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鸮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了。今天是哥伦比亚难得的阴天,书桌的桌面上没有往常投下的树影。

在我翻箱倒柜地确认还有没有遗漏的值得留念的“记忆”时,白面鸮穿着松松垮垮的淡蓝色睡衣走了过来。她打个哈欠,头上的羽毛随之舒张。她伸手拉我起来,又指指自己的肚子,从睡衣几个没扣好的扣子的缝隙中,可以看见一点白皙的皮肤。

“昨天吃剩的面包可以吗?”

她点点头。我放下手里的唱片,去帮她热一下食物。

我没有预料到她会睡这么久,也没有预料到所谓“收拾行李”这个简单的过程会从早上持续到下午。到目前为止,行李箱里还是只有寥寥几件“珍贵的回忆”。

跳过了早饭和午饭两个步骤直接进行下午茶环节听起来是挺惬意,却只能让我们对着硬邦邦的面包发呆。面包一隔夜再怎么热也不好吃了,我们只好一边吃一边回味昨天面包在嘴里的味道。

那些寄托记忆的物件大概也是如此吧。不论是不愿忘记或是不愿触及的回忆,都像是昨天嘴里的味道,而那些落满灰尘的收藏,就仅仅是变硬的面包而已。不过既然早知如此,又何必纠结于带走哪些或是留下哪些呢?有一种解释是:虽然不管在哪都是塞在箱子底,但还是离得近比较有安全感。所以我当初带来的原因会不会也是这个呢?

这是和非确定性多项式时间问题一样需要弄懂的问题。

我用红茶冲下最后一口面包,回到柜子旁。生锈的表盘、摇晃瓶子也不会变热的热水瓶、写不出字的钢笔、少了几块的一盒拼图……一大堆大大小小的没什么应用价值的日常用品杂乱地堆在那里,我只记得带来的这些也是在临走时精挑细选出来的能代表回忆的东西。而现在,这些曾经对我来说重要得无法割舍的东西,又要经过二次筛选,被留下的就会永远地被留下。如果我这么一次次地搬家,而每次搬家都要取舍的话,到最后的最后,会不会筛得什么也不剩呢?想到这里,不免有些伤感,我看了一眼白面鸮,期待着她能过来给我一个小小的安慰。可惜的是她已经穿戴完毕,站在门口等我。

我突然对它们产生了同情,还是干脆把那些杂物都带走吧,反正只需要从这里弄一趟过去。我把那些东西由下到上按大小依次塞进箱子里,像是把回忆一股脑塞进心里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还剩之前的那张唱片,唱片的纹路幸运地没有受损,中央的标签已经模糊不清,唱片里录制的是一段我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好像是白面鸮喜欢的某位哥伦比亚钢琴家的代表作。我小心翼翼地把唱片放在最上层,盖上箱盖。单看这个皮箱本身,掉漆的皮革和拉不紧的拉链都让它显得很有年代感。

我穿上来这里以后新买的黑色外套,她给我写的信里“最有文采”的几封被好好地保存在内侧的左衣兜里——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最后再回望一眼这个逼仄的小屋,我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深感,从这里到白面鸮家里的跨越,要比我从那艘舰船上到哥伦比亚的跨越更为巨大。

那几枝矢车菊就留给房子的主人作纪念吧,在它干枯之前。

我向房东告知“我要搬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时,他先是很震惊,头上黎博利的羽毛抖了抖。而后他看到娴静地站在我身边帮我提行李的白面鸮,便露出一副什么都懂了的笑容,坦然地收下上个月再加上这个月前几天的租金。

“愿主保佑你们,祝新生活愉快!”在请他确认过房间里原来的家具和物品一件不少之后,他这样说,顺便还送给我们一个他仓库里不用的推车。

我们就这样推着老旧的推车前往车站,车上是三大包行李。从这里能隐隐地看到城市中心教堂的尖顶——拉特兰的宗教毫无疑问已经渗透进了这座城市。因而,在它的辐射下,有部分大商场或是饭店特意设计成了拉特兰式的尖顶建筑,坐落于它的四周。其余的建筑,包括我们这条街道上的住宅还保留着本土的现代化风格。我们采用的这种原始运输方式实在是显得恨不协调,乃至于有些幽默感——街道上不少衣着时髦的年轻人看向我们时脸上都带着难掩的笑意。

白面鸮对此无动于衷,她只关心路旁收衣服的住户。

“去找房东这类事情耽误了我们回家的时间,还有概率导致我们被雨淋湿。”她抱怨道,且只说了陈述句,剩下的那半“这类事情可以几天后再做,为什么你一定要今天做完呢?”则需要我自己解读。

“这些事件的优先级要高于‘回家’,在今天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才能让我了无牵挂,哪怕冒着被雨淋的风险。”我说。

她木讷地望了望阴云密布的天空,像是要从中获得答案。

涂着鲜亮橙黄色油漆的公共汽车驶入车站,我下意识地推起推车准备上车,又猛然意识到那个推车如果带上车的话一定会有诸多不便,于是只好狠下心来,把它留在站牌前,形成一道奇异的景观。

车上零散坐着些乘客,大多是黎博利,也有几位昏昏欲睡的萨卡兹和菲林。她找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我坐在她旁边,行李堆在我脚边。

为了打发时间,她央求我把我随身携带的几封信读给她听,大眼睛里闪烁着恳切的光芒,说是用声音存储辅助图像记录能使记忆更加深刻。我环顾四周,无人注目这里。白面鸮没有所谓的羞耻心,换言之,她并不认为“在公共场所读私人信件”是一件羞耻的事。我答应她等回去再说,如果她觉得无聊的话我可以陪她聊天。

她乖巧地点点头,但是却失了说话的兴致,整个身子都靠在我身上,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闭上眼睛。

就算是一觉睡到下午,她也要抓住一切时间睡觉。

我盯着她白皙的手背,上面不太明显的血管随她呼吸微微起伏。我旋即感到些许揪心和庆幸——她随时可能睡着,独自一人坐半个多小时车来找我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八年前她回哥伦比亚尚且有赫默陪着,而现在倘若她因为坐过站而迷路,又不太擅长与别人交流,该怎样回家呢?

我把视线从她的手背上挪开,连带思绪一并从这种担忧中挣脱出来。窗外虽是阴天,这座城市依然洋溢着八年前未曾有过的活力。我们正穿行于它的血管之中,无数的我们构成了它的血液,为它输送氧气和养料。

蓦地,我感觉车窗外景象的色彩开始堆叠、糅合和重组。我以为是被白面鸮传染了,揉揉眼睛,可还是那副样子。接着,玻璃上出现了电影一样闪过的片段。起初我感到莫名其妙,当看到我和白面鸮一起在实验室等了三天数据之类印象深刻的场面时,我才意识到这是八年的光景走马灯般地在车窗玻璃上掠过,生者与死者的面容都在其中一一出现,在飞速逝去的时光面前,我只觉得整辆车都在以相反的速度倒退。

对于生与死我倒没有太多感触,真正刻骨铭心的是由此带来的别离。而身在哥伦比亚,我又不可遏止地把过去的一切同现在联系起来:有人死亡或是离开,给其他人带来的影响究竟是什么呢?

在比八年还要久远的过去,我曾与白面鸮一同游览过某森林里的某座湖。森林幽静,湖水平静,诚然很美,可直到那座湖连同森林一起不知所踪,都没有给我留下“很美”之外的感想。但是,几位医生走下航船,独自走向茫茫海面直至沉没时,他们在我心里激起的悲哀的波澜就变成了用“很悲伤”也无法形容的不可言述。同时,他们在时代里留下的余波却会远远地扩散出去,波纹所到之处山峦崩塌、冰雪消融,像哥伦比亚这样我们曾经遥不可及的地方也因为这种波纹在悄然发生变迁。

现在我们坐的公共汽车本身,不也是变迁的证明吗?

白面鸮摇醒我——理所当然的,刚才只是梦境,我们到站了。

下车之后,我依然感觉恍恍惚惚的,行李也不怎么提得动。她轻轻搀着我,陪我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如同她定期检查和维护大脑里的数据一样,我也开始对我大脑的构造产生了怀疑。

那些沉在水底的东西在梦里又被翻上意识之海的表面,依附于记忆的魂灵在向我呼唤,曾经听过无数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占据我的脑袋。我对于来往的车水马龙感到疲惫,却又无力挪动身子,只能任由忽近忽远的喧嚣配合着脑袋深处的声音浪潮般把我的身体裹挟向那些医生们走向的深海。

我捂着耳朵蹲下,白面鸮不懂得说什么来缓解我的痛苦,就紧紧地抱着我,抓住我不让我溜走,像从水流中捞起一根浮木。

再睁开眼,脚下是路灯的光和我们的影子,在这种阴天里,靠着路灯的光才能区分下午和晚上。我轻叹一声,原来无法独自旅行的是我而不是她。

白面鸮的宅邸比我想象得要大,周围有几棵光秃秃的银杏树,树下是成堆成堆的落叶。房子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有些阴森。她说房子后花园外面有一处池塘,从二楼就能看得到。她常常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池塘发呆。

她提着两包行李走到铁栅门前,约有三四米高的铁栅栏围着这栋双层大理石墙面别墅,让它看起来更加华美。

铁栅门缓缓向两侧打开,面前房子白漆的木门仍然紧闭着。但我知道,曾经对我来说神秘、庄严的圣地正在热烈地欢迎我。

我拉起皮箱,跟着她踏上屋门前的小径。一滴雨落在我头顶。

我把身子缩在沙发里,外面淅沥沥的雨声和空气中飘着的钢琴曲组成舒缓的和声,在心上蔓延开来,温柔地抚平如水波般震颤的伤口。我把视线投向窗外,并没有看到那座池塘——窗户上布满了雨滴,折射着窗檐下小灯的黄光,暖烘烘的,看起来像壁炉里的火光。

想必此时的池塘里,每一滴雨落下,都像唱片一样,在大自然这座留声机上播放着自己的旋律。

白面鸮递给我一杯用烧杯泡好的咖啡,我顺着槽口那一侧喝了一口。

好烫!

我从沙发里坐起来。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接过去喝了一口。

“并没有那么热。”她说。

“原来你不仅仅是感情迟钝,就连感官也变得迟钝了吗?”

她把烧杯放到茶几上,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说:“我还能够正常地感受痛觉。”然后她又摸了摸肚子:“我饿了,你要不要也吃点东西?可以等吃完饭再收拾行李。”

“嗯。”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差不多已经恢复了精神。

我还好奇为什么既没有听到厨房里锅碗的乒乓声,也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原来是她正在把冰箱里的盒饭倒进碗里,放在铁架子上,用酒精灯隔着石棉网加热。

要是把灯关上甚至还有点烛光晚餐的味道。

“你的那份要等一下。”白面鸮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冒着热气的碗,便适时地提醒我,以防我抢了她的饭。

我转头看了看她的厨房,并没有伸进来的天然气管道,也很少生活过的痕迹。

我于是哭笑不得地问她:“为什么不用天然气炉呢?我听说这一带已经基本普及了,近几年哥伦比亚政府出资从乌萨斯进口天然气,并免费帮助住户安装天然气管道之后,人们就渐渐淘汰了老式的源石燃料炉。”

“不怎么想用……”她迟疑着说。

我怀疑地看着她。

“有几个陌生人曾经来拜访过我,并承诺提供你说的这种服务。他们尝试着告诉我天然气炉的工作原理,但我判断,他们显然不擅于与别人沟通,而且我的数据库中并未记录有关信息。于是我拒绝了。”她说。

对各种复杂精密的医学实验器械操作得十分娴熟,却因为每天都在食堂吃饭而对做饭一窍不通的少女研究员。

和我猜得分毫不差,只是,不擅于沟通的应该是你吧,我想。

“还有,不管怎么说……用烧杯喝咖啡倒是颇有凯尔希的风格。”

她沉默不语,似乎是认为我在说凯尔希的坏话。

“这的确是受了凯尔希医生的影响,但也有我自己的原因。回到哥伦比亚之前,我在思考应该带些什么,但我发现没有什么值得占用空间的物品,就只带了一本日记本和一身白色的工作服。但是,在上火车之前,我突然意识到了,许多简单的实验仪器也具有纪念意义。最终,我把它们带到了这里。”她说。

她把这些奇怪的生活习惯也一并从八年前带到了现在吗?

“我知道可能一时很难改变,但我希望,你可以尝试着用一种正常……嗯……普通的生活方式生活,好吗?”

“嗯,我会向你学习的。”

我们吃过饭,我把装着回忆的箱子丢到地下室,关上门,走上阴暗的楼梯,从一层开始参观这个我将要住很久很久的房子。

一层有些冷清,除了偌大的客厅,就是厨房、一间客房和洗手间。青灰色的壁纸使得客厅中央吊灯的光更加柔和,也更加孤独。在吃饭之外的时间,她很少待在这里。

二层则让我觉得有些秩序井然。书房里的书,卧室衣柜里的衣服等等都按一定次序摆放得整整齐齐。走廊上铺着地毯,大理石墙壁摸起来十分光滑,且空气中似乎一直有淡淡的熏香。不过卧室和洗手间的日用品有些匮乏,可能不太够两个人用,应该是因为她不等到用完不会出去买。

她的书柜里尽是一些医学方面的深奥的专业书籍,我把我带来的许多小说、诗歌都放在手一伸就够得着的低层,算是填补了一些遗憾。

我们从书房出来,她说:“这是我父母在哥伦比亚时居住过的住所,我应该也在这里住过,但是因为那段记忆并不常用,所以现在要从数据库中调用的话可能会很费时间。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这里家具的位置与他们离开后一模一样。”

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要说有区别的话,应该就是她在打理这里时像清扫实验室一样细致地保持地毯、窗沿等很多角落一尘不染。

无论她想不想承认,屋里的陈设和氛围总是能诚实地暴露一个人的性格。

进到卧室,我才注意到她的床很大,卧室很大,进而意识到这个房子更大,一个人住会显得空旷。至于她会不会觉得孤独,我不得而知。

床上有两个枕头和一整床的被子,在此之前应该是她父母的卧室。

她洗漱完毕,打个哈欠,换上睡衣,早早地又做好了睡觉的准备,丝毫没有八年前争分夺秒救治病人时的干劲,也不像一个从昨晚一觉睡到今天下午的人。

我笑着调侃她,她解释说:“现在对我来说,休眠已经不像过去一样必要和不可控……或者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开始渐渐明白,保持过去的生活方式或是顺应种族特性对于我理解你的,理解你们的感情是有益的。”

“我知道了,我会向你学习的。”我说。

看她疑惑不解,我笑笑,为理解她而感到高兴。

这是她独特的纪念与致敬,不是对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对我们一起经历的过去。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睡觉之前,她反而不困了。

“带来的衣服我已经好好地收进衣柜里了,不会再拿出来的杂物也放进地下室了,日常用品等明天我会去采购。”我说。

“信。”她说,“我想听你读出我写的文字,就好像是另一个我在用不同的声音与我对话。这能使我对自己的定位与认知更加清晰无误。”

原来睡前她一直没提这件事是为了考验我的记忆力,我只好向她道歉。

她穿着睡衣光着脚跑到书房,把一个精致的盒子拿过来,我也掏出衣服内兜里的信,放在床头柜上,打开台灯。她一股脑地倾倒出盒子里的信,我写给她的和她写给我的混在一起,作为另类的睡前读物。

她躺回床上,托着腮侧头看我。我清清嗓子,尽量使自己念信的时候吐字清晰。

尽管很羞耻,但我还是坚定地这么做了——这是她认知自我、认知世界的一种方式,我没有不尊重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