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白面鸮不见已有八年。

期间,她陆陆续续寄来过许多封信,里面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碎。她用她特有的简练、干净的语言风格记述了每天会见到什么样的风景和什么样的人,不加修辞也不做评价,只是像记日记一样把她的生活赤裸裸地呈现给我。

偶尔,信里面会有一片发黄的银杏叶,不知是她有意夹进去的,还是写信的时候,从窗外那棵银杏树上飘落进来的。

我似乎能看到她捏着银杏叶思索的表情,并由此想象出她穿着橘黄色的毛衣穿过街道,把信投进邮筒时的样子。但仅凭一片树叶,终究还是无法还原她肌肤的触感或是手心的温度。

原以为这种别离会使我更加深沉,现在看来,只是徒增思念罢了。

我用手指敲着桌面,窗外是阳光和树,哪怕是哥伦比亚的空气也不能消解这种无聊。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同样节奏的敲门声跟我应和。

时隔八年的重逢并未使我有多惊喜,我只是盯着门口的白面鸮出神。

她穿着我想象中的那身橘黄色毛衣,外面是淡紫色的外套。她把怀里抱着的那袋面包递给我,俯下身小心地脱下鞋子。我站在一侧,像是普通地欢迎她回家。

实际上若从她八年前回哥伦比亚老家算起,最近才开始在这里租房子的我,才是个来访者。她住的地方离我不算近,我见她或她见我一面要坐半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很是费劲。

她终于换上了门口的拖鞋,把外套挂到衣架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她的眼神不知道该说是空洞还是纯净,但眉毛间却有一丝灵动的生气。她灰白头发和羽毛上的鲜亮光泽代替了寡言少语的她,把她积极明快的情绪传递给了我。

我莞尔一笑,本想拥抱她的手只是替她摘下了她忘记摘的黑色圆顶帽。

空气里有刚出炉面包的香气。

白面鸮刚吃下一口掰成两半的面包,一滴泪珠就从她的眼角顺着脸颊流下,流到下巴处,最终滴到桌面上,发出“滴答”声。也可能根本没有声音,我听到的其实是墙上挂钟秒针的滴答声。

她用指尖蘸起那滴眼泪,举到眼前,歪着头,努力地理解其中的含义。

“从心理学上讲,泪腺分泌眼泪是人类宣泄情绪的必要行为。”我试着模仿她的语气讲话。

她恶作剧般地把眼泪抹到我的脸上,面无表情地说:“你也在进行同样的行为。”

她的声音不带抑扬顿挫,同往日相比没怎么变化,但我听着却很陌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八年前传来的声音难免会变得不真切,像是站在山崖的这一侧向对面喊话,下面是无底的深渊,自下而上的气流吹散那些言语的实体,我听到的只剩无意义的耳膜的振动。

但我还是笑着说:“这不是你给我的吗?”

她摇摇头,用指尖从我的另一侧脸上取下证据。

原来我也流泪了吗?

我没有任何感觉,是因为我对情感太过麻木?还是因为我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她身上?而后我才明白,情感就是这样的,在你理解之前,它就已经表现出来了。

麻烦的是,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喉咙里的哽咽感就开始扩大。如此一来,面包倒也还吃的下去,只是没有那么从容了。

但她与我不一样,她不仅面包吃得顺畅,还能继续向我提问:“白面鸮所寄的信件,你是否已经阅览完毕?”

对于这个问题,我早有预料,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我每一封都一字不漏地看过且读出声来了。”没打算说的后半句则是:这些年,也读过写过许多经过雕琢的文字,却都不如这信来的亲切。

但如同许多小说里的桥段那样,等她真的问出口,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白面鸮用她自己可能意识不到的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只觉得问心有愧——若是我那样回答她的话,总得带上个原因——因为我很想念她,所以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但既然想念,为什么要等八年才来见她呢?

这八年当然有很多这样那样的原因,但我觉得那都不足以当做借口。所以我放弃了标准答案,“随机应变”地编了个理由。

我压住喉咙里的哽咽感,半开玩笑地说:“我认真地研究过那些信件,我认为那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从白面鸮的个人生活变迁中可以窥见哥伦比亚的发展史。”

“否认,白面鸮所写的信件,并未遵循记录历史的写作方式。”她微微皱眉,“请重新阐述,这不是白面鸮想听到的回答。”

她接着说这句话像是跳过了大脑的思考和计算,不知道从何处直接蹦出来了,这对于系统的稳定性是有害的。我说我深有同感,很多时候我说话也是这样。但我不同意她所谓“对系统有害”的说法,我认为时不时说些这样的话和流泪一样自然且必要。

为了使她感到满意,我只好暂且放下我的愧疚,郑重其事地说:“我认真看过那些信,因为那是你写给我的。”

“否认,信件所具有的价值,与内容有关,与寄信人无关。”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在探寻我的真实想法这条路上对我穷追不舍。

我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实上我也不是非常清楚我刚才拼命掩饰究竟是为了什么,大概不只是因为愧疚。我想,哪怕是不善于表露和体会感情的她,对于我对她怀有的感情也是心知肚明的,也许我只是在寻找一种表达方式,将这种原始的感情包装起来,让它看起来漂亮一点或者闻起来好闻一点。

我又想起她直白的信件,我突然感到,我用我的说话方式,她用她的说话方式,但我们却能相互理解,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我摇摇头,把这些抽象的东西赶出脑袋。

之后我们又谈了一些各自的近况(我们最近没写过信),为了调节气氛,刻意避开了战争啊、矿石病啊之类的沉重话题,只捡最稀松平常的小事聊。她就坐在我对面,桌子中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插着矢车菊的花瓶和我们吃剩的面包,但我总觉得有些隔阂,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知道对面是她,也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样子,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害怕这样下去我们会离得越来越远,就起身走到她身边。她见我走过来,也不明所以地站起来。我轻轻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闻洗发水的味道。她身躯娇小,刚好全部缩在我怀里。

消除隔阂的一种省力办法就是肢体接触,越亲密越好,但这也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我搂得稍微用力了一些,她没有挣扎,只是问我:“你会在这里住多长时间?”

“暂时住一段时间。”

“请告诉我具体数字。”

“说不出来。”

她失望地垂下头顶的羽毛,整个身体有向下滑的趋势,我不得不更用力地抱紧她,不使她脱离我的怀抱。

“你,需不需要搬过来与白面鸮一起生活?”她的声音很低,又很犹豫,脸也红了起来,想必是已经计算出了这之后的一些结果。

她的话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将我从屋里带到一处纯白的空间中,只剩下我们两个。整个空间是线条笔直、平面绝对垂直或平行的立方体。我的视线所及没有任何参照物,她的话在这里带着回音,迫使我思考我该如何回答。

我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我决心抛下一切,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虽是为了见她不假,但一周一次的见面频率差不多就够了,我不想过分打扰她。

“那,你需不需要白面鸮搬过来与你一起生活?”她试探着问我。

这样的她实在可爱,使我哭笑不得,我决定不破坏这份可爱——倘若有人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感到最欢喜的时刻是在他刚刚通知我这一消息的时候,等我真的坐到他家的饭桌前,拿起筷子听一些唠唠叨叨的客套话,那些饭菜反而失了味道——我不是没有设想过跟她一起生活,或是在那之后的事,比如说两人共用一条浴巾和一瓶洗发水,或者在晴朗的夜晚依偎在一起用手指描摹星空,又或者我们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发呆,腿上或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杂志。这些平平无奇的事情只存在于想象中时才会变得美丽而芬芳。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觉得那些信远胜于照片或者通讯,更能带给我亲切感。正是因为那种不如图像和声音精确直观的文字给我留了想象的余地,使得对于她来说确定的某个场景在细节上对于我来说有无限的可能。这样想来我倒是矫情得很,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了。

我很难把这种微妙的想法跟她讲清楚,就只好借助“距离产生美”这种简单的说法,说:“相处久了你一定会讨厌我的。”

“不会,我不会讨厌你的。”

“那种感觉不是现在的你能决定的。”

“不会,”她说,“系统的指令一旦确定,输出的结果就永远不会改变。”

我望着四周单调的白色,深切地感受到她只用一句话就击溃了我用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理由构筑起来的防线,这也是文字的力量。或许我用这一堆外壳包裹着的最原始的想法就是想听她说一句“她喜欢我”,以她的方式。

于是房间里落满灰尘的书柜、把手上多了几分锈渍的木门、墙上的几幅挂画、桌上的花瓶和花瓶里的矢车菊又浮现出来,我重新被现实包裹。

这矢车菊取自离我的寓所约有几百米的公园,听说是从别处移栽来的,在经过花圃的时候,可以闻到恰到好处的优雅的花香。我感觉境遇同我有些相似,便惺惺相惜地弄了几枝插在花瓶里。

一到晚上,在台灯的光下,瓶里的花香就像受热膨胀一样扩散到整个屋子里。

白面鸮一如既往地嗜睡,她侧身躺在我那张靠窗的小床上,只占了很小的一块地方,被子没有盖得很严实,露出一点肩膀,台灯的光和月光一起照进她沉沉的梦里。

现在大概才八点多,我丝毫不困,看着她安稳的睡颜,再联想到她从前常常熬夜工作和做手术的样子,才惊觉“白面鸮医生”这个称谓已经被丢在遥远的过去了。她依然保有治愈我的力量,但那已经不是“医生”二字能概括的了。

我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收拾行李搬过去。至于每个月省下来的租金,或许可以用来经营一个花店——我像喜爱她一样喜爱花,或者是像喜爱花一样喜爱她。

就像她在睡觉时为我留了位置一样,我也想把这包括矢车菊在内的各种花香环绕的气氛长久地分享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