。我们彼此的“一部分”正在向着对方“常识”和“本能”的深处渗透。

这是必然的趋势,可我究竟是应该顺应它还是阻止它?

“喂,快进来!”她站在窗边向我喊话。

从里面看,窗户是可以向外打开的,还能用一根铁条支撑起来。窗边是一个柜台,上面有一个大玻璃仪器,看起来像是榨汁机一类的东西。机器外壁的灰尘很厚,看样子已经很难再动起来了。我侧身从桌子与墙壁的缝隙中挤过去,差点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从有点黏黏的触感来看,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来到她身边。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让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尘埃清晰可见。在这唯一的光源中,她红色的头发与紫色的眼睛,她的面容与气质更显得出尘,让我不禁有一丝心动。

真的只是一丝而已,而且我已经在心里向白面鸮道过歉了。

“如果一直都是这样的话,难怪没有人肯租这间店。”为了转移话题,我在机器上摸了一下,捻捻手指,“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以前是个冰淇淋店。”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哀伤了起来,像是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小时候我就常常头痛,后来我发现头痛的时候吃冰淇淋会好受很多。几年前,仿佛命运降临,我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它。我可以断定,那不是把它作为头痛药的依赖性,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喜欢到把冰淇淋作为梦想。我父母以前就是做甜点师的,为此特意开了这个冰淇淋店,想要把我培养成出色的冰淇淋师。但我没有那个天赋,如果真要从事与它有关的职业,最多也只能成为冰淇淋鉴赏家。但是一年前,我的父母要搬家,由于种种原因,也许是觉得有纪念意义,这家店就一直搁置着。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如果真是具有纪念意义的店还请你们家多费点心思收拾一下。”在听到“冰淇淋鉴赏家”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的确很有史尔特尔的风格。

她像被戳到痛处一样十分委屈地说:“萨卡兹人不擅长做这些事。”

“别把责任推给基因啊,”我拍拍额头,“只有你们家会这样吧。”

“这不是基因,是命运。命运,我们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手伸到半空,像是握住了一根虚无缥缈的线。

虽然这种吟诗一般的姿态有些滑稽,但我一看她,更觉得脸在发烫,只好把视线移向别处。令我感到疑惑的是,在屋子深处,有一张桌子与众不同。唯独它可以称得上崭新,上面没有凳子也没有灰尘。

“那个是做什么的?”我指指那边。

她刻意地没有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好像早知道我会这么问,遮遮掩掩地说:“总之也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我直视着她空灵的双瞳。那双眼睛,像是许多片紫水晶叠在一起,清澈到一望到底,但我又完全看不透。

我收起笑容,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不要省略关键的部分,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空气安静下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盘根错节的桌椅像从地下野蛮地生长而出的树干,带来一种扭曲的压迫感。

“你真不懂察言观色。”她低下头,声音发冷。

“在租之前,我至少有权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我环顾四周,光线很暗,只有这扇窗户透着亮,“这里,不会是凶宅吧?”

她堵住我的来路——那条狭窄的过道,久久没有回应。

联想到之前脚边黏糊糊的触感,我开始后悔事先没有调查清楚就草率地到这里来。一些不好的场景在我心头浮现。我不可遏止地想象了一些血腥的东西,比如用……做冰淇淋原料什么的。然后,那张新桌子,就是给我留的解剖台……

我身后的窗户紧闭着,没有退路。

她抬起头,眼中却含着眼泪,嘴唇颤动:“你真的想知道吗,博士?”

我悚然一惊,但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为这个称谓和这句话——跟八年前与史尔特尔谈到她的身世时她对我的质问一模一样。

而据我所知,七年前,史尔特尔,就已经死了。

恍惚间,我下意识地向她伸手,全然忘了害怕。回过神来,手已经被紧紧攥住,手上传来二十岁少女的手的柔软与温热——她就站在那里,真正存在于那里,不是冰冷的幽灵。

刚才压抑、恐惧的气氛土崩瓦解,她看着我,眼中盈满迷茫。我只剩下一种错觉,我正在与八年前的史尔特尔对话。如果我在多年前的推论正确的话,现在的她,会拥有多少史尔特尔的记忆呢?

“想知道。”我不再犹豫。八年前我也是这么回答的,那时她只是很没有条理地说了许多片段和场景,像是与旧友的别离、连绵的雪山、篝火、疾病什么的。她解释说她的记忆混乱不堪,掺杂了各个时代的特征,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也找不到其中的联系,索性就冲我一吐为快。

这次不同,她松开我的手,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你的父母为什么要搬家?搬去哪?”我察觉到,如今的状况一定与她的父母有关,于是先开口。

“墓地。”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

“没关系。我父母都是黎博利——他们是哥伦比亚的原住民,而我并不属于这片土地。他们从一个小巷里捡到我要收养我的时候,问我从哪里来。我不知道。一想这种事就会头痛。后来,我知道他们都得病了,矿石病,治不好的绝症,但是又想要一个孩子……他们选择了我,想要我把他们做甜点的手艺传承下去。治病要花很多钱,我把房子卖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让我把这家店卖掉——他们对我抱有天真的希望,希望未来我能凭借冰淇淋的手艺自立门户。但我做不到,我成不了他们孩子的替代品,冰淇淋能治头痛也治不好矿石病。”

“矿石病”,那应该是和“博士”一样陌生而遥远的词汇,被我丢下的词汇。大约两年前,“博士”研制出了一种药物,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抑制“矿石病”。得益于它的专利和昂贵的价格,他有了一笔积蓄,能够来到哥伦比亚安然地享受生活。

“他们是爱你的。”我只能说出如此干瘪的话,同时又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说,作为倾听者,本来就不应该插嘴。

“我知道,我没有恨他们,反正我本来就无家可归。我只是,害怕……被抛弃,害怕……背叛。”

“分别。”我轻轻地说,“这不是背叛,是无可奈何的分别,就像那时我与她一样。史尔特尔,你应该记得这个名字吧?”

“记得。父母给我起了名字,但我甚至常常会忘记。只有‘博士’这个称呼和‘史尔特尔’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刻在脑海里盘旋,还有他们的样貌和围绕着他们的几件小事,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回想起来。此外还有大量模糊不清的记忆已经沉到水底了。”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这么多话,大概是攒了一年的已经发霉的话,就通通丢到我这个垃圾桶里好了。

“我在这里住了接近一年,终于想明白了,还是流浪的生活适合自己。我打算把这里租出去,但是很多人打电话来的时候一听到我的声音就以为我是在骗人,所以……”她换上我在电话里听到的成熟声线,“你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其实就是我。”

她眼角停滞的泪水又开始涌出,而且越来越多,汹涌不止。

她扑到我怀里,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我想抱住她,又不太合适,手只好悬在空中无处安放。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无人为我们驻足,他们的影子在窗户上快速地掠过。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她的哭声传不到屋外,我也不用担心会不会被路人误会现在的情况。只有我和掉漆的砖墙一起完完整整地吸收了她的声音。

七年前,在战场上,史尔特尔一只手扶着我,一只手拿剑。我流了很多血,她也是。但不知道是不是火焰的缘故,在她身边很暖和。我想,总归她流的血是要比我多的,不然她怎么会躺到玻璃棺里,而我只能站在一旁呢?

我看着那张在里侧的桌子,再往里,地上似乎还有叠着的被褥。我想象着她蜷着身子躺在桌上睡觉的样子。一年以来,她用这些桌椅搭起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垒,把自己关在无人问津的黑暗里。

无声无息。

史尔特尔的葬礼没有素洁的白花作为装饰,我注视着她被机器从棺材里取出来,躺在传送带上,被送到火葬炉里,发出沉闷的声音。炉门合上,迷迭香按下开关,燃烧的声音和热量都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彼时我和史尔特尔都对所谓的“轮回说”深信不疑——她一世短暂,却永不磨灭,因而能轻易地对命中注定的离别释然。

在闭上眼睛之前,她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不用为我悲伤,也不用自责,这并不意味着我的死亡。孤独是我的命运,我生来如此,能够在罗德岛遇见你们我已经很满足了。这些记忆也会一如既往地融入我那庞大的记忆洪流,一直流传下去。”

“再见,别哭。”

诗意的别辞,从白色病房的窗户飘到外面,飞鸟般消逝于辽远的天际。

此时我终于意识到,所谓飞鸟,在这片大地上盘桓过后,又会飞向曾经的约定。

“嗯……你的名字是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史尔特尔。”

“不,我是问,你的父母为你取的名字。”

我突然想,经历了无数次轮回和无数时代的她,是如何看待她的双亲的呢?是比亲生父母还亲的人,抑或是……朋友?

“史尔特尔。”她说,“奥莉亚已经死了,就在刚刚,她已经与她的父母团聚了。按照黎博利的习俗,飞在天空之人终要回归大地,所以……”

她从地上揩起一手灰,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所以,这就算是土葬了。”

我松了一口气,问她:“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当然,你到底还租不租这里?我的出价可以再低一点。”

“租,不过我有个好去处,你会感兴趣吗?”

我联系了之前的房东,他很高兴我能介绍新住户给他,并且保证,如果是我的熟人的话可以打个八折。

一开始史尔特尔还不情不愿的,说什么,身为萨卡兹人,身为神话的末裔,她的身上还背负着使命。但是等她亲眼看过我的寓所之后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毕竟她之前住的地方实在不能算是“住处”。

我还是按照房东的原价付给她冰淇淋店的租金,多出来的钱,暂且当她的一部分生活费。史尔特尔罕见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自己心知肚明自己原来的地方没有这么贵。我笑笑,不禁感慨,那个史尔特尔也有需要我帮助的时候。

史尔特尔安顿下来之后就四处物色工作。我跟她说,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可以雇她来花店当助手。

我花了三四天才把这里装修完毕,为了省钱,一开始清理杂物的时候没有请人帮忙。因为之后还要把墙再刷一遍漆,还要购置货架什么的。征得她的同意之后,我把那些桌子和凳子都劈成木条,从中拣出腐烂得不那么厉害的部分当作干柴。此外,还要彻彻底底地把屋子打扫一遍。

当然,白面鸮也问过我需不需要帮助,我想就算硬把她拉过来也无济于事。她应该只会远远地躲在门外看着被扫出来的老鼠尸体默默发抖。

之后就是等油漆味散去以后去花卉市场进货,然后装架,准备开业。

在忙碌的间隙,我时常会想,史尔特尔花了一年向在这里的生活和在这里遇到的人致以缅怀,直到最初的情感已经稀薄得不剩什么。这几天我见过她一次,愈发感觉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她都与从前的那个人越来越像了。这对那个叫奥莉亚的女孩是否公平?我不好多做评述,只能把它当做宿命的必然性。

但我清楚哥伦比亚这座城市困不住她,总有一天,她还会再次踏上远方的土地,去寻找她心中尚未明朗的记忆。我也清楚,我和她相处的这段记忆,再经过几代之后,也同样会沉到水底。但至少在忘却之前,让我有机会再一次向她表达谢意。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趴在柜台上直到五点多才醒过来,不受人打扰地、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我打个哈欠,揉揉发麻的手臂,简直是失望透顶——身为店主,我多希望能有顾客来打断我的清梦啊。

在我伸懒腰的时候,我猛然瞥见架子最上面那盆天竺葵原封不动地待在那。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那种怀疑还不清晰,却推动着我赶紧冲进仓库。果然,剪刀、铲子和手套都好好地躺在工具箱里。

难怪我没有对见到赫默感到太过惊讶。难怪不管是赫默的脸,她喜欢穿的衣服还是推眼镜之类的习惯性动作都和八年前一模一样——我擅自以我见过的赫默为参照在梦里做好了设定。事实上,如果无法亲眼见到,我也根本想象不出来八年后的赫默会是什么样的。

外面的浓雾早已散去,我倚在后门的门框上,没吃午饭的肚子咕咕直叫。我伸出手,接住从窗户里照进来的橘红色的阳光,没有实感,只靠热量也不能填饱肚子。在夕阳的映衬下,暖炉的红光显得柔弱可怜。在这一派红色中,玻璃柜台上的棕褐色羽毛显得格外扎眼——那绝不是我不小心带出来的白面鸮的翎羽。

总而言之,惊喜总是不期而至。

我生怕这是假的,生怕这羽毛会倏地飞走,于是一把攥过羽毛塞进兜里,又觉得这是一种亵渎,便再把羽毛拿出来,端详过后,花了一点时间仔细地捋平被折起来的、细小的羽片,让它显现出它曾在它的主人身上时所具有的斑驳的褐色光泽。我小心翼翼地给它包上一片面巾纸,把它放到胸前的衣兜里。

刚睡醒的时候为什么没注意到呢?自责之余,又庆幸自己能及时发现,不然等第二天开店门时,说不定就会被风给吹到角落里去。

再待下去也不会有奇迹发生,我拉下卷帘门,悻悻地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