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神者一点都不想面对着这一次的转醒。

但他必须得醒。

屋外是震天的喊杀声,他趴在地板上,有血味冲着鼻子,让他闻不到这之外的味道;狼的身体痛苦地颤抖着,血液浸透了身下的木板。源氏跪坐在他身边,抬头望着佛像。明明外面那么吵,这里却好像能听到时间流动的声音。

源氏安静得仿佛已经死去。

她望着佛,佛陀未曾回应。

解神者慢慢呼吸着,他的鼻腔终于嗅到了血之外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焚烧的味道。

又是火。

他疼得蜷缩起来,源氏的目光从佛像移到他身上,那双睁大的眼睛映着他的脸。

“……狼。”

她叫他,但好像什么都不想说。

空气里逐渐有了烟尘。

解神者望着她,眼皮却不住地往下耷。他总觉得他们不在这里,而是在一片荒村外,村里已经没有人,到处都是火焰焚烧后的痕迹,曾经的木屋已经变成散落的黑炭,散落在茂盛生长的草地中。

源氏抱着她的剑,那是一柄金色的长刀。源氏倚着他,慢慢地走着。

他们来过这里。那时战斗还没结束,就是在这里,一群村民对他们举起石块,每一张望过来的脸上都是深刻的痛苦与愤怒。

解神者觉得,他们又回到了这里,在月光都静默的夜晚。

一人一狼走在曾是田野的草地,草野延伸向远方,直铺到天的尽头。他听到源氏的呼吸,和以往的她不一样,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什么东西在发出生命最后的呜咽。

她靠着他。

“……小狼。”

面前的源氏和幻觉中的源氏重叠起来,幻觉中的那个有着温柔的眸子,面前的源氏却并没有看着他。

“你知道吗?我查过他们的去处。他们呐,好像是觉得,既然屋子已经烧了,那他们必须想办法弄到钱,所以才会攻击我哦。‘反正也是你们和那些应该被供奉的神鬼战斗’,也许他们是这么想的?哈哈,到底什么会被供奉,在这种地方,可能分不太清呢……”

供奉神鬼,平息怨愤,祈求福祉。解神者没有回答,于是她也沉默下来。一人一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慢慢地走,好像这条路没有尽头。

“我……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才是正道呢?”

这天下太大。山里的精灵不懂,为何她走向人间,人间却并不要她来。

“对兄长而言,我还是死掉比较好。……也许,对他们而言,我也是死掉比较好。他们从来没有需要过我……不,他们曾经需要我,但他们现在不需要我。”

他感觉到她的体温。

空气中是越发明显的血腥气。

“小狼,”她说,“我希望大家都能变得幸福。”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温柔又坚定。

“我希望所有人吃饱穿暖,有力气面对每日的劳作;我希望所有人家有诗书,有词汇形容眼前的美景。我希望他们明白人为何而活,为何而死——”

但这天下太大,每个人太多,多到一个人仰头看天,只能看见无尽的黑暗。

“我是为了这个,拿起了剑。”她说,“我投入战斗,可为什么战斗结束后,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狼望着她。

“我不太明白,”她在村落的遗骸中坐下,像坐进巨人的肋骨间,“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挥动?”

狼在她面前蹲下。

这具身体似乎已经没办法支撑太久,稍微一动都会发疼。

和她一样。

这世界给予的仅有的恩赐,是他们两个到现在依旧在一起。

“我知道,心乱了,剑就会停。剑道,容不得不知自己为何挥剑的人。”

黑暗里,她的眼睛好像在发光。

“可是,这天下那么多的战士,又为了什么挥剑?”

为了吃饱穿暖。为了家有诗书。为了活下去,为了每一个明天。

“我想不懂。如果还要继续下去,我想走我的剑道。也许走到最后,我就会明白这些。”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响着,“可是,我们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狼趴下来,卧在她脚边。

他感觉到温度流出体外,直到身下的血反过来比身体更加温暖。

“哈哈……不过,说到底,有你在嘛。”她笑起来,面容一如既往的温暖,“谢谢你陪我这么久。谢谢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到这里。……如果还有机会,我真的很希望能再见到你呐。我会带你去看日出……啊,”她抬起头,望着遥远的东方,那里漆黑一片,“是啊,我们的日出。”

她再一次拔出剑。那是一振小巧的短刀。

没有月光,但剑身散发着清辉。

她曾为这天下苍生拔剑,如今,天下苍生不再需要她。

人们只在危难时需要力挽狂澜的英雄,当和平到来,这世界就不再需要刀剑。

于是她最后一次,为他们而拔剑。

太阳升起来了。

光照亮田野,照亮井栏和茅舍,照亮舞剑的少女。

解神者抬了抬眼,模糊地看着前方。那光那样明亮,它浩浩荡荡,温暖而炽热,于是一切幻觉尽数消散。

映入眼帘的是满室浓烟,是沉默的佛像,是安静的、冰冷的躯体。

山中的精灵死在山外,她终究没有回到养育自己的山野,没有再看到那里的日出。战争已经结束,人们清点着失去的事物,将更多的记忆埋葬,然后抬起头,面对新的一天;太阳会照亮他们的脸,也会照亮那没能挺过黑夜的面容。

这个世界在这场战争里失去了很多人。她不过是其中一个,甚至也许不是最特殊的一个。

但是,解神者趴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她的面容、她的发丝,她那染血的衣衫与依旧搭在剑柄上的手。

但是,对他而言,她是唯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