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睡在仓库里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比较会照料自己的人睡在仓库里俯拾即是的板条箱上,我们每个人都尽量让自己来之不易的武器离自己近一些。

鼾声如雷,我瞪着黑漆漆的穹顶看-----一群人的鼾声夹在一起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有高调,有低音,回旋的,咏叹的,欢呼的,如泣如诉的。

行伍多年,最恨的事就是打鼾。家母前卫地要求寝食无声,打小就家法高悬,揍得我对睡觉和吃饭都有下意识的厌恶。

我拼命跟自己说这觉来得不易,从遇上无根风就进入一个疯人的世界,疯子累了倒地就睡,我们却又得疯又得清醒……可世界上骗不来的有几件事情:心安理得、诚实、天真、睡着。

我看着太医从漆黑里摸了过来,一会儿撞了箱子,一会儿绊了板子,他背着我给他的医药箱,就算伸手就能够着我们这帮躺着的家伙,可刚从外边有亮的地方来,老头儿在这黑过头了的地方仍得摸索。

我轻轻嘘了一声,于是太医摸上了我的脸。

“那是我的鼻子眼。”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他摸索着坐了下来,“维多利亚人这给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里似的。”

“仓库啊。放我们这帮野人到处乱跑要丢了他们的维多利亚面子的,老绅士说不定还真在想法给我们塞回娘肚子呢。”

老头儿嘿嘿地乐,“那敢情好。那我就回长安了。”

“给无根风治肩膀啦?你加把劲儿把他治死好吗?像对我们一样。”我问老头儿。

老头儿摇摇头,“你要不遂愿啦,那家伙属四脚蛇,伤肉不伤骨的,拿签子蘸了药抹上去就好,连他和维多利亚人拌嘴都不耽误。”

“他又在跟维多利亚老泼皮拌嘴呢?”我开始往起里爬,和维多利亚人吵架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但被太医拉住。

老头儿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泼皮明说了不欢迎没有绅士风度的翻译,而且弄来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翻译。无根风也说让你好好躺着,明天再三米以内。”

于是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条箱上,老头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问。

太医答非所问,“信不信由你。他在跟维多利亚人要医生,治你的腿。不是我这样的医生,是像样的医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着我的腿,“这是谁的腿?我忘球的了,我骗他的。”

太医叹了口气,“睡吧睡吧,这年头谁又还记得个什么?你看老子,被你们死丘八裹进来打仗,就成了个浮萍的命,就心里记得自己个根。”

“他M的睡不着。”我说。

“年纪轻轻,你凭什么睡不着?”

“明后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凭什么睡得着?”

“最不济像我,一事无成,就这么老死。可凭什么睡不着?”老头儿不依不饶。

“没心思跟你老糊涂扯了。”

太医在黑暗中苦笑,“你睁着眼的吧?你闭上眼。”

“闭上也睡不着。”我说。

“你闭上。”

我闭了眼,一瞬间脑子里充满了血肉横飞,杨大力在能量的冲击力下飘走,连长在烧,牛峰抱着同乡人的尸体站在浅滩,无根风像个猿人一样挺着滴血的枪刺鬼叫,这中间闪现了一个女孩,在这样的纷乱中我记得是在北上打这场该死的战争时路过奉天遇到的。

然后我听见太医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鸦有一拼,大概是汉中人哄小孩子睡觉唱的歌。

我转了个身,“嚎什么嚎啊?我他M又不是你儿子!”

太医“嗯“了一声,“我儿子跟着别的部队在打仗呢。闭上眼,闭上眼。”

“闭上眼也睡不着!”

我闭上眼,这回很安详,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太医轻轻拍打着我的手,他还是哼哼他难听的老鸦调。

我就想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就这么一直把自己想睡着了。

我被人推擞着,我开始惊叫,那叫声吓到了我自己,我猛坐了起来死掐着推我的人——然后我在那群老油条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胡辣们大笑着看着我,我手上死死掐着阿予的脖子,连吓带掐,阿予脸色惨白,我讪讪地放开,阿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压抑着咳了两声。

“我就是告诉你有衣服了。”他说。

我看了看他新穿上的维多利亚式军装,而更让我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个剪零碎了的马口铁罐头。

阿予解释说:“维多利亚人的衔跟咱们不一样,我剪几个咱们炎国的衔戴着。”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后摸了摸他被我掐过的喉头。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予坑过——只要不用和他一块儿再上战场。”

我睡眼惺忪地走过仓库,王八蛋们都早起来了在外边洗漱自己,这仓库里几乎空着。我看着板条箱上放着的那些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衣服、一个背包、水壶和维多利亚式钢盔。逆着打开的仓库大门透进来的日光,那些东西看起来很温暖-我触摸它们,那种温暖让我觉得很悲伤。

我们中间裸着的那帮家伙在仓库边,用胶皮管子的水龙洗净自己,用刚拿到的毛巾包着刚拿到的肥皂当流星锤打仗。我们抓住胡辣,束住了他的裤腿然后往里边灌水,让他举步维艰地穿着一条灯笼裤。

维多利亚人的哨兵奇怪地看着我们——老头儿给自己打了满头的肥皂却找不着水管,他闭着眼摸索着,我们却一直在移动着水管,放在一个他够不着的地方。

广东人苷苷得得令台令令台地唱着某段武生戏文,包着肥皂的毛巾被他当马鞭子挥舞,肥皂飞了出去,滑了一段落在独霸一个水管子正在冲洗自己的牛峰脚下——其后果是滑得牛峰仰天一跤。

我们都老实了,我们中的苷苷有一种头破血流至少是鼻青脸肿的预感。

牛峰晕头转向地坐在地上看了看,然后抓起那块肥皂给自己打肥皂。

我们只好呆呆地看着他。

满洲楞汉也许完了,牛峰真的是不再像牛峰。

我们给自己套上干净的衣服,这是维多利亚人还没来得及烧光的物资之一。胡辣给自己头上扣上了一顶维多利亚钢盔然后开始大惊小怪——这家伙他没使过,于是他拿着打仗得来的乌萨斯式钢盔比较。

“有和面的没?现在可以煎烙饼啦。大鼻子在拿饼撑子糊弄我们。”胡辣比较出结论如是。

苷苷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你就少见多怪。老子打东国鬼子时就顶锅子来的。”

但是胡辣仍然戴上了捡来的乌萨斯盔。

我拿枪在他脑袋上捅得哐哐响,“要想脑壳被自家人开天窗,你就顶个乌萨斯盔晃,维多利亚人连炎国话乌萨斯话都分不清,他会来分你乌萨斯盔下边的炎国脑袋?”。

胡辣终于老实了,就是说他开始把两顶盔一前一后挂在身上试验做护心镜,这样试验的结果是他发现可以拿两把枪刺咣咣地把自己当鼓敲。

外头传来无根风的大叫声:“立正!长官驾到!”

就无根风来说,这样严重的吆喝他还从未有过,他行风立松地卷进来时我们简直以为军长附了他的身,只是后边跟着的并非内卫之类,而是一个一脸怀疑精神的维多利亚军上尉医官。无根风也换了衣服,我们终于可以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军官,他几乎有些清秀,两支暗红的角也擦的闪闪发亮。

我们衣冠不整,但终于算是给面子的立正。阿予把他好容易剪出来的几副炎国衔交给了他,“长官,你的军衔。”

那家伙大大咧咧接了,“谢啦!”他像一个军官那样打量着我们,顺便将胡辣当锣敲了个响,然后叫道:“余先念,你那烂腿拿过来看看!”

我假装瘸过去的同时那名医官已觉受辱,他开始叫唤:“他是个士兵!我是军官专属的医生!”

我站住了,我不知道我居然会受此侮辱,“他只为军官服务。还是太医比较配我的腿。”

太医苦笑,而无根风大踏步地过来,啪的一声来了个足可以应付得过当今圣上的敬礼,“长官!报告长官!请坐下,伸您的贵腿。”

“别闹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时的小丑,你不歇吗?”

无根风仍保持着一脸的恭敬:“总好过一败再败,败成二十三岁的先念。是吧?长官?——你们不会伺候长官的吗?”

他喝的是我的那帮狗党,此时他们一窝蜂而上的,以一种恭敬之极的姿态架着我扒掉了裤子。我一边气着,一边被他们摁在板条箱上坐下。我从人渣们的头顶上看了过去,医官以一种瞠目结舌的表情看着我们。

那个医官终于走到我身边,蹲下了身子,“对不起,我不清楚炎国人的军衔。”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检查。

我看着无根风走开,离开我们。

牛峰在仓库外的角落坐着,维多利亚人愿意把我们安排在这里有很重要一部分是因为这里有隔离网,他呆呆地看着隔离网。无根风从他身边走过,几米后又绕了回来,又在挑事,一脚把牛峰靠在自己肩上的那挺维多利亚式连弩给踢倒了。

牛峰看了看他,把弩扶起来仍架在自己肩上——无根风好像那不是自己干的,他正专心给自己佩上阿予制造的炎国少校衔——只是然后他又走过去一脚把机枪踢倒了。

于是牛峰终于开始往起里爬,“我知道咱们谁看谁都不顺眼……”

无根风就是要挑起他的火气,“满洲佬儿就是不会打仗,虚耗粮饷,浪费我弩箭。”

牛峰不再说话了,把住他肩,照道理下边应该是肚子上一拳,但无根风开始动嘴,“我半匣打死四个,你一匣打死一个。这要等你打到莫斯科,打空的箭匣都够堆个山海关了。”

牛峰沉默,仍带怒气的沉默,但过了会他开始嗫嚅:“我没使过机连弩。”他没说出来,但眼睛里已经写着“你教我”了。

于是锤人的不是牛峰而是无根风,他锤着牛峰的臂膀,“身板是个使机弩的身板,准头也不错,可干吗非连发呢?头两发命中,往下的全上天,跟天上飞的有仇?”

牛峰变成了迷惑,“机枪就连发呀!”

无根风拿过那支弩,“短点,短点,短点。”他一边说一边在射击,扳机扣得训练有素,每次出膛都是二到四发的短点射,说了三次短点,三块石头被打得粉碎。

“看你人不错才让你扛——要不要学几个使这枪的损招?”

牛峰没说话,因为牛峰已经钦服。

我从仓库里出来,那怪异的“哒哒”“哒哒”的短点吸引了我。我走了几步,便看见牛峰在那用短点打断远处的树枝,这家伙比无根风来得更狠,他因为臂力大是用跪姿在射击,左手扶着弩身,整支弩的后座全作用在右臂上——对他来说那似乎不算一回事儿。

无根风已经结束了他的教程,坐在一边看热闹。我看看他,他扫我一眼又开始看牛峰的射击,而我觉得有必要跟他说一声。

从回到车场,无根风忽然开始像我们自己人,他通宵达旦地从维多利亚人那里磨来我们急需的物资。即使不算我的腿,我对他的印象也好了一点儿。

“我其实是骗你的,我的腿,没受过伤。”我对他说,“至少不是这场仗。”

“哦,好啊。”

我想走,但我又觉得有必要吭一声,“……但还是谢谢。”

“腿没坏,就别老掉队啦——三米以内。”无根风提醒我,“你们魔族佬都能好胳膊好腿儿的活着,说明大炎也不是个坏地方。”

我不那么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回身,老绅士指挥官正在匆匆过来,并且带着他的维多利亚籍的翻译。

老绅士嚷嚷着:“你答应过我们,你的部下会帮助我们加固防御工事!”

我抢在那位维多利亚人之前给翻译了,我不是绅士,“他要我们帮忙加固防御工事——我去叫人?”

无根风拦住我,“不,谁都不准动窝。我的军队需要休息,都累成灰孙子啦。”

于是我们都坚持着不动了,我看着他,牛峰也看着他,我们几乎是感激的。

是的,我们都快累散架了。我们只是想替他分担。

于是我几乎是温和地跟他说:“你没有一个军队,只有三百多败兵。”

无根风坚持道:“我乐意,就是我的——告诉老绅士,我们不是来加固防御的,我们不是泥水工,是军人,我们休息好了就主动出击。”

“我们……”我没译下去,因为我刚意识到那位一秒钟前还让我们感激得不行的家伙在说什么,我转头看着他,牛峰也看着他,我们都在讶然。

“……疯了?”我没有改过来,这个词还是用的维多利亚语。

老绅士也道出了对他那翻译译出内容的看法,“疯子!乌萨斯人多得像会移动的森林!”

“是啊,乌萨斯人疯了,两个小队就敢袭击机场,对付这样的疯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十个人就敢袭击他们的联队——我可有三百人。”他笑吟吟地说,确实,这样胡来的战略不大可能用军人的一本正经说出来。

我只好瞪着他。

老绅士在再度得到他的译文后掉头就走,:“上帝,他们要自杀,我要去联系他的指挥官!上帝保佑这该死的通讯,让我赶紧联系上他的指挥官!”

我向无根风说:“他说我们自杀,他要去联系咱们上峰。”

无根风向老绅士的背影嚷着,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懂,“跟自杀对着干,我这是降低伤亡的最好办法!”

“你赢了一小仗,可这是场大战。眼下你赚到了,可过去我们输得太狠,我们会死得精光。”我盯着他。

“大仗就是小仗叠出来的。我就有三百来人,就打小仗。”他说,说完就跃跃欲试地追着老绅士去了,看来他的口角还远远未完。

我看了看牛峰,牛峰看了看我,抱着他的弩在尘埃里坐倒。

我坐在他的身边。

“我不是不知好歹,只不过是知道他心比天高,心太高的人草菅人命。牛峰,我以前也是这号人,跟弟兄们混着我就混会一件事,命挺值钱。自己的命没得价,别人的命也很金贵,不能那样用的。”我苦口婆心地跟牛峰说。

牛峰有点儿心不在焉,“多少钱?”

我默然了一会儿,索性直奔主题,“……他会害死我们。”

“我整死他。”

我哑然了,因为满洲楞汉第一次带着微笑说这话的,他眼里又放着光,像是终于撞上一个他从军七年来从未遭逢的精彩游戏,那样说整死谁,简直近乎于亲昵。

“他说给我配个副射手,这样的连弩才好使。”牛峰跟做梦一样说。

我仍然不信任他,他也似乎并不希图我们的信任。但是看着牛峰在失去最后一个同乡后居然还能这样微笑,我明白一件事,我们已经开始想要和他同命,而他真的会整死我们。