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仁叔叔带着他敲开我家大门时我记得很清楚,那还是一个夏天,那时庭院里的那棵柏树枝繁叶茂,草坪上时常传出杏子阿姨发动除草机时柴油机的响声,道场里的我也向着她抱怨噪声让我握着刀柄的心都在晃动。可如今看向庭院,原本连成一片的草地已经变得斑驳,拜它所赐我再也不用抱怨噪声,只是换做杏子阿姨一直抱怨庭院变得难看,而柏树的枝条上如今树叶已经一点不剩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看起来分外寂寞。

转眼间就到了冬天了。

「哈...」

我呼出一口冷气,一瞬之间哈出的热气就在空气中凝结成飘散开来的白雾。往常西都市下雪的日子几乎都在十二月中旬,今天已经是12月24日,所以已经迟到了。不过看现在的阵势什么时候下起大雪都不奇怪,或许就在下一秒,漫天的白雪就会从天空飘下,把整个西都都覆盖在其中。

「还坐在这里呢?雪夏。该出发了。」

身后传来了那家伙的声音。

「...一定要去吗?」

虽说昨天已经约定好,可我对于接下来的行程相当不情愿。

「有什么重要的事吗?不去的话?」

「...练刀。」

「我就知道。」

「....」

「....」

「...不可以吗?」

「你看,毕竟打赌要算数啊,昨天不是输给我了吗?」

嗯,昨天比试又输了,不过和半年前第一次输给他那种输不起到一蹶不振的程度比起来,我如今已经不会因为这个气馁到要死要活了...毕竟输了多少次我也不记得了,如果让我猜一个数字的话,在半年间总计输了153次吧,十月份的时候因为假期长对练次数也多,足足输了51次,第二多的是暑假中的八月...并没有特意去记这种事,并没有。

若是说努力我绝对有在努力,自从他来到北河家之后我在道场待的时间只增不减,还跑到阳台(后面被他发现了就很少再去了)加训,我很清楚这半年里我成长了多少,但最让人绝望的是这不代表我和他的差距缩小了。纵使是现在我依然望不到他的背影,和他比试的时候那份无力感却因我自己的增长而体会越深。

总之因为昨天输给了他,我被迫要和他一起去超市帮杏子阿姨买点东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杏子阿姨再怎么能干,这一栋大的夸张的房屋也不能全部交给她一人料理,他倒是经常乐意帮忙,最后我也不好意思置身事外。

「...先去换衣服。」

半小时后我换好了冬天的衣服和这家伙并排走在了大街上。虽然百般不愿但最后还是和他出门了,所以干嘛还要对我板着这样难堪的脸?真让人不爽。

「我说...」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从刚才就一直是这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

「干嘛...没必要强行找话题吧?从刚刚就一直用眼角看我还躲着我的视线,你到底要干嘛啊变态?」

「你为什么要穿冬季制服啊?」

「因为是冬季。」

「不是这个,我是说啊,节假日穿自己的衣服出门啊...你穿成这样被警察看见会被强行送回家的,我们可都是未成年吧?」

「可我就只有这个...而且这个年纪穿什么都不会像成年人的。」

「至少别这么显眼吧,还有你居然没别的衣服吗?你可是大小姐吧。」

「穿什么根本无所谓吧!只要是轻便的衣服,挥刀的时候不会卡着胳膊就好了!」

他一边认命地低头,一边上前半步把我挡在身后。

「...真是败给你了。」

街上虽说现在还没下雪,但气温已经降得很低了,来往的行人也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可虽然并不是适宜出门的气温,节日的气氛还是让人们不约而同地冲到街上来,虽然不是本意可这些人们倒是为我和他做了掩体,有了他们的帮助加上我们本就不是普通的小学生,躲开巡警也就轻而易举了。

从小巷刚一走进主干道,我便忍不住惊呼出声。树上挂着的星星点点的光芒,以各种各样明艳的色彩交互辉映着,那是那时的我还不知晓的东西。彼时的我几乎百分之九十的时光都是在北河宅邸之中,外面的事情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

「好漂亮...」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是政府装饰在街边行道树上,一行行的彩灯。

「彩灯吗?雪夏喜欢这个?」

「不...也不是喜欢,只是单纯没有见过。」

他突然在一旁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我。

「真!真失礼啊!这样看我!」

「不...你居然没见过吗!你以前的圣诞节都是怎么过的! 」

我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因为没在圣诞节出过门,就被这家伙当成笨蛋了,是谁规定了圣诞节就不能一个人呆在家里不出来?实在是让我气不过。我强忍着羞意,支支吾吾地开口。

「那...当然是...」

他终于反应过来,用虎口抵住脑袋说道。

「...是练刀啊,我说,你也努力过头了吧。」

「你想说什么?」

「我说,多和朋友出去玩一下吧?」

「...这不归你管。」

「明明是个小孩子...」

「你也不比我大啊!」

「所以你应该像我一样,除了薙刀多想点其余的事情啊。无论是喜欢冰淇淋和可丽饼,还是和朋友一起讨论可爱的布偶,这对小学的女孩子而言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现在的情况,根本就不正常吧。」

虽然事实如此,但唯独不想他指出来。朋友没有几个,周末都在道场,将自己的所有奉献给薙刀刀连圣诞节都不出门的我,到头来被这家伙轻而易举地打败到麻木,却还要听他说「努力过头」了这样的话。

即使我明白他说的是对的,若是爱美她们这样说我,我只能默默承受她们的指控,可是若是换作他来,也唯独只有他...没有立场这么说我。

「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

「...哎。」

「对于我来说北河流代表着什么,对于我来说...我为了北河流付出了什么。就是那些你说说理所应当的事情我也放弃了!像我这样只能努力的人,到头来却完全比不过你天赋的强大...我的无力你根本就不懂。」

我一把将身边的他推开,不知他是没有来得及还是根本不打算防备,被我直接推倒在了马路边。

「喂!雪夏!」

「够了...我要回去练刀了,根本就不应该和你出来。我和你不同...没有你这样的余裕。」

「你很强。」

我背过身刚迈出的脚步停住了。

「你是在嘲笑我吗?」

「我是认真的...你有我远远没有的强大。」

「那你倒是说说看啊!」

我转过身对着马路上刚刚站起身的他怒吼。

「你说说看啊!像我这种永远赢不了的失败者,到底哪里比你强了!」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看着我。

「你的强大,就在于...」

「呜————!」

他的话语在传到我耳朵之前就被这轰鸣声所覆盖,这声音我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看着围墙时也偶尔会听到,但这一次的声音远远比之前的所有都更加巨大和清晰。再也没有围墙的阻拦,这个声音穿透邻近的空气直直刺向我的耳鼓膜,而且就在我思索的时刻它还在离我越来越近。

那是现世代21世纪的马儿的嘶鸣,是在机械的叫声中带着悲怆的情感的声音...

「小心,有车!」

一旁的路人大声叫出了它的名字,而站在马路中央的傻瓜才刚刚意识到,我一瞬间我的大脑被无数思绪涌上而一片空白,双腿却不受控制地自己飞了出去。

「...喂。」

我对着他说道。

「嗯?」

「...放我下来。」

「不可以。」

「放我下来!」

「真的吗?」

「呜!」

「怎么了?」

「碰到我脚踝了,对待伤员小心点啊...」

「知道自己是伤员就老老实实呆在上面吧。」

「...哼。」

我只能靠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用手掌抓着他的肩膀,尽可能立起自己的上身,以求让自己少和他的背部接触一点。

就在十分钟前,我在他被汽车撞倒之前的一瞬间将他拉了回来。

虽然是他告诉我的,但据他所说我抓住他手臂那一刻的力气大得吓人,即使是以长期习武的标准来看,也远远超过了我的生理指标应有的标准。在我的蛮力下,我们两个人都失去了重心,从马路沿倒向人行道在地面上翻滚了几周,他没有什么大碍,然而我费劲全力也只能支起上身,两只脚只能无力地摆放在地面上...脚踝上已经因为淤血而没了肉色,应该是相当严重的扭伤。

所以我现在被他背在背上,不得不取消原本的购物计划,原路返回。

「...真对不起杏子阿姨。」

我小声嘀咕着。

「明天我再去买就是了。」

「我也要...呜。」

「我和悠雄叔叔去就好了,你的伤想要走路至少都需要静养几天,完全恢复的话需要两个月左右吧?」

「那练刀...」

「不可以。」

「呜...」

「这倒是个好事吧?」

他居然说出这种话。明明腿上的伤还痛的不行,难道他是那种表面看不出来的坏心肠家伙?我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

「混蛋!幸灾乐祸是吗?」

「别乱动啊!我是说正好你能休息一会儿了,而且如果是生病去不了学校的话...你的那几个朋友也会来探望你吧?」

「...什么啊?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这是一个机会哦,趁这个机会好好和朋友们道歉吧?现在不和好的话,以后就算再怎么后悔也没有办法了。」

「要你多管。」

即使无法反驳他,但嘴上我也不想服软,我锤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也呵呵笑着。我听着他的笑声,却有一种落寞涌上心头。

「...我果然还是太软弱了。」

「...」

「完全...完全比不过你,无论怎么努力,怎么用功,我连看清你的背影都做不到。至今为止和你比试都是惨败,我果然...」

「可是,刚刚你就救了我不是吗?是靠着你自己把我救了出来吗?」

「那是因为...是我害了你啊,是我把你...推到了马路上,害你差点...差点...」

眼角被莫名的液体打湿了,似乎是天上下雨了吗?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就当是这样吧,不要逼我进一步承认自己的没用了。

「我果然...完全是不行呢。虽然并不需要我点头认可,不过以后,北河流就交给你吧?」

逞强着把这些话说出口,我已经再也抑制不住了,可我不想被看到。所以我将我的脸庞贴在他的背膀上。

「唔...唔呜啊...」

要在抬起头之前,将这没有的泪水哭干,要是能把一辈子的泪水都在这时候哭干...以后的日子里再也不做这么羞人的事就好了。

「雪夏你应该知道...我父亲手上的伤怎么来的吧?」

「...」

我其实知道,可我不想回应他。他并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生气,北河雪冬是个大气的男孩子,所以他继续说道。

「北河流是为了最强而存在的流派,这个最强不止是说北河流要比其他流派更强,也是说北河流要比北河流自身更强...为了达成北河流的理念,北河流每一代只有最强的被留下来,而在成年的比试中落败的人就会被废掉右手,逐出北河家。」

「所以,果然是父亲他把悠仁叔叔的手...」

「父亲和我说过...」

「哎?」

「父亲和我说过,当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爷爷。曾经在比试前一个月就告诉过他,关于北河流的真相。本来爷爷不会这么做,但爷爷认为一个月后的比试根本没有悬念,所以事先说了也无妨,当时爷爷拍着我父亲的肩膀,说要把北河流的未来托付给他...」

我回想起了当时悠仁叔叔和父亲见面时的场景,想起了父亲的怒吼,想起了我输给他时,父亲那麻木而又痛苦的眼神。

「原来父亲和我一样...」

父亲赢不了悠仁叔叔,我也赢不了他,如果是命运的玩笑那也太恶趣味了一点。可我还没来得及品尝这份苦涩...

「可这样的话...」

「...你只需要知道父亲当时就是输给了悠雄叔叔就够了,爷爷虽然一脸难以置信,脸上的愤怒和失望完全就不加抑制了,但他还是命令当时的悠雄叔叔废掉父亲的右手。悠雄叔叔根本没想到,这辈子输给了父亲无数次,然而唯一的一次胜利就将成为最终的结果...但他最终还是挥下了刀。」

我身下的他身体起伏不定,仿佛是胸腔在剧烈地吐纳着空气,过了许久终于平复才开了口。

「父亲说,自己并不怨恨悠雄叔叔,他怨恨的是自己。他既没有赌上下半身对自己的弟弟下刀的勇气,也没有质疑爷爷和北河流传承权威的胆量,所以最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伤害自己。如果伤害自己能保护父亲和弟弟就好了,如果这样就能把痛苦揽下来一个人承受就好了,当时自己那么想着...可那只不过是懦弱的表现罢了。爷爷因为这件事情对父亲彻底失望,可对悠雄叔叔本来也不满意,而悠雄叔叔也憎恨父亲,憎恨父亲看不起他,怜悯他才输给了他...到最后父亲伤害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谁都没能拯救。」

「雪夏...你知道自己强大在哪吗?」

我本来已经因为震惊说不出话,被他一问更是答不出来。

「...不知道。」

「你刚刚说,你救了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是你把我推到马路上的。」

「...你还要提这个吗?」

「可是,你也可以不承认这一点不是吗?是我自己没有站稳,是因为司机跑得太快,如果我真的被车撞到的话,你可以自己对自己这么说就好了。不是吗?」

「怎么可能会有人做这种事!」

「我父亲...就做了这种事。」

「...什么。」

「骗自己就好了,骗自己做出错误的事情和牺牲就能保护所有人,所以故意输掉了比赛,结果反而毁掉了一切...因为不敢质疑错误的事,就装作对其视而不见,结果到头来那样的谎言什么都做不到。无论是父亲也好还是悠雄叔叔也好,谁都不该被夺去右手,明明错误就在千百年的北河流身上,可父亲就算内心知道却也不敢说出来,不敢质疑自己从小到大深信的父亲,一个月里只能在内心里煎熬着,连看着自己最爱的弟弟都变成了煎熬。」

「所以他让我回到北河,是要我结束北河这早该结束的错误和罪孽...答应我,雪夏。无论将来你我是谁,赢得了那场比赛,一定不要向悠雄叔叔低头...这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悠雄叔叔,让这些错误的事情再也不要继续下去了。」

他的话语中带着坚韧的信念,切实地传达给了我。我突然想起从记事开始,父亲就再也没背过我,原来被人背在背上是如此的温暖的感觉,我忍不住放松身子靠了下来,然而我却感到贴近他肌肤的脸颊越发发烫,心跳也越发地加速。

「...你是让我反抗我父亲吗?」

「...算是吧?」

「你和我说这些话,不害怕我从此讨厌你吗?」

「...」

「我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哦?我从小到大都是听父亲的话,从没有违背过他哦?我一直以来都是以父亲为榜样,深信着他活着的哦?」

「...」

「我和你才相识半年,我还一直很讨厌你,对你的善意一点都不接受,总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打败你,你真的觉得我会答应你吗?」

我越是这么说着,就越感觉到身下的身体越发不稳。

他在颤抖,他在害怕,他在因为我的话语动摇。不知怎么的,我好开心,无与伦比的开心。这种开心超过了杏子阿姨偷偷塞给我糖果,超过了亲眼看到院子里的荷花第一次开花,超过了第一次被父亲表扬正确握住了薙刀。

「...不,果然还是当我...」

恶作剧到此为止吧,我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答应你。」

正要落下的冬日也停了下来,游动在橘黄色天空的浮云停了下来,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都停了下来。

「哎。」

「我答应你,若是我赢了你,就由我来挑战我的父亲。若是你赢了我...就由你来拯救我吧?一定要避免悲伤的结局哦,我的骑士。」

他站在路边,久久无法迈开双腿,而我也在等他的回答。

「...EM。」

「什么?」

「嗯。」

「为什么第一遍说的这么小的小声?虽然第二遍也才刚刚听到的样子。」

「...总之我答应你。」

「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

他居然害羞是这样的,和我不一样,直接会闷声不吭啊。

「不过,说到底还是我会赢啊。」

「又争强好胜起来了?那我就放心了。」

「现在先速速带我回家吧!我的骑士!」

我伸出右手指向落下天空的太阳,如同中世纪拿着马鞭指挥军队,去征服世界的将领。

「...别在家里这么叫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搂着我双腿的手用力上提,然后飞奔开来。

两侧凉风从耳边吹过,今天我为了我在这个世上这讨厌的人,背叛了我的父亲,立下了对他不忠的誓言。拜他所赐,我终于成了一个坏孩子。

「小姐,外面有点冷,回内屋等吧。」

「不了,杏子阿姨。」

今天是12月25日,也就是圣诞节。因为我昨天腿伤的缘故,本来应该在昨天去买来的东西,只能由父亲和他今天再跑一趟。

临行时他偷偷向我比划着,说会给我带来圣诞节礼物。圣诞节一般会送些什么礼物呢?即使是想象这一件事情,就让我在家里高兴了好久好久。但他们从下午就过去了,现在已经快到晚上了,太阳也已经下山,他们二人早就该回来了。

「至少把这个披上,小姐。」

杏子阿姨把一个毛毯披在了我身上,温暖的感觉瞬间覆盖了我因为逞强早就僵硬了的上身,我不由得紧了紧它。

「杏子阿姨。」

「哎?」

我指着刚刚出现,吸引了我视线的地方给她。

「那是什么?」

在我手指指着的方向,已经黑掉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团亮光,如图冬日里的蜡烛一般,那光芒仿佛是有生命的物体,在吐息着黑色的浓烟。

「那里...那里是?」

杏子阿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突然用双手遮住了面容,又将我搂入了她的怀抱。

「杏子阿姨?」

「....」

得不到回应,但是她的力气其实有点大了,已经有点弄疼我了。

满天的天空突然飘下了雪花,终于还是落雪了,我看着远处的光芒和院子里的雪,在这个夜晚里,我等着两个回不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