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白面鸮的呓语中升起。

我不带怜悯地叫醒她——既然她选择了邀请我与她一起生活,作为睡在她身边的人,我便负有这样做的义务,这也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从床上坐起来,眯着眼,头发也很散乱。昨天刚下过雨,今天有点冷。我推着不愿从被子里出来也不愿挪动脚步的她从卧室走到洗手间,她几乎要一头栽进洗手池。

直到赶上公共汽车,她还是处于半睡不醒的状态,唯一不同的就是推搡着她的人从我换成了快要塞满整个车厢的萨科塔们,他们大都穿着纯黑或纯白的衣服。

难道今天坐的是萨科塔专线?

车上人很多,与我们同一站上车的年轻萨科塔们也都没座可坐。因为等车时间很久,他们刚上车时还有点瑟瑟发抖,显得很可怜。

在无数光环和翅膀的间隙中,我和白面鸮在靠门的地方站着。我一手握着拉环,一手牵着她,替她挡着人流。她站在我背后,我看不到她的脸。不过想必她一定是在无所事事地盯着我衣服后面的棋子图案发呆。车辆急转弯的时候,我前面的萨科塔因为惯性紧紧地压在我身上,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固定住自己的身体,不至于顺势压到身后的白面鸮。

转过弯后,公交车重新变得平稳,前面的萨科塔回头冲我歉意地笑笑。他头上的光环有点歪,面部线条也很柔和,令我想起了一个人,我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我茫然地站着,萨科塔白色的袍子后面没有任何图案可以供我把视线集中在上面。我的两只胳膊已经开始有点酸痛,白面鸮轻轻地把头靠在我背上,我感觉到衣服黏在身上。

“热吗?”我转过头。

白面鸮点点头,解下围巾递给我。

距离目的地还有七八站的距离,我开始打量那些坐着的乘客,琢磨着至少要先给白面鸮找一个位子,这样下次再转弯的时候我也好放松地随波逐流。

“下一站,市图书馆,市图书馆。请即将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虽然很不愿意这么想,但车内广播冰冷的女声听起来有点像白面鸮的风格。

在靠近市中心的站点,上下车的人会很密集,如果不能在此之前猜到将要下车的乘客,并且站到他或她的面前,抢到位子坐下,我们接下来恐怕更没有立足之地。

我们在车厢中部,这辆车只有两个车门,车头的车门只允许上车,我们这边的车门则只负责下车。站着的萨科塔们听到广播后仍旧是一脸悠闲的样子,车尾的几位年长的黎博利也没有起身的迹象。

不过奢望那么远的位子也不太现实——车窄人密,要动的话肯定要打扰到别人,因此我们移动的距离是很有限的。

我们前后两步远的地方各有一个座位,前面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菲林女孩,一头灰色长发,正悠然自得地翘着腿。她围着漂亮的蓝色围巾,胸前挂着一个公交卡一样的被透明卡套封装起来的小牌子,也说不定是什么别的证件。后面那位是高大的鲁珀男孩,绷着脸,似乎精神专注于刚刚的广播,也或许是在等着下一次广播。他拉开夹克的拉链,摘下手套,用手摸着腿上那本书的封面。书里露出半截书签,顶端是十字形的,是图书馆特有的那种。

他是要去图书馆还书吗?我记得哥伦比亚市图书馆周末时好像不办理借还手续,只允许在馆内阅读。但今天是周几来着?

他们哪一个更有可能下车呢?虽然也有可能都不会下车,但如果我做出努力的话,至少有得到座位的机会。

汽车已经开始降速,我必须快点做出决断。

我俯在白面鸮耳边说:“跟我来,送给你一个礼物。”

“什么?”她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顺从地被我牵着手来到菲林女孩身旁。我向被挤过去的那位萨科塔致歉,他没有在意。他并不知道我打的是什么算盘,大概只是以为我想给要下车的乘客腾一下地方。

离得近了我才能够看清,那个卡片是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证。白面鸮向我伸出手,但是我并没有从兜里掏出任何东西。

“市图书馆到了,市图书馆到了。”

菲林女孩享受完最后一点坐着的时光,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我用手指指空出来的位子。

我想让白面鸮坐下,她反而一把把我推到座位上,心安理得地坐在我腿上。我揽着她,把手里的围巾盖在她腿上,手放在她肚子上。

很柔软。

车门一开,一股冷风骤然吹进来,我不由得抱紧了白面鸮。

出乎意料的,没有人跟我们抢座位。周围的萨科塔冲我们友好地笑笑,之前撞到我的那位甚至双手合十开始祈祷,从他头上的光环洒下一点光芒,让我觉得身上的干爽了不少,肌肉也没那么酸了。

我轻声表示感谢,脸有点发烫。为了一个座位绞尽脑汁的我可承受不起这种祝福。但一想到其实是为白面鸮争取的座位,我的负罪感也随汗一并消退了。

由于之前没有仔细看过车厢上面的路线图,等车内广播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这笑容的含义。

“下一站,哥伦比亚教堂,哥伦比亚教堂。请即将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到站前车上所有的萨科塔都挤在门口,车在这站停了很久,一点点地艰难地吐出它的内容物。想起刚才的祈祷,我终于意识到今天是周日——他们是要去做礼拜。

他们裹紧衣服下了车,原本就没有跟我抢座位的打算。我看向窗外,除了刚下车的萨科塔以外,四面八方的人流都向着那座尖顶大教堂涌去。教堂的钟声响起,生者向着虚无缥缈的神灵为死者献上祷告。

车上已经基本没人了,但白面鸮依然不愿从我腿上下来。

“你怎么知道她会下车呢?”如我所料,她果然这样问了。

此时正是我卖弄才学的好机会,但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推理,说是猜测或者赌博也不为过。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孩,他正低着头认真地读书。

于是我舒服地往椅背上靠了靠,平静地解释道:“与其在意什么样的人会在图书馆下车,还不如想想快下车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是什么样的呢?”

我举起她腿上的棕黄色围巾,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声说:“车内外温差很大,在车上我们都热得要出汗了。所以快下车的人,一般会提前做好准备。刚才的女孩一直围着围巾,而后面的男孩却热得摘下了手套,并且拉开了外套的拉链。”

“原来如此。”白面鸮转过头来,用带着点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就暂且小小地享受一下她的崇拜吧。我这么想着,额头与她相抵。

汽车渐渐驶出城区,驶向郊外,两侧窗外已经隐约可见黛青色的远山的轮廓。有了座位以后,剩下几站的距离也就不算太长。白面鸮一脸幸福地顺着我的视线看向窗外,这么看来之前站着也不算辛苦。

我想起刚刚的菲林女孩,在她从座位上起身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正脸:淡绿色的双瞳最令我印象深刻,其次则是似乎在思索什么的略带忧郁的表情。

虽然明知道迷迭香不可能出现在哥伦比亚,但这分明是她长大了的,成熟了的样子。

如果迷迭香做图书管理员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呢?会因为记不清许多书的位置给别人添麻烦吗?不,不会吧,以她认真的性格,大概会把这些都记在记录本上。

“终点站,布朗山站到了;终点站,布朗山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检查好随身物品,感谢您的乘坐,祝您旅途愉快。”

白面鸮重新披上围巾,轻巧地从我腿上跳下来。

我站起来,腿已经完全麻了。

公共汽车载着现代社会的喧嚣绝尘而去,发动机的噪音渐渐变淡。下过雨的天空蓝得澄澈,却看起来离我们更远了,远到连绵不断的山的曲线也无法触及。

之前就听说过布朗山可以算作哥伦比亚的名胜,再加上这样的雨后景色,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的。所以我才第一时间把深居简出的白面鸮拽出来,让她陪我一同来这里接受心灵的洗涤。

记忆里某人曾经说过:“……要是能亲眼看到,我也会死而无憾了吧。”

那个人会是谁呢?可以肯定不是莫斯提马,习惯旅行的她面对什么样的美景也不会发出太多感慨。这样看来,更有可能是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的医疗部的同事面对一张照片或一本旅游图册发出的赞叹。

她所描述的景色具体如何我也已经记不清,想必也不会胜过眼前太多。

“能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色,真是死而无憾啊!”轻易地开口称赞显得太过轻浮,但我下意识地这么说了出来,就像某人的灵魂附身一样。

“死而无憾吗……?”白面鸮重复着我的话。

“当然不会真的去死啊。”我笑着揉揉白面鸮的头。

她可以安息了吧——我已经替她见过这景色了。

我和白面鸮没有上山,只是在微寒而空旷的天空下静默地伫立着。累了的话就到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坐一会,她把手抄进我的大衣兜里取暖。我们一直等到末班车开来才返程。

我们在快到她家的前一站下了车,从附近的超市里买了卫生纸、洗发水之类的大包小包的日用品,还买了一些蔬菜和一点肉。,就这样双手满满地提着这些东西走上了回家的最后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